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2龍

“聽說,趙王在此處閒居?”

“是。”

“我不太明白,”屏風後旋出一白衣男子,修眉漆目,風度翩然,“他既有退隱之意,你爲什麼還要引他入莊園?”

“聽公子的意思,是不欲與趙王交結?”

“無傷大雅。”青年男子淡然一笑,“我之意,只在掌管天下金脈,一個趙王,來與不來,有何干系?”

“公子錯了,公子布的棋局,看似與朝堂甚遠,然則仍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尋常人看不到,但公子不能不看到。”

“怎麼說?”

“倘若朝廷易主,或者天下大亂,必定會衝擊公子布成的棋局。”

“那也可相時而動,難道把所有的籌碼,都押在一個趙王身上?”

“公子不是押籌碼,不過是多備一條道而已。”

“多一條道?”那年輕公子恍然大悟,“張管事果然利目如炬。”

張言卻笑了:“世間太多事,尋常人都看不到,所以尋常人得利都小,可公子不同啊,公子乃人世間之龍之鳳,豈可與凡俗輩同語之?”

“謝了,那就按你說的去做,盡心款待這位趙王。”

“其實,”張言微微一笑,“趙王本非池中之物,遲早都是要昇天化龍的,無論公子助他,還是不助他,無傷大局,公子於此際助他,不過將來可以佔一人情罷了,再則,趙王在此處,定然停留不了三五十日,便會離去。”

於是,自那以後,張言細心服侍趙王和何真二人,二人也心安理得地享受,到得十日上,趙王果然留下一封書柬,攜着何真灑然而去。

一個安靜的小市集,販夫走卒叫賣這聲此起彼伏,一箇中年男子,一個抱劍的青年男子,坐在桌邊,慢慢地喝着豆腐腦。

“齊老四,”忽然,一幫人咋咋呼呼地走來,“你家老大呢?”

煮豆腐腦的老闆擡起頭來,非常淡漠地看了對方一眼:“走了。”

“去哪裡了?”

“不知道。”

“你不知道?”最前方一個大漢,伸手將齊老四的衣領給揪住,惡狠狠地瞪着他,“真不知道?”

“不知道。”

砰,對方一個拳頭砸來,齊老三便立即橫着飛了出去,就在那齊老三準備繼續逞兇之時,旁邊伸過來一隻手,擋住了他。

“你小子是誰?”對方惡狠狠地看着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這個人。

“什麼事,不能好好說?非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動手動腳?”

“我動手動腳跟你有什麼相干?”對方又是一拳打過來,卻感覺自己的拳頭像是碰在鐵板上,痛得齜牙裂嘴,而面前的男人卻仍舊穩若泰山。

“你他媽——”男人罵了一句髒嘴,一揮拳頭,“給我上。”

所有人一擁而上,朝着年輕男子一頓狠揍,然而衆人看到的是,那年輕男子壓根兒連動都沒動,所有人便橫七豎八地跌了出去。

“這小子,真他媽邪乎了。”那人往掌心吐了一口唾沫,又撲上來,年輕男子索性雙手環胸,根本不予理會,任他打,任他罵,任他踹,男人累得趴倒在地。

“我說馬老大,不就是一百兩銀子嗎?你何必跟他們在這兒費勁呢?”

男人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直喘氣。

“還打嗎?”

“不,不打了。”男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領着那幫人走了,年輕男子方纔退回到自己那張桌子上。

中年男子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彷彿對一切的因果早有意料。

“五爺,擾了您的興致,要不,咱們去別處吃?”

“嗯。”中年男子看樣子也不想惹事生非,放下銀子站起身來,同着青年男子站起身來。

剛往前走了數步,忽然呼啦啦圍攏來一羣人,個個手裡拿着棍棒,刀槍,目光兇狠地看着他們。

中年男子仍然一臉木桅,青年男子也只是挑了挑眉頭。

“我說小子。”最前頭一個男人捋起袖子,用棍子指着青年男子的鼻頭,“

你橫什麼橫?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能讓你隨便亂橫嗎?”

青年男子一動不動,似乎都懶得看他一眼,那人氣極,揮起棍子就向青年男子劈面揮落。

青年男子還是一動不動,而那棍子在離他頭部尚有半寸的地方,忽然變成了粉末!

男人的臉色剎那慘白,像見鬼一般看着面前的青年男子,他大約自打孃胎以來,就從未見過這樣聳人聽聞之事,故此站在那裡默然不語。

這男人全然不知道,他已然在鬼門關前走了好幾遭,幸而何真不想殺人,他若是想殺人,面前早已血流成河。

那男人終於曉得厲害,咕嚕一句轉頭走了,衆人這才轟地散去。

“走吧。”

“五爺,”安靜的客棧裡,何真坐在桌邊,有些不解地看着趙王,“雖然小的知道,不該問,但小的還是忍不住想問一句,五爺這是想做什麼?”

五爺看了他許久,忽然笑了:“你覺得,一個怎樣的皇帝,才能算是好皇帝?”

何真微吃了一驚,他度量千萬遍,也沒想到,趙王是在轉這樣的心思。

“五爺,原來是從未放下?”

“放下?不放下?”趙王淡然一笑,“以爲你離我最近,故此能看清整個局面,結果仍是半個傻子。”

“小的,”何真搔頭,“小的如何就成傻子了?”

“皇帝這個職業,和尋常職業有所不同,尋常的職業,你可做,也不可做,便從老闆那裡臨時領一份薪水便成,可是皇帝呢?說是天底下最大的頭目,炙手可熱,可一旦出了金鑾殿,又是什麼?”

何真聽得稀裡糊塗,不明不白,想要明白,卻又糊塗,若不糊塗,其實明白。

“皇帝是一條不歸路。”趙王終於淡然地開口了,“皇帝的命運,掌握在他自己手中,從而影響他身邊所有人,物的運勢,譬如你,倘若我一旦爲帝,你肯定飛黃騰達,你身邊的人,也跟着你飛黃騰達,可是你想過沒有,倘若我事敗,或者被擒,或者被殺,你也跟着倒黴,這就是皇帝。”

“小的不管那麼多。”何真兩腮一鼓,“小的只是和五爺一條心,五爺做什麼,小的便做什麼。”

“傻小子。”榮英誠笑了,“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傻小子,好,咱們主僕倆,一生一世,緊緊相隨。”

“小的一生侍奉五爺!”

“好吧,眼下,咱們隨意找間草廬安頓下來。”

“是。”

兩人出城郊十里,果然尋着一座廢棄的草廬,略作收拾後,兩人便住了下來。

“你只管去四處走走,看看。”

待何真離去,榮英城自取紙筆,把沿途所思所見所聞,悉數記錄了下來,他一面沉思,一面運筆如飛,一幅天下圖景很快成形。

而此時,遠在元京裡的榮英耀,仍然過着他醉生夢死的生活。

龍椅之上的皇帝,享受着上蒼賜予他的一切,朝堂之外另一個皇帝,卻對他子民的心意,天下大局的走勢,邊境線上的變化,甚至每一州每一郡每一縣的規制,瞭然於心。

如此的兩個人,不對陣還好,倘若對陣,誰能勝出呢?

榮英城默默地做着所有的一切,毫不虛誇,他心裡有一杆秤,可以均勻地稱出身邊每件事,每個人的重量。

而他記錄的這本《九韜》,不久之後將成爲所有帝王必修之課業。

何真抱着一捆柴走回來,看見他的主子安然地躺在椅中,面前擺着一疊紙,何真放下柴,趨步近前,將那疊紙和筆墨一同收拾好,放在一旁,他用一種欽佩的目光,看着這個中年男子。

王爺,自從跟隨您的那一刻起,小的就從未懷疑過,你將是一代英明的君主,小的敬佩您,敬佩您的從容,您的偉岸,您的智慧,您高瞻遠矚,胸懷天下的所有作爲。

當然,這些話,睡熟的趙王是聽不到見,趙王所憂慮的,仍然是整個天下。

如今吏治昏庸,朝中大臣們各自結黨營私,蠅蠅苟苟器量狹小,打擊人材棄置賢良,耽於享樂不思

進取。

東剌人來了,燒殺搶掠一通之後,又耀武揚威地去了,中原看似勝,其實是敗,而他又該何去何從,方能實現自己的鴻圖霸業呢?

出由爲龍,隱則無跡,這是榮英城對自己一向的要求,他觀測時局,探知險機,視整個天下盡在己手,望穿天地之間的玄機,是爲大智大慧。

正因爲如此,他也斷無尋常人之機心,從來不以房舍妻女爲念,瀟灑淡然磊落不羈。

是的。

他便是這樣一個人,爲整個中原的人謀着福利,他本想,倘若皇帝可以持衡制天下,澤備蒼生,那麼他可以放手不顧,將整個天下奉送,可是目前看起來,那個帝王似乎對到手的江山毫不顧念,既然如此,他爲什麼又還要謙讓呢?

趙王慢慢地睜開眼,注視着自己的掌心,白皙,乾淨,紋路清晰。

趙王忽然笑了。

想起多年以前某個道士斟命時所說的話,猶覺搞笑,九五之尊的宿命,豈是尋常人可以掌斷的?

我命由我,不由天。

“皇上。”

“何本啓奏?”榮英耀打着哈欠,掃了一眼立在階下的臣子。

“微臣有本啓奏。”

“何本?”

“微臣之言,盡在本中。”那人恭恭敬敬呈上奏摺,便有近待降階,接了過去,覆上丹墀,輕輕地放在御案上。

榮英耀拿起奏本,打開來只淡淡掃了一眼,頓時勃然大怒,將那奏本劈面給扔了回去,拍案怒喝道:“好大的膽子,你這是想讓朕,同室操戈嗎?”

臣子臉上不見半點懼色:“皇上,臥榻之畔,豈容他人酣睡?望皇上三思。”

“朕知道了。”榮英耀一擺手,顯然對那臣子相當惱火——好不容易,榮英城消停了,剛可以睡個好覺,不曾想,下臣們偏有這許多話說。

回到內宮中,榮英耀坐在貂皮椅中默默凝思,忽然想起小時候的一段掌故來——那時他還不是太子,與榮英城同在御書房進學,一日父皇親自來考較他們的學問,榮英耀素來貪玩,最不喜讀書,故此,皇帝問了幾個問題,他都答不上來,皇帝非常失望,轉頭去問站在一旁的榮英城,結果榮英城身形挺得筆直,一板一眼,答得條理分明,令皇帝擊桌而嘆,當下便言:“此子人中之龍也。”並賜榮英城金鼎一隻。

自那以後,宮中人紛紛傳言,榮英城必定是將來的皇位繼承者,故此圍在榮英城身邊的宮侍,宮女,甚至是一些外官,無不對他奉承巴結,反而冷落了身爲三皇子的榮英耀,讓榮英耀老大一段時間非常地不痛快。

本來,他們倆一個是三皇子,一個是五皇子,皇位傳承,自然是兩個人都輪不上,誰知大皇子長到十歲上,出天花夭折了,二皇子十五歲時被立爲儲君,卻因調戲皇帝的妃嬪而被廢,故此,榮英耀,榮英城,還有四皇子榮英文,都很有繼位之可能。

但榮英文自小半癡半傻,連生活自理都困難,於是便剩下榮英耀和榮英文……

這些都是老皇曆了,已然過去二十載,鮮少有人記得,但榮英耀不知道爲什麼,卻始終對這件耿耿於懷。

倘若沒有人提起,榮英耀或許就忘記了,但乍然一提起,榮英耀忽然有些後背生寒。

我的好五弟,你如今,是在打什麼算盤呢?他是該賜下御品,還是——

榮英耀越是想,越是心煩,又沒有人可商議。

他總感覺,站在自己對面的那個人,不會如此簡單。

事情的真相,也符合了榮英耀的判斷。

榮英耀這個人,總體來說確實是比較傻,比較蠢,但他對自己的皇位,還是在乎的。

沒有皇位,就沒有佳人,沒有美酒,沒有人把他當成一回事。

這就是一個皇帝的悲哀。

當你還坐在皇位上,當你還是皇帝之時,所有人都會圍着你團團亂轉,跟你要東,跟你要西,討好你,巴結你,奉承你,可當你失去一切,他們就會露出自己猙獰的面孔,踩你,擠你,壓你,迫害你,咒罵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