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不會相思,纔會相思,便害相思
第一日
“此刻你竟然還執着於我爲何滅你葉家滿門?你若知道情爲何物,斷不會徒被我恥笑。”
城東有家集市,近日格外熱鬧。原是各個遭了滅頂之災的世族大家的家人奴僕被押至此處販賣,每天不外乎哭爹喊娘、吵吵鬧鬧。
葉非羽思量,若是自己再多幾日,會不會見到枕書、墨棋她們。又思量,幸而自己已沒有姊妹,不必受此番欺辱,遭半世悽苦。
“非羽,你身爲葉家嫡子,該知葉府上下百口人命系與你一身。唯念!唯要!”
這句話是葉非羽成爲太子侍讀的前一夜,他的父親大人,對他心心念唸的細說了不下十遍。
自此,葉非羽便知,自己永遠都是太子爺的一條狗。
只是爲什麼同爲狗,君澈那傢伙卻灑脫的無家無主、逍遙自在!
“我的小少爺,何苦摻和到這趟渾水裡去。你可還有你那上下百口的葉氏家族在身呢。”
是了,自己這條狗,繩子套繩子,至死都不得解脫,怨不得君澈拿來調侃。
唔,這話是何時說的來着?
該是那年青梅時雨,那個一張臉換了三座城池的納蘭琉玥沒事替君澈擋了一劫便也算了,可是他硬是跟出來做什麼。
“在學堂裡還沒欺負夠我,哪有路上擋道的……”那是狗!
“你以爲我願意追着你跑哪,這是碰巧,碰巧你懂不!”
大眼瞪小眼,君澈和葉非羽都覺得今天可真是倒黴透了。
“算了,我沒工夫跟你磨牙。”事兒還一大堆呢。擺擺袖子,葉非羽純屬死馬當活馬醫:“今兒個那位不見了,我這正找着呢,熱的這一身汗。唉,你瞧見沒有?”
切!可真是趕巧兒。手往後一指:“看見沒有,後面跟了我一路了。”
他知不知道誰是誰啊就說跟了他一路了。葉非羽半疑着心往後瞧,那位是誰啊能跟着……
“……我終於知道你這臉長得有多妖孽了。”
君澈沒一拳揮上去,實在是因爲這是在大街上。
眼見着君澈拉黑了臉甩袖子要走,葉非羽趕緊拉住了他:“難得來的樂子,你能嚥下這口氣去?”
“你怎麼知道我會嚥下去。”
嘿,我就知道。“我來的時候正看見袁不爭那個敗家兒子在天鮮樓大呼小叫的,絕對一眼就能看見你。”正好一次解決掉倆,就君澈這壞嘎兒嘎兒,玩不死他們。
聽進心裡去了,君澈掙開袖子繼續邁步走。
“怎麼着?主意給你出了就不帶我玩兒了?”
聞言回身,君澈回給葉非羽一記壞笑,笑出潤玉流光:“我的小少爺,何苦摻和到這趟渾水裡去。你可還有你那上下百口的葉氏家族在身呢。”
敢小瞧我?“爺自有辦法把自己擇出去!”
就爲了這一句話,袁不爭上下幾百口的人命就這麼沒了。
葉非羽知道,其實在君澈心裡,那幾百口子人遠不如三座城池重要。放在任何人,都更心疼那原本屬於齊國的三座城。
可那是人,幾百口人,跟葉府不相上下的大家族,不足三日就都沒了。連個風聲都聽不見,連個雨滴子都落不着。
他葉非羽若是着棋不慎,必也落得如此下場。
自那時他便知,談笑間滅人於無形,這君澈當真是滅掉齊國的妖孽!
卻不知,這妖孽卻是爲了齊國而亡。
知與不知,都改不了那日,君澈立在城門之上,葉非羽跪在城門之側。他無力,他亦無力。
他血濺殉國,他磕頭保家。
自幼裡同在一個學堂,同學習一個孔夫子。葉非羽怎能不心生敬佩,心中卻念:爲國爲家,君澈是爲國,他卻也是爲了葉家。
朝夕間,葉非羽由馬下臣升爲牀上奴,盡滅心中經緯鴻鵠,強歡賣笑屈膝牀榻,換得葉府上下平安。
難不成,這不算情義?
那情爲何物!
第二日
“你說情愛,君澈爲國捨棄璧月棠不顧,與我爲葉家棄你以保平安,究竟有何不同?”
“於我而言,並無不同。”
“那我還是要問你,你與紫清謀反,何苦拖我葉家幾百人命同葬。”
“葉非羽,虧你精明一世。你當真覺得便是我與紫清不供出你來,你就能保的一世平安?他古陽只把你收爲孌.童,便真的肯放過你了?”
……“呵。”
是他葉非羽着相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也罷,總算是一報還一報。”
“你想通的到快。”
苦笑。“反正是要死了,你可有興趣聽聽這報應的緣由?”
緣由,緣由就要說到城破之前,葉府暗地裡早就亂成一團,人不顧人。
葉非羽平日裡就沒有半分少爺架子,在這種亂時候,除了壓服住自己院子裡的人,哪還有威服顧得其他。
一日裡更是亂起來,府門大敞,僕人奔跑慘呼不斷
。
連忙迎出去,葉非羽正堵上闖進門來的不速之客。定睛去看,羣蛇間殺氣騰騰的不正是——“風凌!”
青丘毀,初雲亡,當初強行壓制住的記憶早就分崩離析,風凌這是殺回來了!
血紅了雙眼,神智尚存:“葉少爺,此事與你無關,你且讓開。”
其中經緯葉非羽哪知,勉強猜測:“風凌,若你仍在意那日我府中下人怠慢,我向你賠罪。只是他人無辜,你怎忍心痛下殺手?”
無辜?這葉府中哪有無辜之人!
“那便莫怪我了。”
竹笛無聲,引羣蛇亂舞,鋪天蓋地之勢涌入葉府,逢人便撲,纏人必咬。本來因葉非羽的出來而安定了幾分的葉府,立刻又驚呼慌亂成災。
幾名忠心的僕人擋在葉非羽身前,直要他後退躲避。
躲個頭啊!照這個趨勢葉府都要死光光了好嗎!我還能躲出閶城啊!
仗着自己與風凌尚有幾分交情,葉非羽推開衆人,硬着頭皮迎着蛇羣對風凌喊話。無論如何,就算要滅他葉府,也總要給個緣由吧!
沒想到風凌根本不加理會,藍郎更是不知何時竄了出來,直接衝進蛇羣。
“喂!你!”
他當然知道藍郎對齊皇有着多大的血海深仇,只怕這是要趁機逃出葉府,更是要趁着風凌的勢,直接殺進皇宮去。
可是不行啊!現在閶城被圍,人心惶惶。若是齊皇一死羣龍無首,都不用等古陽打進來,自己人先徹底亂了套。更別說如今軍權全在長平王手中,就算他且暫時容下了太子登基立位,等圍城之危一除,那皇位還不知道是誰的。
從前巴不得去死的老皇帝,現在卻唯他死不得。
急得發瘋,葉非羽恨不得一腳踩進蛇羣,反正左右也只剩死了!
突然發現羣蛇暫時靜伏不動,正中藍郎似在安撫風凌。看樣子既沒有繼續攻擊的意圖,也沒有掉頭襲向他處。
葉非羽並衆僕人只能觀望,連他也沒猜透藍郎的意圖。
卻,轉瞬血花四濺!
這可是出了何事了!
血光起,風凌倒下去。等葉非羽慌亂跑來將她抱入懷中,風凌早沒了氣息,胸口匕首直沒入柄,往日裡蜿蜒盤上脖頸的蛇首被血色掩蓋,悽楚着不甘。
這……這這這!“你!”
“待圍城之危解除,你仍是要將我送進宮裡。那人的命,只有我能取。”
氣極反笑,葉非羽恨不得立刻用這把匕首先取了藍郎性命:“那你就殺了她?哪怕這姑娘已經殺紅眼,你卻能安然自這蛇羣進出,你覺得你憑什麼……”
無聲音驅使,蛇羣早就四散逃遠。藍郎傲然立在這不堪混亂處,冷笑:“我是誰,她又是誰。”
呵,是了。他忘不掉這血海深仇,無非是忘不掉曾經的皇子身份,高潔凜然與衆生之上。縱使這姑娘對他滿懷柔情,對他而言不過泥土,踩了,都嫌髒了鞋。
“藍郎!你好!葉非羽竟然一直錯看了你!”
將風凌更抱緊些,葉非羽哀然輕嘆:傻姑娘,這究竟是爲什麼?我連賠罪都不清楚緣由了。
待起身喚僕人將風凌屍身暫且安置,卻不想才擡頭,對面一柄利劍直破胸腔刺到眼前,寒光生輝,血順着劍尖滴下來,成了串。
………………
今天這是怎麼了!這是什麼世道!
可憐被穿了個透心涼的藍郎更是不明所以,詫異回頭去看,卻先軟軟倒在地上,沒了氣息。
葉非羽已經沒氣可生。
低頭,他知道這是亂世,人命如草芥。可是他出身富貴,一生安隨,哪裡見過死人。現在居然死在眼前兩個……真做不到心如止水。
於是又攢了一身的氣霍然起身,剛想破口大罵,卻看見父親站在面前,手中長劍染血刺目。
“父親……這……您這是……”他老人家如何能不知藍郎價值所在,這是爲什麼!
“非羽,你娘被這惡賊殺死了。”
天翻地覆!
“你忘了。我在的,都看見了。”
“哦。”始終沒拿她當葉府裡的人,確實忘記了。
“殺死你孃親的恐怕是……不是藍郎。”
……
他知道是誰。
閶城被圍,國之將亡。宰相夫人的喪事只能從簡。葉非羽跪在母親靈前三日三夜,水米不進,不聞不問。
是夜,宰相大人將所有僕人屏退,看着慘淡淡的靈堂,開口,怒火暗涌:“說出來吧,我總不能失了你這唯一的兒子。”
“是不是你?”
“是!”
沉默沒了聲息。
“我能怎麼辦!你捫心自問,爲父能怎麼辦!閶城被破不過是時日的問題!齊國要沒了!你想要這葉家也沒了嗎!”
“可她是我母親!!”
三日未開口,葉非羽嗓子嘶啞的不成樣子。脣乾咧開,血珠簌簌而出。
“那她也是護國公的女兒!”瞪起了眼睛,葉仲眉絲毫不認爲爲了保葉
家周全殺了結發之妻何錯之有。
頹然閉目,葉非羽早知道即便問了也必然只有這個答案。
藍郎殺風凌,只爲了危難過後仍進宮刺殺齊皇。葉仲眉身爲宰相,所知所想更多。若是真能解了這次亡國之危更好,葉府自然繼續順風順水的保着太子爺奪位。但若是破城國亡,母親身爲護國公之女,斷斷是不肯對他國低頭稱臣。武將出身的母親脾氣火爆,更不可能安然縮在府中枯老等死。那這之後……
“哐啷啷!”一柄寒劍扔到葉非羽面前。
“你若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便殺了爲父爲你母親報仇。從此這葉家,難爲你一肩扛負了。”
呵……
第三日
“葉非羽,第三天了,你渴不渴?餓不餓?”
“很渴,也很餓。”
“是嗎,可你臉上什麼都看不出來呢。”
話語添了嬌俏的人氣,招惹的葉非羽睜開了眼睛。他和簫韻關係尷尬,如今被面對面的捆綁在一起,各自厭惡之下,其實誰也不想見誰,乾脆閉上眼。
許是前一日的話引得蕭韻對他有了幾分憐憫,今日竟然主動搭話。葉非羽這才仔細看清楚了眼前人的模樣……真不是一般的悽慘。
也是。這個簫韻竟然在古陽迎娶安紫清爲後的大典上,聯手安紫清謀刺古陽。盛裝未卸的被扔進死牢,又是一番剜筋挖骨的刑訊,最後被吊在城門上暴曬。現在早就紅紅綠綠的不人不鬼。
“你也知道古陽對安紫清的心思,躲開了依舊平安一世,何必。”
“我也知道紫清對古陽的心思,如何躲得開。”
說到底,還是在情這一字上,各有各的解不開。
也怪古陽自己作死,迎娶安紫清爲後便罷,非要用安陵梓默的人頭當聘禮作甚。嫌安紫清不夠情長嗎。
盡情一笑。挺好,又一個白癡,自己不寂寞。
“非羽,我實在是渴的厲害。”
昔日青丘鼎盛之時,只品酒這一項便單有個姑娘負責,其他概不用理會,姑娘們過的各種金枝玉貴。簫韻幾經沉浮,除了這最後一刻狼狽,又何時受過如此苦楚。
“古陽就是要活活渴死你、餓死你,與我說,我也沒有辦法。”現下兩個人都被捆在城牆上被日日暴曬,同命相連。
簫韻也知道,只能幹舔下滿嘴血沫,扎着疼:“原先還慶幸有個全屍,現在卻覺得還是被狗咬死來得爽利。”本來無水不該說話,可是都要死了,何必再忍。
“嗯,至少能陪着你家安紫清。”
“哎呦,別提人家的傷心事。”
安陽一世梟雄,爲刺殺安陵梓默甘願做青丘下人,心性不可謂不狠辣。在他心中早已與安紫清情定終身,誰知半路不僅被安陵梓默截胡,更是因爲這個畢生死敵而令自己最是心愛的女人,在娶她的大喜之日悍然刺殺。
讓他如何能忍。
不過被扔進狗羣裡面被活生生撕碎吞食……蠻人的想法果然無法理解。
“非羽啊,你乾脆咬死我算了。”
這個想法不錯,可實施性高。
“我不要。”
咳咳咳!!!“爲什麼!”
“你死了屍骨就要腐爛,而我不見得兩三天就死。那場景太污穢,我不想看。”
說得好有道理……可是老孃一天都不想再活了啊!!“那我咬死你吧!”
“可以!”
…………我一定是又餓又渴纔會出現幻聽了。
看着簫韻滿臉的不可置信,葉非羽點點頭:“嗯,你咬死我。肉可果腹,血可止渴。”
“這話說得我可越發不敢信了。”
“我死之後,所食不過面部,飲血不超三升,供不了你幾日可活。卻不必忍受焦渴飢餓之苦,腐爛蛆蟲之惡,早得解脫。你說你信不信?”
就這麼平平淡淡的言談自己生死好嗎?
可見葉非羽神色閒適,不驕不躁亦不自作可憐。一雙桃花眼盈盈紅暈,恍若初見,還是那個街邊偶遇笑眼彎彎美了江南的白衣少年。
忽便想起,那日同安紫清一起邀請洛嵐共商刺殺大計。洛嵐亦是如此,淡然慢語:“只要不死,我與冥屺總有辦法。”斷然拒絕。
是啊。她的易雲遠在千里之外,只要不死,辦法總是有的。
張口,將皮肉撕咬開裂,血如水涌,潤滿喉頭心腹,眼中便也有了水汽。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某一日
“這麼大的日頭都曬不醒你,越發痞賴。”
睜眼,葉非羽只見窗外綠竹如海,翡翠鼎匙箸香盒正煙氣嫋嫋,清爽自在。頭上捱了一記,轉頭對上君澈正惱,面上似笑非笑。
“還不背書,等師父考驗!”
“考不過也有你背鍋。”
“胡鬧。以後的功名利祿也等着我去爲你背來?”
“你早知我不喜那些。”
“我的小少爺,你要記得你的葉家啊,葉家。”
“嗯。嗯。你也要記得你的齊國啊,齊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