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野心勃勃

一家毫不起眼的雜貨鋪。

後院。

幾個人神色凝重地聚到一起。

乍看之下,他們的衣着、表情都跟普通人無異,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正在做的,是一件非常神聖之事。

“湛玉,你先解析一下時局。”

“是。”

青年從旁邊拿起一卷地圖,在桌面上緩緩鋪開,手指指點着那些城郭:“晉川,湘鄂,江北一帶,如今皆有小股義軍活動,但都不成勢態,朝廷大軍一到,便望風而逃。”

“此言有理。”衆人一齊點頭。

“面此處,”年輕男子的手指,最後落在一塊空白之地上,“邯州一帶,因爲交通困難,土質貧瘠,不易耕種,故此歷來是荒蕪之地,多爲朝廷的流徙之輩,而這些當中,卻不乏有忠正耿介之士,想要創立一番事業,倘若咱們把根基地駐於此處,則非常有益於做大事業。”

“我不這麼認爲,”當即有人提出反對意見,“因此此貧瘠,是以被朝廷所棄,以朝廷的人力物力財力,尚難以開發,更何況是我們?將來大軍若是想開拔作戰,後續供給必然困難。”

“我們不需要考慮後續供給的問題,自來造反者,難道還要遵朝廷的規矩辦事不成?將來與官兵正面交戰,所獲之物資自然盡歸我們所有。”

“亭之這話說得豪氣,甚合我意。”

“睿鳴,”康河王擡頭看着孫睿鳴,“你一直不言語,是有什麼特別的想法嗎?”

“想法是有,但是不太成熟。”

“哦?不妨說來聽聽。”

“我倒是覺得,這一帶或可圖之。”孫睿鳴擡手,點住地圖東南方一帶山脈,衆人頓時沉默。

“睿鳴的目光,果然與衆不同。”康河王目露讚歎,“此地退可防禦,進可佔據東南九省,確實是塊寶地,而且此處的防禦力量也十分地薄弱,咱們就算進去經營個四五年,也不會有人知道。”

“是啊,是啊,”其他人紛紛點頭,“等咱們的實力壯大,而朝廷已然是千瘡百孔,到時給予沉重一擊,不怕那班奸佞們不膽寒心驚。”

“哈哈哈哈!”衆人朗聲大笑,眸中亮光燁燁。

“睿鳴。”康河王滿眸感慨,起身拍拍孫睿鳴的肩膀,“我得你如得百萬雄師,將來若是功成,定當封卿做一個太平宰相!”

“不敢!”孫睿鳴卻未見絲毫驕矜,他是見慣世面之人,深知事情不到最後一步,勝負如何實在難料。

康河王瞥他一眼,知他心中尚有未盡之言,便不再追問,先把其餘人等送走,然後折回屋內。

燭火煌煌,照着兩人凝重的面容。

“睿鳴可還是有什麼顧慮嗎?”

“殿下所料不錯。”

“哦?你疑什麼?”

“殿下想聽實話?”孫睿鳴脣邊淡淡挑起絲冷笑。

“自然。”

“我疑這些人當中,或許潛有朝廷的奸細,隨時會出賣殿下您!”

康河王大吃一驚,卻半晌作不得聲,良久方道:“他們,他們都是我的舊部……”

“自來最難測的,便是人心,那端坐在朝堂之上的帝王,尚要擔心下人謀逆,更何況殿下現在一切只是草創,隨時都有顛覆之可能!”

康河王的面色凝重起來,在屋子裡來回走了數步,因道:“照你這般說來,我該當如何?”

“殿下何妨示人以弱?”

“示人……以弱?”

“是的,當殿下示人以弱時,平日那些對殿下心存怨懟的,或是坐山觀虎鬥的,或有二心

的,便會自動跳出來,殿下只需做個螳螂,在後面捕蟬便是。”

未料康河王卻微微冷笑道:“好個螳螂捕蟬,只是後面還藏着黃雀,這卻是難辦。”

“殿下所慮也極是。”孫睿鳴微微嘆息,他是見慣世故之人,深諳人之心理,但凡大事業,不管做得好,還是不好,都很難保善始善終。

過小,則容易被未明勢力所滅,過大,則太容易招風樹敵,最好的法子便是隱於暗處,悄悄地做大,做得根基再也無法動搖,方爲真正的成功。

只是,這需要怎樣的隱忍功夫?

怪道昔時勾踐滅吳國,忍恥含垢十載,臥薪嚐膽十載,休生養息十載,方纔挾勢而起。

“殿下,”孫睿鳴一抖衣袍,雙膝跪地,朝着康河王納頭深拜,“在下有一句話,說在前頭。”

“先生請講。”

“不知將來大業如何,”孫睿鳴目露悲色,“但睿鳴已然下了決心——倘若不成功,願與殿下一同馬革裹屍於陣前,天道昭昭,絕不敢有違此誓!”

“我相信你!”康河王伸手將他扶起,眸中也滿是感慨,“我已再三說過,得睿鳴如得百萬雄師,想我陳青霄自幼苦讀詩書,砥心勵志,爲的不過是將來顯揚天下,召億兆生民,創一番鴻圖偉業!”

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許久不願分開。

“你,和世容,便是本王的左膀右臂,可惜本王身邊少了能指揮千軍萬馬的將材,不然便是如虎添翼!”

指揮千萬軍萬的將材?孫睿鳴一愣神,倒是想起個人來,誰?自然是楚宏,不過楚宏和他一樣,於文辭上頗爲精通,於兵法戰陣卻顯得生硬,這將材,一時之間可是難求的。

“你也別急,”康河王見他沉吟,反過來安慰他道,“尋找人材,卻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咱們可以把架子搭起來,旁事一樁一件,添磚加瓦便是。”

“嗯。”孫睿鳴點頭,“這眼下頭一件,便是清除隊伍中的異己,然後把人馬分批遷至西梁山一帶,就地潛伏下來,認真操演,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讓朝廷有所察覺;這第二件,便是籌措銀兩;其實我倒是覺得,咱們的隊伍裡需得懂經營之人,深諳就地取勢之便,或者可以藉機生銀子,唯有如此,才能形成源源不斷的流水,滋養咱們的隊伍。”

“你這話,說得甚是。”康河王摁住桌面,不禁微微嘆息,“可嘆本王辛苦多年,攢下的家底卻始終如流沙一般,難以凝聚。”

“這倒並非殿下之過。”

“哦?”

“一來殿下忙於四方奔走,花費甚靡,二來軍中無擅經營者,常顧此失彼;三則,殿下的進項,也始終太過有限,正因爲如此,所以限制了殿下的發展,不過萬事有一弊,卻也有一利。”

“且說說看,利在何處?”

“眼下正是逆境,因逆境不曾棄主離去者,方纔是最忠心的,試想,倘若王爺此刻身無分文,卻仍然受衆人之擁戴,這批人將來必是王爺之心腹。”

“你——”康河王震驚地看着他,心道這人果真與別個全然不同。

是時兩人四目相對,俱覺心頭震動不已。

“自來創業之大忌,便是窘時撒手,榮時添花,此等勢利之輩,焉可語天下?”

“好,好,好。”康河王連說三個好字,心頭豁然開朗。

是夜兩人促膝長談,說的都是是些天馬行空的東西,若是不懂道的人聽了,未免覺得這兩人愚笨癡傻,然則大約能上此層境界的,普天之下也就一二人罷了,此等不是豪傑,便是帝王。

王者之心,豈可

因窘境而自貶?

王者之志,豈可因小人嘲諷而自棄?

王者之念,豈可因紅塵蹉跎便遺忘?

因了這共同的信念,故此兩人相談甚歡,直到窗外天色發白,才生出幾許倦意,當下,孫睿鳴靠在桌上隨意睡去,康河王卻站起身來,走到門口,仰頭看着那一輪破雲而出的紅日。

紅日啊紅日,你可照見這世間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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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日啊紅日,你可曉得我陳青霄的心志?

紅日啊紅日,我陳青霄倘若能得成霸業,必定恩澤天下,惠及蒼生!

紅日不語,依然照耀着這片廣袤的大地,將所有的善、惡、恩、怨,盡收其中。

蒼天不語,天道卻存。

用心如何,衆眼雪亮。

倘若帝存私心,其禍不遠。

“王爺。”代世容不知何時走來,斂袖朝康河王深深一拜,“所有人都在前院聚齊,等候殿下訓諭。”

“我知道了。”康河王點頭,回身看了一眼,方邁着穩健的步子走出院落。

……回想起當日一切,孫睿鳴但覺動魄而驚魂,或許,世上所有的偉業都是這樣,當它們開始的時候,顯得是那樣平凡,那樣微不足道,直到它們綻出奪目而璀璨的光華,方爲世人所察。

“睿鳴,你在想什麼?”

“天下。”孫睿鳴淡淡從脣間吐出兩個字。

董小南便不言語了,她曉得自己夫君心中自存一翻鴻圖偉業,卻是她這個女子半點都幫不上的。

她雖讀了些詩書,卻只是辭藻上下功夫,離真正的得道尚差很遠,對於孫睿鳴的想法,她有太多想不透且猜不透,故此也不願去多想,到底也不像普通女子,用款款柔情將他絆住。

她只希望他開懷罷了。

孫睿鳴心中卻是另一番光景,他已經隱約看得見一幅極爲開闊的圖卷,在自己面前緩緩展開,只是其中某些關鍵部分,仍然晦暗不明。

只是,他此時已然不關心,康河王是否能最後功成,他想的是,只要自己盡一力輔佐之,縱然最後付諸鏡花水月,卻到底不枉負這一生了。

師傅,師傅,徒兒就要將你所傳,悉數付之於實踐,結果如何,勝負難料。

弟子不乞上蒼,不心存僥倖,弟子只是踏踏實實地努力,弟子希望……一生能有所成,倘若如此,弟子縱死,也再無遺憾了。

縱死,也再無遺憾了。

似乎茫茫蒼穹,都聽到了他發自肺腑的喊聲。

遠處,隱隱傳來一陣悶沉的雷聲,道道電光劃破天際,風象,大爲不同了。

孫睿鳴不由高舉雙手,朝着天空,似是要喊出自己滿腔壓抑的痛苦、希冀、苦惱,和悲哀。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高處,不勝寒。

那重重飛闕,金鼎漢廷,可有我孫睿鳴一席立足之地?

就要開始了嗎?

一切就要開始了嗎?

就像盤古醒來,睜開雙眼,就像帝都萬重,一扇扇朱門次第而開?

就像那些皓首窮經的學子們,戰戰兢兢走進龍門,期待着縱身一躍,便可以化身金鯉?

而那個長期的,涌動於他孫睿鳴心中的夢,又是什麼呢?

那是一個什麼樣的,難以形容的夢呢?

絕不是成就一個帝王那樣簡單。

絕不是做一個太平宰相那般易與。

而是——

一種來自遙遠時空的迫切呼喊——屬於我的英雄,我在等待着你,我在,等待着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