次日,濤兒從中午一直洗到晚上,總算把所有的碗盤都洗乾淨了,他直起腰,捶捶痠痛的後背,走到一位掌竈師傅身旁,神情謙恭地道:“師傅,不知是否可以到處走走,看看?”
“當然可以,隨便看。”
濤兒一聽,可高興了,先在廚房裡轉悠了一圈,見掌勺師傅們的活兒,那叫一絕,所有的竈具也收拾得妥妥貼貼,插在架子上的刀也灼灼閃亮。
濤兒又至前堂,將那大堂,和第二層也細細地瞧了瞧,鼎食樓一共有四層,底層和二層,都是給一般客人的,三層是包房,至於第四層,則很神秘,據說沒有老闆的許可,任何人都不能上去瞧,否則會被立即解僱。
對於這個新的東家,濤兒心中十分滿意,也有心想嚐嚐師傅們的手藝到底如何,於是從第四日開始,他洗碗的時候便多了個心眼,那就是仔細觀察師傅們的動作,要是碰着有收進來的剩飯剩菜,他也會悄悄地嘗一口,幸而這鼎食樓的老闆向來倒是大度,從席上撤下來的菜,允許夥計們分着吃,偶爾,夥計們也會去拍某位師傅的馬屁,拍得他們心花怒放了,順手炒一個菜,讓他們飽口福。
一來二去,濤兒對鼎食樓的人已經非常熟悉——鼎食樓有八位師傅,按照資歷從大師傅排到八師傅,除大師傅外,其他七位師傅,濤兒也漸漸地熟了,單那位大師傅,佔着名號,卻從未露過面,聽樓裡的夥計吹噓,這位師傅一手廚藝早登化境,普通客人他不會給面子,除非是單點他的菜,掌櫃還得下帖子先去請,大師傅來或不來,還得看他的心情,倘若他心情不佳,便一口回絕,倘若他心情極妙,就會晃晃悠悠地前來,隨手炒上幾個菜,讓衆人好好地樂呵樂呵。
濤兒把一切看在眼裡,聽在耳中,卻一句不說,只是每天用功鑽研,粗粗評來,自己的水平與排名七八的師傅在伯仲之間,與五六師傅尚可一拼,但排名前四的師傅,他已經很難逾越了。
有了這樣的認知,濤兒更加謙虛,決定在鼎食樓紮下根來,好好地學,他覺得,自己應該把從前在菜香齋的一切全都忘掉,從選材,配菜,刀工,火工,調料,全都得重新來過。
這天,他正站在案臺前,看着一道炒青菜怔怔出神,後面忽然走來一人:“怎麼?餓了?”
“鹽太多。”濤兒突兀地冒出一句來。
“你說什麼?”
“哦。”濤兒驀地回神,趕緊掩過自己真實的想法,“沒什麼。”
說完,他趕緊轉頭走開,生怕露了自己的心事。
六師傅看着那個年輕男子的背影,陷入深思之中,但是很快,他便回過神來,他可從來不認爲,一個洗碗工會偷學什麼的。
但世上之事,往往便是這樣的奇怪。
英雄向來起自微末處,因爲他們肯比尋常人花更多的功夫去鑽研他們感興趣的東西,一草一木,一花一石,在旁人眼裡或許全無意義,但看在他們眼裡,卻全然是另一碼事。
深夜,酒樓裡一片寂靜,濤兒躺在牀上,大睜着雙眼,卻怎麼都睡不着,腦海裡全是白天在鼎食樓裡的情景,更重要的是,他的手開始發癢。
很癢。
有多久沒做菜了?
再不做菜,手藝都快廢了,那砧板上的功夫,刀刃上的功夫,向來不是看出來的。
濤兒砰地一聲坐起——乾脆,過兩天自己向掌櫃請個假,去米老闆家裡,細細做一桌子菜,讓米老闆好好地品嚐,他既然與鼎食樓的管事如此相熟,想必一定是鼎食的常客,如果自己做出來的菜能過他那關,就證明水平有所提高,否則,那就需要繼續努力。
努力工作幾天後,濤兒便向掌櫃請了假,領取了二十天的工錢,管事因他勤謹,額外多給了他五十錢,於是算下來一共有四百三十錢,揣着這四百三十個錢,濤兒心中也有了底氣,出鼎食樓後,在大街上買了些食材,然後直奔米記滷肉鋪。
米記肉鋪已經關門,濤兒踏上石階,敲響門板,沒一會兒,一個小夥計打開門扇,
瞧見是他,便把他給引了進去。
“濤兒,回來啦。”
“米老闆,”濤兒臉上滿是笑容,“今天晚上我來陪你喝一杯,如何?”
“好!”米老闆原本就是個豪爽之人,自然滿口答應,“正好一試你的廚藝。
廚房裡,燈火通明,濤兒腰上圍着抹布,運鏟如飛,很快炒好幾盤菜,擱在桌上。
“蒜薹肉絲,麻婆豆腐。東坡肉,獅子頭,這個是——”
“老闆你猜猜。”
“猜不出來。”米老闆滿臉笑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不過我現在腥中饞蟲大叫,哪裡還顧得上別的,我啊,今晚要開杯暢飲,喝他個痛快!”
米老闆說完,拿起一雙竹筷,先挾了一筷蒜薹肉絲放進嘴裡,細細一品,立即大叫起來:“好吃!好吃!”
濤兒立在一旁,微笑不語。
作爲廚師,最快樂的事,就是自己的菜有人欣賞,有人喜歡,有人拍案叫絕。
“如此手藝,卻屈居洗碗,真是難爲你了。”
“哪裡的話,米老闆謬獎了,我自忖與大師傅他們相去甚遠。”
“大師傅?”米老闆放下筷子,“你是說,鼎食樓的大師傅?”
“正是。”濤兒眼裡閃過絲期許,“難不成,米老闆認識他?”
“這個人——”米老闆沉吟,“確實不同凡響。”
濤兒頓時來了興趣:“怎麼不同凡響?”
“他不是中原人,而是一個海外來客。”
“什麼?”單這一條,便讓濤兒吃驚不小。
“我還是兩年前,遠遠地見過他一面,那次是淳王爺宴客,指名要他的全鹿宴,故此看到了他,”米老闆雙眸微眯,像是陷入了什麼十分久遠的回憶,“他穿一件黑色的長袍,腰間圍着一圈皮囊,裡全插滿了廚具,從刀,勺,鏟,砧,竈,整個兒一套,都在身上。”
“什麼?”濤兒又是一驚,他做廚師多年,倒還真沒有聽見過這樣的事,一個廚師,竟然將一整套廚具全都系在身上?
“此人做菜,都是現場取材,現場烹製,新鮮,而且別具一格,他用海外來的一種油脂爲燃料,小鍋小竈,可以煎,煮,燉,炸,炒,可惜那次的全鹿宴,我沒有資格品嚐,只在撒宴時偷嚐了一塊,”米老闆說着,無限神往,“雖然已經沒有新鮮時的味道,但仍舊是,奧妙無窮,奧妙無窮啊。”
濤兒無限神往,如此傳奇的一個人,如此傳奇的廚藝,如此駭人聽聞的絕技,怎能不讓人心嚮往之?
“那樣的人,四海之內,也難尋難覓,故此,鼎食樓的司徒大老闆以年薪一萬兩黃金禮聘之,據說他住在城西一座寬敞的院子裡,甚少接受外客的拜訪。”
“他……”濤兒怔然,忽地冒出一句,“想來,他已然成神了。”
“成神?”米老闆回過味來,摸摸下巴上的鬍子,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你這話,說得果然有趣,可不是成神了嗎?”
“我要有他那樣的絕技——”濤兒不知道該說什麼。
米老闆沉默,人世間很多事,往往都是意想不到的。
“或許,你可以試試。”
“試試?”
“對,俗話說,精誠所至,金石爲開,也許在不知不覺間,你也開創出自己的獨門秘笈,那個時候,四方八面的人,都會來朝拜你。”
濤兒怦然心動。
他忽然有很多肺腑之言,想對米老闆說。
“一個月前,我因旅居衚衕,行李被燒,故此想打退堂鼓,卻沒有想到,會遇到米掌櫃您,而您,又會給我這麼多的啓發,啊,”濤兒不由無比深情地感慨了一句,“人世間最幸福的事,莫過於能做自己真正所愛之事,能愛自己真正所愛之人,我何濤今生今世兩樣俱全,妙哉,妙哉。”
“哈哈哈哈,小兄弟年紀雖小,說話卻極有趣。”米老闆端起酒盞來,“咱們痛飲一杯。”
當下,兩人一邊喝酒,一邊說笑,一邊談
天,一邊講地,不知不覺間,已是夜深時分,方纔各自回房歇息。
直到躺上牀,濤兒才發現,自己有一事忘記了,他不由重重地一拍腦門,居然忘記了問,那鼎食樓大師傅姓甚名誰,倘若哪天有機緣見着,向他討教一二,豈不好嗎?
次日清晨,濤兒起來,心裡仍然惦記着這事,走出自己的屋子,想找米師傅細問,誰知出門一看,門前買肉的人排成長隊,濤兒無可奈何,只得出了米記滷肉鋪,回到鼎食樓。
他走進廚房時,卻發現今天的情形有些不同,夥計們三三兩兩圍在一起,正在商議什麼。
“喂,怎麼回事?”他信步走到一個夥計身邊,壓低聲音道。
“今天,”那個夥計興奮得直抖,“宮裡派了人來。”
“宮裡?”濤兒這一驚,也是非同小可,他趕緊打住,仔細聽。
“宮裡派了人來,說是要咱們鼎食樓準備狀元宴,到時,今科所有進士,以及三位主考官,都會來鼎食樓。”
天!這還真是一件大事,特別大的事!
“狀元宴,這在咱們鼎食樓,是第三回了吧?”
衆人正議論紛紛,忽然聽見一聲咳嗽,衆人的身子頓時挺得筆直,偌大的廚房一片靜默。
“管事呢?”
大廚房的管事立即走到近前,畢恭畢敬。
“從今日起,把整個大廚房徹底進行清掃,每個旮旯角都不許錯過,今日下午會有裁縫前來,給你們量尺寸——掌廚、掌勺、二廚、小工、洗碗工,全都分開,清明,不許逾位,記住沒有?”
“是。”
“俞管事,這裡所有的人,我都交給你,所有的事,也都交給你。”
“是。”
待老闆轉身離去,衆人這才緩緩呼出一口氣來。
“司徒老闆的話,可都聽清楚了?”
“聽清楚了?”
“自即日起,整個大廚房進入高級備戰階段,每一俱都必須恪守自己的本職,倘若出了紕漏,那不單是賠銀子的問題,更是砸了整個鼎食樓的招牌!”
“是!”
因爲狀元宴,司徒老闆一聲令下,整個鼎食樓從上到下全都忙碌起來。
這天,趁着洗碗的功夫,濤兒悄悄地同一個小工打聽道:“這一次,大師傅會來嗎?”
小工搖頭。
濤兒看他一臉茫然,知道自己是問道於盲,鼎食樓雖然是京城中一等一的食府,卻不等於其中每個人都會兢兢業業,像一般來這裡的洗碗工,不過是想要那每日二十個錢而已,哪裡會對什麼做菜,什麼掌勺師傅感興趣。
濤兒遲疑了一會兒,腦海裡飛速閃着念頭,目光最後落在六師傅身上。
不過,他不敢造次,先做好自己份內之事,又看六師傅已經在休息,故此方磨磨蹭蹭地靠過去。
“六師傅,能請教您一個問題嗎?”
“嗯?”六師傅靠在竹榻上,手裡拿了兩個核桃,搓得嘩嘩直響。
“這次狀元宴,大師傅他,會來嗎?”
“小子!”六師傅忽然睜眼,拿旱菸杆子敲了敲他的頭,濤兒不由嚇了一大跳,他自小雖然流落在外,但被人敲打的次數卻極少。
“做你該做的事,其它少問!”
濤兒一瞬怔住,他想過很多次,卻沒有料到,六師傅會有這樣的反應,他心中很是不快,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只得轉頭怏怏地離開。
六師傅仍然坐在原處,不緊不慢地抽着煙,兩眼卻如灼火真金一般,狠盯着濤兒的後背。
這伢子,好沉重的心思!
濤兒確實在生着悶氣,而且他覺得,六師傅的反應很奇怪,似乎並不是衝着自己來的。
左思右想,濤兒還是琢磨不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只是,他並沒有因六師傅的責怪,就放下心頭的執念,反而越來越想見識一下那位海外大師傅的真容,倘若他可以收自己爲徒……濤兒整個迷醉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