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虎落平陽被犬欺(1)

我一路叫一路跑,師父老人家屋裡半天沒動靜,最積極的聶荊又不在,劉正弘窮追不捨得讓我想哭。

江湖和官府的區別是:官府抓人殺人都要找個名目,頂着朝廷律法的名頭行事,所以就是被抓了一時半刻也死不了;江湖上的人就不同了,一個個都是亡命之徒,爲了達成目的不擇手段,再怎麼名門正派也都是一樣,更何況小姦夫的品行極差,我早已有見識。

一路追趕,我跑了三條大街。劉正弘的輕功不怎麼樣,可就拼着一股氣竟然沒被我甩了。我跑不動了,停在東城的民房上大口喘氣,他就在對面的房頂上大口呼氣。

我被追得惱火,擦着額頭的汗道:“喂,你追我也沒用,東西不在我手上。”

劉正弘已沒了剛出現時的風度,用劍支撐着身體似乎整個人都快要趴下,他有氣無力地看着我,憤憤地回道:“我憑什麼相信你?”

“你笨啊,小王爺讓我去偷劍我就成功了,說明什麼?說明他有意爲之,讓我背黑鍋,你動點腦子好不好?”

“呵呵,你以爲我會信?既然你知道這是陷阱,又爲什麼心甘情願地往裡跳?你當天下人都瞎了嗎?更何況你們之間不清不楚的關係……”

“喂,嘴巴乾淨點!”不提這事我還不生氣。我不就是後知後覺,纔想起重點嗎?至於他爲什麼鎖着我,我怎麼知道?

劉正弘嚥了一口唾沫,提起劍往前走。我靈機一動,指着他身後喊道:“呀,王妃姐姐,你怎麼在這兒?”

劉正弘興許是心中有愧,鬼使神差地轉頭,我乘機跳下了屋頂躲了起來,一直到天亮再也沒見劉正弘的蹤影纔出來。

被追殺這事讓我萬分痛恨小王爺,好好整理了一下心情打算回鄭王府報仇。我用身上剩下的銀子到藥鋪買了包迷藥,再到兵器鋪買暗器和繩。正在我挑選着兵器時,一羣乞丐領着三五個彪形大漢進了大門,其中一個大漢二話不說,開口就問:“誰是凌飛燕?”

小乞丐齊刷刷地指向我。

“凌飛燕,交出尚陽劍!”那人一把甩開小乞丐,跨步向我走來,凶神惡煞的模樣引來路人圍觀。

我一陣腿軟,心底發虛。怎麼甩了一個劉正弘還有這麼個大麻煩?我往後退了退,訕笑道:“什麼尚陽劍,你怎麼知道在我手上?”

“全天下人都知道,你還裝什麼蒜?”那人擡手一揮,其餘人便將我圍了起來,一副吃定我的模樣。

才一夜的工夫全天下人都知道?怎麼可能?搞什麼,就是瘟疫傳播也沒怎麼快!

大漢們毫不客氣,一擁而上,剎那間鋪子裡亂成了一鍋粥。那羣大漢雖然彪悍,功夫卻不怎樣,我藉助輕功和動作快僥倖逃了出來,卻依舊想不明白哪裡出了問題。

今日陽光明媚,天氣晴朗,我小心翼翼地走在大街上,總覺得每個人的眼神都有些不對勁,似乎看見我都比平日客氣。忽然,前方一陣騷動,一羣人舉着刀子便衝來,人潮自動向兩邊分散。我驚得趕忙躲到了路邊一家小商鋪裡。

那羣人蝗蟲過境般橫掃而過,口中卻是念念有詞,“活捉了凌飛燕!”所過之處,留下一地的爛菜葉。

我很是欷歔長這麼大名字還沒被人這麼威武雄壯地喊過,第一次聽到還真是振奮人心,讓人熱血沸騰。

“小姑娘,要棺材嗎?”我看着街道出神,冷不防身後傳來一個陰森森的笑聲。我扭過頭去,卻見穿一身土黃布衣的老頭,兩條花白的眉毛連成了一線,呵呵地笑着。他的身後是清一色的棺材,不過是分了各種材料和顏色的。

大清早進了棺材鋪,我深感晦氣地瞪了那老頭一眼,就要出去,卻聽得老頭拉長了尾音道:“老朽的棺材裝得下死人,裝得下活人。死人包你躺着舒服,活人包你升官發財,一世平安。但凡有意者儘管來看啊!”

我一聽又轉過了頭,大活人誰樂意躺棺材,這不是找死嗎?老頭笑眯眯地看着我,袖子裡掏出小算盤噼裡啪啦打得飛快。

“小姑娘,我賣你便宜些,一百兩!”他把打好的算盤遞到我面前,晃了晃。

我有些惱火,這是在詛咒我嗎?

“你什麼意思?”我沒好氣地問。

老頭手腕一抖將算珠歸位,收起了算盤,毫不在意地笑道:“現在滿京城的幫派都在找一個偷了尚陽劍的人,既然小姑娘不要,那老朽等她來了賣給她好了,她一定需要!”

這不就是說我嗎?我一驚,忙問:“你又從哪兒聽說尚陽劍的事的?”

老頭精明地笑了笑,側過頭來,“你買老朽一口棺材,老朽就告訴你!”

這不是趁火打劫嗎?不經意間我多看了老頭兩眼,想了起來,這不就是趙記棺材鋪的老闆趙老頭嗎?別人家一口棺材賣二兩還是天價,他賣二百兩,從不見客人光顧卻依舊開得熱火朝天,原來是做的這等生意。對比一下從前,我突然覺得一百兩很便宜了。我沉思了片刻,豎起了五根手指,“老頭,便宜些,這個數怎樣?”

“五百兩?好,成交!”老頭笑眯眯地一把抓住我的手,拉着我就往裡走。

“喂,喂,我說五文錢買你一個消息!”我急忙否認,拉着老頭不肯向前。老頭森然一笑,目露兇光,“五十兩!”

“五兩!”

老頭怔了怔,放開了我,“你要問什麼?”

“你怎麼知道尚陽劍的事?”

老頭不屑道:“這年頭用錢買幾個乞丐四處散佈謠言有何難?”

我點了點頭似乎明白了,道理就是這麼簡單。我從懷裡掏出了僅有的五兩銀子放到了老頭手中。老頭一接到銀子,舉袖擦了擦又往前湊了湊,“老朽看得出你有了大麻煩,一百兩,我送你出京城!”

我遲疑地看着他,刻意拉開了距離。

老頭不厭其煩地拉着我到大門外,指着棺材鋪大門上掛着的招牌炫耀道:“金字招牌,僅此一家!”

此時此刻,我不想理會卻也沒那底氣。京城已是是非之地,多留一刻多一分危險。我琢磨了一下,很是乾脆地拉着老頭的胳膊,“你安排,今晚就動身!”

老頭賊兮兮一笑,和我一擊掌也算是應下了。

當夜,我悄悄地進了棺材鋪,兜裡揣着五百兩銀票。虧得我平時留了個心眼,藏了些銀子在伽藍寺的後山,沒想到此時正好派上了用場。

付錢辦事,老頭讓我躺在了早先備下的棺材裡。於是,我成了“死人”。

第一次我發現當死人有死人的好處:在棺材裡只管躺着就行,外面就是天塌下來也和你無關。但也有壞處:得躺着不能動,翻個身打個呵欠別人都以爲是鬧了鬼。

裝死人實在是無奈之舉,如若我還能回家,如若我還能找到師父,我斷不會咒自己。

老頭的辦事效率挺高,第二天天亮我已經到了城外。送葬隊伍停下後,我從棺材裡爬了出來,四周到處都是嘈雜的聲音,聽起來很熱鬧。我才推開棺材蓋,一聲刺穿耳膜的尖叫傳來:“詐屍!”我看到,大街之上,一個婦人翻着白眼指着我,晃悠了兩下後徑直倒地,引來一陣觀望。

我一嚇又縮回了棺材裡,並蓋好蓋子,心下卻十分焦急,這死老頭停哪兒不好怎選了這麼個市集。

“小姑娘,可以出來了,這已不是京城了。”趙老頭的聲音響起,優哉遊哉得很。

我急問:“老頭,你什麼意思,換個地方讓我出來行不行?”

“呃……”沉默了片刻,傳來了老頭的聲音,“一百兩!”

我憤恨地捶了一拳,這不是坐地要錢嗎?只這一拳下去,周遭霎時安靜。我一聽便覺得不妙,只得忍痛,“好,快走!”

一陣悽慘低迷的嗩吶聲再度響起,哭號聲陣陣。我從包袱裡又抽出了一百兩的銀票。死老頭,你給我記着。遲早有一天,我讓你吃了我的吐出來,拿了我的還回來!

我滿心以爲兩百兩就能擺平這趙老頭了。結果,他故技重施了三回,直到渡了江到了江南,我兜裡就只剩下了唯一的一百兩銀票。師父祖籍姑蘇,既已南渡我很想到那裡暫避一陣,於是咬着牙扯出笑臉和趙老頭攀了一陣交情。老頭二話不說,笑眯眯地豎起一根手指。

最後的一百兩,你夠狠!

前後走了兩個多月,好吃好喝一百兩銀子都花不到的江南之行,我整整被詐了五百兩。

整日提心吊膽,還要擔心這活“吸血鬼”,走到最後一程我大有快要解脫了的感覺,迷迷糊糊竟睡着了。待到睜開眼,棺材蓋子大開,周遭都是人腦袋。

我揉了揉眼睛坐了起來,但見得衆人一陣鴉雀無聲,忽而有人大叫:“詐屍啦!”

風捲殘雲般,一溜人一鬨而散。

我是活人,不是死屍,至於嗎?

我思忖了片刻去摸包袱,包袱已不見了蹤跡。我一慌趕忙站起,空蕩蕩的大街上一地狼藉,不見人影,酒肆外布幡飄蕩,店鋪大門一應緊閉,好似被大軍掃蕩,這本該是繁華的街道。

然而更讓我頭疼的是,商鋪門外的匾額上寫着的是:揚州第一樓,江南第一刀云云,唯獨不見姑蘇二字。

常聽人說這輩子多磨難的人都是上輩子做了缺德事。我就在想,我如此純良的一個人,怎也如此命途多舛?趙老頭不履行約定送我去姑蘇,偷了我的包袱,偷了我剩下的錢,騙我喝下了迷藥,把我丟在了半途的揚州。

默默地,我流淚了。游龍擱淺,虎落平陽,這挨千刀的趙老頭!

有門手藝沒有銀子倒也不至於活不下去,我如今是衆矢之的,在這大街上自是不敢久待。快速掃視了一圈周圍,我跳出棺材就走。好歹先尋個落腳的地方,吃點東西喝杯水補充一下體力。

漫無目的地走了一陣,轉了一條巷子,漸漸的行人多了起來。有人才有錢,我最愛繁華之地。走了兩步,遠遠便見着前方排着一條長隊。

好奇之餘我走了過去,只見那一個個美豔的姑娘興沖沖地來,灰溜溜地走,隊伍快速前進,還有一個裝腔作勢的大叔用看貨物的眼光將那羣女子打量。

“你,畫皮還是唱戲,粉抹那麼厚,下去!”

“你,一看就沒食慾,下去!”

“你……”

這大叔有點意思,我掩脣偷笑,卻不承想笑聲將他引來了,他冷着臉將我從頭到腳打量。

我在一旁看熱鬧並未排隊,對於他的目光也不敢恭維,直接斜着眼看他。

“你笑什麼?”他不滿地問我。

我道:“我欽佩大叔好眼力!”

大叔眯起眼睛思忖了片刻,兇巴巴地問我:“你會燒菜?”

這倒不是吹的,燒菜我很是拿手。師父嘴巴刁,又懶,又摳,每次最愛偷的就是京城各大酒樓的秘製菜餚的烹飪方法,然後逼着我去學。美其名曰爲我將來嫁人考慮,實則是爲了自己肚子裡的饞蟲,我頂煩他的。

我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沒覺得哪裡得罪了這大叔,“還行,一點點。”我說。

大叔又瞅着大門內頓了一頓,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喝道:“好,就你了!”言罷,門內出來兩人,不由分說地將我拉了進去。

不是吧,這樣也能被認出來?我驚呼:“你們要幹什麼,我沒尚陽劍,喂,我不是凌飛燕,你們認錯人了……”我叫我的,他們拉他們的,我兩腳被拉得懸空在空中亂蹬,卻半分都掙扎不開。

對於光天化日遭人擄劫一事,我一直以爲只有面目可憎的暴發戶喜歡幹,沒想到這看起來一臉忠義的大叔也是個中好手,當真人不可貌相,禽獸二字不寫在臉上。

興許是我的叫聲太過悅耳,拉我的兩位大哥頗爲糾結地將我放下,兩指塞住了耳朵,“別叫了,別叫了,到楊府做廚娘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你怎這般不識好歹?”

我一聽愣住了,“楊府?廚娘?”

“這是淮南節度使楊守成的府邸,前陣子大廚三娘嫁人了,府裡一直沒找到樣貌好又手藝好的廚子,老管家見你長得不討厭,給你個機會來試試,你怎麼號成這樣?”

啊?廚娘?怎麼搞得跟販賣人口似的?

我沉思了一刻,擡頭往內院看去。佈置精巧,組合得體,機構緊湊而靈動,倒是難得一見的大好院落,一看便知是有錢人家。

反正我也無處可去,現下又窮得叮噹響,不妨一試,混點小錢過日子也好。

我伸了個懶腰,喜笑顏開,“兩位大哥,勞煩給弄點吃的,在棺材裡待久了,餓得慌。”

一語方出,引來一片異樣目光,他們儼然看到了怪物般。

我很慶幸,楊府的人見過世面,不像外面的人一般孤陋寡聞,把我當殭屍。可我也很糾結,因爲那異樣的眼光一直持續到管家大叔試過我燒的菜,敲定我可以留下來。

廚房的燒火丫頭春妮老是嘲笑味十足地對我說,睡過棺材你都沒事,牛頭馬面肯定收了你不少好處。

我知道她在笑話我,我要有那錢何至於隱姓埋名躲在楊府?我不跟沒見識的村姑計較。

在楊府待了一個多月,伺候人伺候了一個多月,對這裡也算有了些認識。我家的老爺楊守成,也就是楊府的主人,當今的淮南節度使,少年家貧,白手起家一路高升至今。他娶有七位夫人,大夫人少年結髮,卻早年亡故;二夫人是前宰相大儒花冒卿的女兒;三夫人是曾經名動天下的名妓嫣水鸞;四夫人是徐州節度使的妹妹;五夫人是揚州首富的妹妹;六夫人是江南船王的孫女;七夫人是嵩山派掌門唯一的師妹。

這些人我不曾見過,但僅從諸位夫人的身份就可以想象得出楊家有着怎樣的權勢。黑白兩道,軍政民生,小小的一個家幾乎涵蓋了一個男人對權力和財富的所有夢想和追求。

楊家還有兩位少爺、一位表小姐。

大少爺楊修聿爲大夫人所生,少年時就已名滿天下,常年伴隨楊守成身側,據說行事作風和老爹如出一轍。楊二少爺也是大夫人所生,少時體弱多病被送到嵩山學藝不在家中。表小姐是六夫人的侄女,聽說和楊家淵源很深,楊老爺待她比親生的還要好。

我靠着一手好廚藝在楊家混得風生水起,日子過得還算舒坦。楊家下人多,人多勢必八卦多,家裡的外面的,只要能聽到的都會被人拿出來討論,京城傳來的消息尤其被關注。

最近傳來的一條消息說,鄭小王爺病了,大病不起閉門一月餘方纔轉好,小王妃爲了替丈夫祈福,甘願落髮爲尼,老王爺感激涕零,向皇上請旨嘉獎柳家,柳老爺從刑部調到了監察司,任監察御史一職。

這消息傳來時我正在喝水,一時忍不住噴出了三丈遠。

春妮講得眉飛色舞,正在興頭上,很是不滿地斜眼瞪我,“笑什麼,好笑嗎?”

我趕緊滿是歉意地笑問:“你說鄭小王爺得病休養了一個多月?什麼病?”

春妮敵不過衆人渴求八卦的目光,頓了一頓後,接着道:“聽說出疹子見不得風,也有說是花柳病,還有人說是……說是被飛賊凌飛燕劃花了臉……”

不管是何種病,共性就是不能外出。

我卻知道,我那飛天神鼠的戳記要洗淨至不留殘痕,至少也得花上一個月的時間。算算時間,和春妮說的很是吻合呢。

說話間,遠遠見走廊那頭有人提着食盒匆匆走來,一臉惱怒,引得衆人議論紛紛。

“喲,又是蓮碧呀,臉色不好看!”

“嘖嘖,嘖嘖!”

“可憐啊,第十四趟了吧,笑笑,多多保重!”

眼瞅着一個個幸災樂禍的模樣,我額頭一陣陣疼。

來者是蓮碧,二夫人房裡的大丫鬟,前天楊二少爺回府,二夫人把她調到了楊二少爺房裡。楊府人雖然多,口味不一,也不難調,但那僅限於這位楊二少爺回來前。他一回來,一切都變了樣。我不知道怎麼能有人嘴巴這麼刁,蔥薑蒜末,油鹽醬醋,乃至於蒸煮的火候他都能挑出毛病,更讓我吐血的是,但凡他不滿的一律退回重做,讓我兩眼冒星星已經不知自己是誰。

入府那會兒,管家大叔問我叫什麼,我騙他說我叫凌笑笑,因爲師父說過名字裡有笑字的人運氣都很好。現在我深切感受到這是謬論啊謬論!

“凌笑笑!”蓮碧一來便將食盒重重地放在桌上,怒氣衝衝得像被人掘了祖墳。

不用多說,我知道她怨氣很深,便問道:“蓮碧姐,請問有哪裡不對?”

她將食盒打開,將裡面的盤子一個個取了出來排在我面前,沉着臉道:“你看你怎麼拼的盤,叫二少爺怎麼吃?”

盤子裡的小菜擺得簡單,只沒那些華而不實的雕花裝飾,綠葉紅花。我無奈攤手,若這也是被退的理由的話,我忽然很想知道這楊二少在外每餐都吃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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