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太子妃先是一驚,繼而眼神微微變化,卻彷彿閃過一道光。

七寶在外間聽見,大爲震驚,又且不太能相信:趙琝殺了人,還是殺了一個言官?

衆所周知,本朝除了御史之外,數底下的言官最難纏了,就算是再能幹的朝臣,再得勢的王公貴戚等閒都不想去招惹他們。

七寶雖然不是朝堂上的人,卻也很知道言官們的“威名”。

可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殺的不是言官,在光天化日之下於東宮行兇殺人,那也絕非可以善了的。

她下意識地開始替趙琝擔心。

今日周綺並沒有來東宮,據說是身子不適。如今發生這種事,七寶反而慶幸周綺沒有來到。

此後滿座震驚,太子妃早命人前去詢問仔細。

周蘋趁機出來,悄悄地對七寶道:“沒想到大好的日子出了這種事,我看今日東宮也不太平,不如你便假稱身子不適,快些回府去吧。”

方纔太子妃對七寶的言語行止,周蘋看的何其明白,只不過如今她不過是個良娣,畢竟要受太子妃的約束管轄,所以雖然明白,到底不敢直接跟太子妃如何。

七寶聽周蘋的話,忙道:“我也正有此意。”

於是周蘋先仍回去,不多會兒,七寶便按照她所說告退出外。

這會兒外頭也正忙忙碌碌的,張制錦聽裡頭來報,早到門上接了七寶。

七寶隨着他往外而行,且走且問趙琝的事是不是真的。

張制錦道:“是,順天府跟鎮撫司已經來人了。”

七寶慌的問:“真殺了一個言官?好好地是爲了什麼?”

張制錦道:“不過是喝多了幾杯酒,言差語錯之間有些氣不忿,也不是故意的,只是錯手殺了的。”

七寶還要再問詳細,忽然見曹晚芳也出了門,有個相貌方正的男子走到跟前接着,又快步走過來向着張制錦行禮,口稱:“侍郎大人。”

曹晚芳卻並沒有靠前。

張制錦點頭還禮,那人又說了幾句話才退下,陪着曹晚芳去了。

回去的路上,七寶就問起曹晚芳所說“承了張侍郎的情”是何意思。

張制錦卻也並沒有隱瞞。

原來方纔過來打招呼那人,正是曹晚芳所嫁的那小官兒,在鴻臚寺當值。

這人官職雖然不大,但竟是個難得的盡職盡責的好官,一概的貪墨懶怠習性都沒有,做事勤謹,生性耿直,但也正因爲這樣,又加上沒有後臺,所以被很多人所不容。

當時有人想故意爲難他,便設了個套子,在一次配合接待外國使臣的時候,讓他出了一次差錯。

鴻臚寺卿怕大怒之下,便要將他按律處置。

七寶的父親周蔚也在鴻臚寺當值,向來欣賞此人,也知道這件事其實並不算是他的大罪過,只不過周蔚素日不太冒頭,也不願意因此得罪人,有一次私下跟張制錦說了。

張制錦聽後,只叫馬武帶了自己的拜帖去了一趟鴻臚寺,鴻臚寺卿見貼之後,當即便免除了那人的罪責,後又經過一段時間的觀望,果然覺着此人可用,所以竟很快又升了他的職位。

這小官原本因爲自己不太會做人,自以爲一世升官無望的,沒想到這一次竟然因禍得福。而細細尋思,這一切除了周蔚幫忙外,自然便是張制錦的功勞了。

曹晚芳當初雖然一心想進張家,但也是因爲宋氏的攛掇,外加上張制錦的確極出色,後來求而不得嫁了此人,雖然官職卑微家世不顯,但總算也是個老實肯幹的好人,所以曹晚芳也收心跟他過起日子來。

聽夫君將這件事說明後,曹晚芳心中自然也是百感交集。

所以這次在東宮之中,曹晚芳纔不惜爲七寶出頭,也算是爲了報答張制錦對她夫君的救護之意。

七寶解開了心中的疑惑,略覺感慨。

忙又詢問世子趙琝的事,不知趙琝會否因爲此事而獲罪。

七寶又說道:“我覺着世子哥哥不像是那種衝動之下就會殺人的,唉!”如果是以前那個紈絝好色的趙琝,七寶自然不會說這話,恐怕還會覺着今日發生的事理所當然呢。

但是現在……趙琝一路走來,經歷了多少生關死劫,生離死別的,早不是當初那個桀驁衝動,好勇鬥狠的康王世子了。

何況如今又是在東宮,且殺的又是言官,這件事簡直意味着趙琝自己把脖子往吊索裡放呢。

對張制錦而言,心中也覺此事有些蹊蹺。

趙琝比張制錦來的要晚一些,事發的時候張制錦正在客廳內跟許多前來攀談的官員寒暄。

聽到吵嚷的時候出來,卻見有一人正面紅耳赤地指着趙琝說什麼:“不要以爲你是康王世子,就能以勢壓人了,如今京城內都是這般說話,有本事你去堵住天底下人的悠悠之口,亦或者……早知道這種事情見不得人,當初就不要做呀!”

趙琝聽到這裡,上前一拳揮出,那人給他打的往旁邊撞了出去,竟摔在欄杆上。

如果換了別人,到此只怕就結束了。但是偏偏這人一來身份是言官,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二來又喝了酒,酒酣耳熱,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裡,如今給打了一拳,嘴角鮮血濺出,他卻反而精神百倍,掙扎着爬起來,指着趙琝大聲地叫起來:“大家來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康王世子殿下要當衆殺人啦!”

趙琝說道:“我就算殺了你又怎麼樣!”

那人將脖子一梗:“你殺了我,你自然仍然遺臭萬年,老子身爲言官,聽到什麼就說什麼,卻絕不會有半分藏掖,就算死了也是爲國盡忠而死,我怕什麼?我自然流芳百世!”

這會兒旁邊有幾個兵馬司的同僚,忙過來勸趙琝,也有人去拉那言官。

那人見趙琝似乎剋制了怒氣在原地不動,便又大笑起來:“怎麼了殿下,是詞窮理屈了嗎?哼,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殿下當初對國公府的七姑娘求之不得,可後來卻每每藕斷絲連,這一次兩人同時落難,偏巧路上那七姑娘就有了身孕,若說不是那些北賊的,恐怕跟世子的關係……就是一言難盡了吧?”

張制錦聽到這裡,才總算明白了趙琝爲什麼會那樣暴怒。

張制錦眉峰依戀,那邊趙琝掙脫開同僚的束縛,搶步上前。

他盛怒之下,用盡了渾身力氣狠狠地一腳踹出。

當時本來有幾個人正拉扯那言官的,見趙琝來勢兇猛,都嚇得鬆了手,趙琝這一踹,竟把那人踹的飛跌出去,偏偏竟撞在了身後的臺階上。

也合該是此人命蹇,後腦勺偏偏撞在身後尖銳的理石臺階的邊沿,當下撞破了腦袋,鮮血迸濺,不多時竟死了。

——

當日,趙琝就給帶到了鎮撫司。

到了第三日,太子趙雍,康王世子趙琝一塊兒進宮面聖。

皇帝年下的精神勉強還算好了些,只因陡然又出了這件事,就如同霜打了的茄子,從頭到尾透着一股衰朽。

只是在打量着眼前的太子跟世子的時候,皇帝深陷的眼窩裡才又射出了令人望而生畏的凌厲光芒。

皇帝扶着太監的手走到趙琝跟前:“好啊,你真真的出息了。”

趙琝垂着頭:“皇爺爺,我自知罪大惡極,無可辯駁,也不求您饒恕了,只管以國法處置就是了。”

話音未落,皇帝一巴掌甩過去。

“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好的很,只不過你不怕死,卻只是匹夫之勇!”皇帝咬牙切齒地看着他,“他再怎麼放肆,也是個言官,你這樣是要給人萬世唾罵的!”

皇帝說了這句,微微喘息片刻,又說道:“說到底,你卻還只是爲了一個女人,朕……朕是哪輩子造的孽,怎麼有你們這樣的子孫,一個個的……”

趙琝垂淚道:“皇爺爺保重身體,都是孫子不爭氣!”

皇帝搖頭,嘆道:“本以爲你歷經波折,總該能成大器,你這樣,着實太讓朕失望了。”

趙琝跪地磕頭。

皇帝看他片刻,又看向太子趙雍:“你覺着此事該如何處置?”

趙雍這幾天也頗爲頭大,言官是最難對付的一類人,何況就算不是殺的言官,是殺的一個普通大臣,亦或者是平民百姓,事情傳揚出去,都絕非能夠悄無聲息平息的。

本來這會兒的的確確要秉公處置,但……

趙雍說道:“兒臣、會盡力周旋,想出一個兩全齊美的法子。”

皇帝道:“什麼法子?”

太子正是因爲想不到好法子才左右爲難,見皇帝追問,便道:“父皇恕罪,兒臣身爲太子,本不該徇私枉法,但是……世子畢竟是兒臣的侄子,同是皇室血脈,到底不忍。”

皇帝聽到這裡一揮手,旁邊有人上前,將趙琝帶了下去。

等趙琝退出寢殿,皇帝才道:“你不忍?”

趙雍道:“是,求父皇恕罪。”

皇帝的聲音沉沉的:“你既然跟朕說不忍,那朕也有話想問你,那是在你的太子府內,你雖然宴請百官,可怎麼會混進那種人,且又怎麼會跟世子爭執到不可開交的境地?”

趙雍聽到這裡,微微愕然:“父皇……您、您的意思是……”

皇帝道:“朕沒有別的意思,朕只是不明白而已!另外,朕也聽人說了,你的太子妃那日當着衆人的面兒,對周七寶冷嘲熱諷,說的那些話雖沒有言官說的難聽,卻也夠瞧的了!”

趙雍起初還只當是自己多心,聽到這裡,心裡才猛然發寒:“父皇!”

皇帝說道:“怎麼了,太子妃到底是嘲笑周七寶懷的可能是野種呢,還是擔心周七寶肚子裡的……其實是世子的種?”

“父皇!”趙雍雙眼圓睜忍不住了,“父皇怎麼能這樣說?”

皇帝的話,竟好像是在懷疑世子在東宮內殺人,也有太子的“原因”在內?

皇帝看他一眼:“玉笙寒跟管凌北有勾結,那麼當初在潘樓鬥茶,康王命人去圍剿,倒也不算他的錯。而朕居然怪他不念手足之情想故意害你,但是有玉笙寒在,她自然保你不受波及,以那個女人的心性,只怕還猜到了朕會因此討厭康王。”

趙雍怔怔聽着,默默尋思:現在回想,的確如此。

可是按照皇帝的意思,如今趙琝在東宮之中出事,難道自己身爲太子竟一點兒責任都沒有?或許皇帝的意思更厲害——皇帝根本就是在懷疑這件事是他導演的!

自打代朝理政後,日夜忙碌,太子的身體近來本來每每不適,聽到這裡,胸口血氣翻涌,趙雍望着皇帝道:“父皇,兒臣沒有、兒臣對天發誓,若……”

一句話未曾說完,口中的鮮血已經噴了出來。

在倒地昏迷的時候,趙雍突然想起來……什麼鳳子龍孫,什麼九五至尊,他跟康王,說到底不過是同樣的人,或許也註定了殊途同歸。

——

此後的半個月,太子趙雍一病不起,也並未出宮回府,只在宮中養病。

太子妃孔春吉是在三天後才進宮探望的,本以爲太子只是偶然微恙,誰知見了面,才嚇得心頭震顫。

孔春吉驚心動魄的,又問太醫詳情,卻覺着太醫在危言聳聽,盛怒之下斥退太醫,要帶趙雍回東宮調養。

只不過孔春吉忘了這是在宮內,尚且輪不到她做主,皇帝只派了一名宮內女官來說太子目前情形不適合出宮。

孔春吉早就把自己看成了這紫禁城的女主人,哪裡會把那女官看在眼裡,便冷笑着斥責道:“怎麼不適合?太子進宮的時候原本好好的,如今成了這樣,自然是你們無能!難道不允許太子回東宮,你們是何居心?”

那女官笑道:“娘娘這話何意呢?難道是說奴婢們存心要謀害太子殿下嗎?奴婢們只怕擔不起呀。”

孔春吉哼道:“你們知道就好,太子是儲君,將來的一國之主,豈容你們怠慢?滾開!”

女官笑道:“太子妃這話說的對極了,太子是‘將來’的一國之主,只不過太子妃卻像是‘已經’是一國之後了。是誰做儲君,不過是皇上一句話的事,難道太子妃覺着,沒有皇上的話,咱們這些人敢留太子在宮內?還是說太子妃已經把皇上也不放在眼裡了?”

孔春吉微微覺着不對:“你……”

女官靜靜地看着她:“娘娘可還有別的話說?沒有的話,那奴婢就該傳皇上的話了,皇上口諭,讓奴婢問問太子妃,當日在東宮的時候,太子妃對張侍郎夫人說的那叫什麼話,聽着很不像是能母儀天下的女子能說出口的。”

孔春吉的臉色陡然發白。

女官淡笑着又道:“另外還有一件事,聽說太子妃的孃家,將軍府的人最近行事很是猖狂張揚,已經有不少朝臣怨聲載道,敢怒而不敢言了,如今太子尚未繼位,已經引發衆怒,卻不知將來……會是什麼氣象。”

“我們家……這是有人誣告!”孔春吉忙道。

女官卻並不理她了,扭頭道:“奴婢的話說完了,奴婢告退。”

又過數日,年邁的皇帝發了一道罪己詔。

大意是說皇室子孫不賢孝,罪在皇帝教養失當,也是皇帝寡德,皇帝會親擇日往太廟跪拜列祖先皇三日夜,祈求免除災禍,庇佑皇嗣以及子民。

皇帝年高,身體又不好,若是不吃不喝地跪上三天三夜,恐怕……所以這道罪己詔一出,羣臣即刻力勸不可。

在這期間,皇帝又下旨處理了孔將軍府縱容門下之人毆打文官之事,並連砍了涉事十數人的頭,雷厲風行,震動朝野。

本來世子趙琝“失手打死”了言官的事弄的朝中大臣這樣不滿,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爲將軍府的人仗勢行兇,讓一向自高自大的文官們很是憤怒。

在這種情形下,言官之死成了一根導火索,本來大家很想把世子燒之祭天,沒想到皇帝發罪己詔在前,鐵腕處置將軍府在後,如此一來,文官們的怒火已經消的差不多了。

何況又有當時在場的人指出,本來就是言官自己主動挑釁在先,而且世子並不是故意要殺,只是踢了那人一腳,誰知那人醉酒沒站穩……自己摔死了。

更有甚至說世子原本並沒動手,而是言官湊上前廝打……卻失足跌死而已。

尤其是那言官本來也是個品行不良之徒,每每喝醉酒就胡亂說話,就算是言官的同僚們也瞧他不上,甚至有很多人曾給他得罪過,不願跟他爲伍。

之前大家齊心協力討伐趙琝,其實也並不是爲他“討公道”,只不過是想借機出氣而已,如今皇帝給足了顏面,大家自然不再理會此人之事了。

世子趙琝出獄之時,永寧侯裴宣親自陪着他走出鎮撫司的大門。

而在門口,是等候已久的世子妃周綺。

鎮撫司門口的石獅子旁邊,裴宣向着趙琝舉手道:“下官送到這裡就罷了,以後,世子青雲直上,自然再也不會到這個地方來了。”

趙琝回看裴宣,目光閃爍:“多謝永寧侯吉言。”

他轉身要走,卻又停下來,回頭看向裴宣,輕聲說道:“侯爺想過嗎,如果結局不是如你所料……”

裴宣眼睫一眨:“最壞的結局不過一死,世子不是也清楚的很?世子在乎嗎?”

四目相對,趙琝挑眉,一笑搖頭。

裴宣道:“所以現在,世子覺着可值得?”

趙琝點頭:“值得。”

裴宣的目光卻又越過趙琝,看向他身後的周綺,他淡淡地說道:“另外還有一件事,或許我不該說,但是……世子妃很在意世子,也許,是有些太在意了。”

趙琝垂眸:“我明白,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