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月下,一時爲之寂然的衆人,還是由郝不喜先行一陣狂笑打破緘默。
“不錯,我恨不得剝沈虎禪的皮,拆沈虎禪之骨,因爲他使我的兩名孫兒,一個斷臂,一個斷足!”
門大綸冷冷地道:“你的兩位孫子,在武林中,也大有名頭,稱‘雪山雙雄’,沈虎禪也敢挑上,明擺着是衝着你來的。”
郝不喜冷哼一聲,白眉一聳。
丁五姑流眄了不作聲的數人一眼,道:“沈虎禪是個賊,他連我的‘紅欲袋’也敢偷窺……我不好好整治他,這口冤氣如何能消?”
門大綸道:“‘紅欲袋’是你的獨門兵器,昔年釣鱉礬一役,五姑的‘紅欲袋’就收掉了五名年輕劍手的性命,沈虎禪連這也敢打主意,也算難逃厄運了。”
魯山陰哈哈乾笑了兩聲,道:“既然人人都說,我也說了,昔年我替雁蕩派的宗老鏢師義務押一趟鏢,結果給沈虎禪同他的黨羽方恨少劫了,我這番是來討公道的。”
徐赤水接道:“我是衝着沈虎禪來的,主要是瞧他不順眼!先聞‘血焰叉’戎飛虎敗在他刀下,又聽‘子母陰魂’塗靜、塗動也在他刀下重傷,近來連黃山派‘毒手摩什’布十耳也爲他所殺,我就不信他有這等厲害,偏要會會他不可。”
門大綸道:“好!大家來這裡,各爲其事,但目的都是要跟沈虎禪算帳!”
徐赤水冷陰陰地反問:“那麼,門捕頭又是爲啥而來?”
門大綸忽然用手一指,指着那蒼白孩童,一字一句地道:“諸位可知這孩子是誰?”
衆人本都納悶門大綸怎麼在這等惡險場面攜一孩童前來,都想知道原故。
門大綸的臉色像一塊打造了五官的鐵皮,月光下瞧得令人心裡發毛:“你們知不知道雷大先生爲何頒下‘神火令’?”
場中的人你看我,我看你,武林泰斗雷肅桐雷大先生德高望重,五湖四海黑白二道聽命於他的人自是不少,爲何竟爲沈虎禪而下“神火令”追拿格殺,這其中原委人人都想知道。
門大綸瞧衆人不作聲,雙目發出熠熠寒光:“因爲沈虎禪暗殺了‘東天青帝’!”
此語一出衆皆失色。
“東天青帝”任古書是一代奇人。
一般人習武,都是先打好基礎,按照順序一直練下去,最後纔是由動入靜,從外轉內,但是任古書練武功過程,不但向未投師,自闢一家,而且本末倒置,一開始就練成高深內功。他在十四歲的時候,已經以精湛的內家掌功把少林寺“鐵掌僧”取捨禪師敗得心服口服,但在那時候,他連一招半式武功也不會!
這人接下去的事情,更爲玄奇。他十七歲高中榜眼,但棄官修道,在峨嵋潛修,十一年後,改處佛門,出家成了和尚,三年後,破教出門,娶了七個老婆,但又在一夕間棄之如履,成了武林的一代宗主,創立“青帝門”。
那時候,任古書的武功已是高絕。單隻他的掌、刀、棒三絕,連號稱“會盡天下兵器,訪遍武林高手”的天癡上人,也譽之爲“當今第一,天下無雙”。
“東天青帝”這綽號,乃來自任古書與人對決時,喜穿青衫,位東而立,戰無不勝,敗者無不服——任古書一生名戰二百三十三,除了跟“長恨人”那一戰之外,從未殺錯一人,殺的都是罪大惡極的人,其餘敗在他手上的人,也無不化敵爲友。
“東天青帝”在七年前,他忽然喜歡上了作詩,在唐詩宋詞裡吟哦終日,在春日裡賞花,在夏夜裡觀荷,在秋風裡摘楓,在冬雪裡詠梅,極盡詩情畫意,孑然一身,對燕子飛人誰家戶、柳梢殘月。暗香浮動的感悟更甚於武功。
據說近七年來,東天青帝從未練過武,更不必說動武了。
他在十年前曾收了三個徒弟,其中一個徒弟,只學了三天,就被他逐出門牆,另外二位,在武林中都極有名望。
這兩個徒弟,一個就是雷肅桐雷大先生,另外一個,便是佛門神僧,深仇大師!
換句話說,雷肅桐正式在東天青帝門下學藝,不過二年半的時間,深仇大師入門要比雷肅桐早,但也只是三年,但在這短短三載光陰裡,已足以使雷肅桐和深仇大師的武功,在武林中臻一流高手之列。
富可敵國的東天青帝任古書近年來雖逸意行吟,皓首窮綸,絕跡江湖,但因雷肅桐及深仇大師在武林中的聲名,使得他作爲師尊的地位更爲卓越。
深仇大師疾惡如仇,黑道中人聞名喪膽,雷肅桐更是領袖羣倫,正邪綠林都對之景仰萬分,而人既是“青帝門”的執行者,而且還是江南刀柄會六聖之一,他這次便是動用“青帝門”的“神火令”捕殺沈虎禪,其力量可想而見。東天青帝有這兩個高徒,就算他今後不再出山,地位也足以屹立不倒。
但東天青帝任古書居然死了!
而且竟是被暗殺的!
暗殺的人,竟然是沈虎禪!
衆人暗抽了一口涼氣,終於明白了雷肅桐爲何要下“神火令”追殺沈虎禪的原因了,可是仍不明白跟這名臉色蒼白的孩子有什麼關係?
他們還沒來得及問出口,門大綸就說:“這個孩子,叫做任小時,他就是東天青帝的遺孤!”
衆人都明白了,門大綸帶任小時來,便是要目睹大家手刃他的殺父仇人,而且,這孩子也等於是各人爲東天青帝復仇的發起人,使得這一場格鬥,門大綸這一邊完全是正義之師。復仇之軍。
溫柔卻問:“東天青帝死的時候,門捕頭在場?”
門大綸答:“不在。但這案,上頭髮下來給我辦。”
溫柔又問:“那麼東天青帝死的時候,雷大先生和深仇大師又在不在現場呢?”
門大綸道:“若雷大先生和深仇大師在場,東天青帝又怎會遭此不測?”
溫柔再問:“既然沒有旁人在場,那又何以得知兇手是沈虎禪?”
“刀口;”門大綸用一種低沉的聲音道:“一道極悽慘的刀口。”
溫柔不解。
“你們可記得當年沈虎禪初出道時,搏殺三大高手而成名的事嗎?”門大綸反問。
魯山陰討好似的搶着道:“記得。當年,傳說‘海眼幫’的三大高手,省無名、革動地,江方寸洗劫辱殺了他全家,那時候他還不諳高深武藝,但卻能把三個對頭仇人一一殺死……”說到這裡,驀想到待會兒對敵的便是此人,不禁機伶伶打了個寒噤,沒有再說下去。
門大綸冷冷地道:“據說,他殺‘勾漏妖屍’革動地的時候,才十三歲,革動地做夢也不相信會死在一個才十三歲小子的手上……”
徐赤水冷冷地問:“革動地的武功,遠在你我之上,怎會給他暗殺?”
門大綸道:“可怕的是:革動地並非死於暗殺,這十三歲的小孩子投書拜帖,道明挑戰,革動地一面打着阿欠一面揮手要門徒趕這小孩走,沒料一個呵欠沒打完,五個門徒全踣地不起,小孩瘋狂地衝向他,革動地的‘陰屍爪’傷他二十八處,但沈虎禪仍然只攻不守,最後革動地捱了他一刀,就……”
郝不喜道:“那麼江方寸呢?這人武功雖不怎的,但門徒三百,謹慎小心,他要躲起來,沈虎禪絕殺不到他。”
門大綸嘆道:“可是到最後一樣逃不了。江方寸接到沈虎禪言明一個月之內取他首級的訊息後,逃遁三千里,連換十八行宮,調度四十九死士,終日夜鎮守兩側,結果,他連身邊的大劈刀尚未來得及抄起便死於非命……”
郝不喜雙眉一聳道,“怎麼說?”
門大綸道:“沈虎禪在宮外挖了一條長達二里的遁道,破土而出的時候,把江方寸自胯內刺入,再從地道遁去。”
郝不喜白眉一蹙:“這傢伙端的是刁辣……但省無名在‘海眼幫’中武功最高,也是幹殺手出身的,斷沒理由也死在那小子手下。”
門大綸嘆了一口氣,道:“按理說便是如此。沈虎禪在十五歲時下挑戰書給四十二歲成名殺手王省無名,原就是一件瘋狂的事。省無名終日等他來襲,有一日,省無名坐在轎子裡,前後七十七個護衛,過鬆林溪的心月橋,結果轎下‘砰’地一支銀槍,搠破轎底,刺入轎中……”
魯山陰脫口道:“好厲害的沈虎禪!”
門大綸笑了一笑,繼續說下去:“轎底下的猝擊者的槍尚未抽回,假扮成護衛之一的省無名已躍落橋下,向水中殺到,那是一個高大勇壯神威凜凜幾近八尺的青年……結果,省無名還是死了!”
郝不喜目光閃動,禁不住問:“沈虎禪的武功有那麼高?”
門大綸搖首道:“沈虎禪就算敵得過省無名,也不是那七十七名高手之敵……但省無名一躍入水中,就死了。那青年根本不是沈虎禪,他叫做唐寶牛;真正的沈虎禪卻像一條魚一般匿潛於水裡,一刀就要了省無名的命。……省無名一死,登時潰不成軍,不戰自敗了。”
郝不喜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見他白眉像雪峰一般皚白,目光像發亮的寒晶,熠熠四射,沒有再說話。
溫柔問:“唐寶牛又是沈虎禪的什麼人?”
門大綸緩緩道:“沈虎禪這個惡匪,除了死黨方恨少之外,跟唐寶牛時敵時友,平時在一起,易生爭執,吵到動武乃是常事,但一旦遇難遭危,唐寶牛一定不遠千里而來相助沈虎禪,端的是古怪。”
他搖搖頭又說:“據說唐寶牛是昔年蜀中唐門之後,這個門派極爲神秘,我也不清楚他武功底細;‘海眼幫’實在不該輕敵的。”
郝不喜陰陽怪氣地接道:“所以不但革動地死了,省無名和江方寸也一概逃不掉,他們三人,都死在刀下。”
門大綸道:“而三個人都留有極悽慘的刀口:凡中刀處,骨骼斷成鋸狀,肌肉反捲,被刀勁震成死肌,就算傷愈,那肌肉和骨骼也變成僵硬麻木,這便是沈虎禪的魔刀所致。”
郝不喜尖厲地道:“我兩個孫兒的傷口,服盡靈芝神藥,塗盡妙膏秘方,都不見好,便是拜那廝所賜!”
徐赤水也點頭道:“不錯,塗靜、塗動和布十耳的傷口,也都一樣。”
門大綸望定溫柔,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東天青帝死時,遺體上便有着這樣的傷口。”
衆人都靜了下來,溫柔還是問道:“只是……只是憑沈虎禪的武功,能殺得了東天青帝嗎?”
門大綸冷笑地掀了掀脣,道:“沈虎禪武功如何,不消片刻他就到來,你便可看到!”
他稍頓一頓,又道,“一個人若要暗殺另一個人,只要他夠耐心,夠狠夠絕夠時機,武功再高的人也防範不着。”
徐赤水冷冷地接了一句:“就像今天我們要殺他一樣。”
魯山陰道:“他快來了,我們埋伏起來吧。”
門大綸橫了他一眼,道:“魯兄如果害怕,何必要來?”
魯山陰給這一問,氣得鼻子都白了,分辯道:“我哪是怕?只不過佈下這許多埋伏,我們自己倒沒躲起來給他個出其不意,給他發現了那就……”
郝不喜冷冷地道:“給他發現了又怎樣?他不過單人匹馬,我們……嘿嘿。”
丁五姑忽道:“這個沈虎禪身邊兩個死心塌地跟着他的傢伙,叫做唐寶牛和方恨少,刁鑽古怪,不易應付。……”
徐赤水陰陰地道:“剛纔我們不是說了嗎?你又提來作甚?那只是一個文弱書生和一個莽漢,算得了什麼,跟殺雞屠狗,沒什麼兩樣。”
丁五姑臉色一變,正待發作,門大綸道:“我們現在卻非得要先把一件事情作好不可。”
他那鐵鍋也似的高臉聳了一聳,算是笑容:“做好了這件事,沈虎禪不戰自敗,就算他逃得了也不敢多走一步,殺得我們也不敢多傷一人。”
丁五姑問:“什麼事情?”
門大綸沉着臉,把手一招。
“砰”地一聲,一間小木屋的門陡地打開,一燈如豆,揹着昏暗燭影,兩個彪形的差役,押着兩個傴僂的老人,出現在破板門前。
衆人一看,原來是那對啞巴夫婦。
這對老夫婦白髮蒼蒼,臉皺如衣褶,兩人眼神對話,關切對方還甚於驚惶。
魯山陰道:“哦,這對啞巴也是賊黨麼?”
門大綸搖頭:“這對老夫婦,曾有恩於沈虎禪,是故沈虎禪才常常回到此地,大派金銀,今晚是沈虎禪必至此地的日子,這對老夫妻,便是沈虎禪必見的人。”
魯山陰拊掌道:“好!好極!挾持這兩個老不死,不愁沈虎禪不入殼!”
徐赤水卻陰惻側地道:“這對啞巴夫婦,不如殺了。”
門大綸道:“哦?”
徐赤水淡淡地道:“留着,是禍患;殺了,沈虎禪也不知道,照樣中計,何下先絕了後患?”
郝不喜道:“說得也是。這對老傢伙也七老八十了,又不會說話,賴活着痛苦,不如殺了。”
溫柔整張俏臉都寒煞了起來,搖手攔前道:“不行,不行。他們又沒犯罪,何故要殺了……”
丁五姑微嘆一口氣,對溫柔稍有些維護勸喻地說:“江湖上的好漢殺人,從來不問什麼理由原因的。”
郝不喜冷笑一聲,道:“要說罪狀,這對老廢物勾結惡賊,便該死至極!”
徐赤水也冷笑道:“而且,他們又聾又啞,不死幹什麼?替他們一刀了決,乾淨利落,便是便宜了他們。”
那對老夫婦聽了,臉上流露出恐慌哀告之色。
溫柔忿然道:“誰說他們聾?他們只是不會說話而已!”
郝不喜右邊白眉一剔,乾咳一聲道:“溫女俠,你這樣婦人之仁,怎能成大事……”
丁五姑忽道:“門捕頭也在,你們若殺戮無辜,在門捕頭面前可過不去吧?”
徐赤水卻補充了一句:“我們可以在他後面殺。”
門大綸道:“在我面前殺也好,後面宰也好,總之,只要我沒看見,便是沒看見,這不成問題……不過,這二人,留着比死了有用多了。”
他揚聲又道:“只要有一兩位高手,伏在屋裡,制住這對老啞子,待沈虎禪一來,萬一攔不住,他也要先衝進屋裡救得二老才走,這一來……”
徐赤水冷冷道:“這叫自投羅網。”
魯山陰高興地接道:“這也叫甕中捉鱉。”
門大綸望向魯山陰,笑道:“這捉鱉的人嘛,我看魯兄是最適當的人選了。”
魯山陰一愕,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
門大綸說話自有一股叫人難以抗拒的威力:“你跟我衙裡兩位好手,制住啞巴夫婦,一見有人衝入,立即放倒來人;不然,挾持啞巴,威脅來人。”
“那你們……”魯山陰在盤算自己這項工作是否太冒險、而領功機會又是否大少?
“我們伏在道中,與沈虎禪正面一拼。”門大綸彷彿瞧出他的心思,“你埋伏在屋裡,外面局勢大好,你便提這兩個老殘廢出來,如果不妙,你也可以在屋裡大聲說出二人已在你手上任聽宰割……便不愁沈虎禪不聽話了。”
郝不喜加了一句:“總之今晚,你老多是不必動手,而且坐定等收賬,贏定了!”
魯山陰橫了他一眼,正要說話,門大綸道:“好了,時候也快到了,魯兄押二個老殘廢入屋,我們各自埋伏,溫女俠、丁五姑兼加保護任小時。”
魯山陰本待咕嚕幾句,因不甘心剛纔由他提出來要衆人各自埋伏的時候,衆人根本不理,但見門大綸這一吩囑,各人自守崗位,如臨大敵,再不敢有絲毫輕忽,魯山陰有話也心知不是抗辯的時候,便跟衙裡的兩名高手,將啞巴夫婦又打又踢的押了回去。
那兩名衙門高手,一個叫佔飛虎,一個叫猿青雲,都是岷山派好手,投入六扇門中,建過殊功,今是特助門大綸來緝拿惡匪沈虎禪的。
佔飛虎和猿青雲也是武林人,雖身屬公門,但這碗飯必須要黑白二道三山五嶽六大天柱首肯下才吃得安穩,緝殺沈虎禪,便是在公在私,官場江湖,都大大有利的事。
這種事,佔飛虎和猿青雲也是江湖上廝混出來的人,自不後人。
這時,小鎮上已回覆買賣場面,有老爹在門前抽菸杆,對着月亮噴白霧(其實便是郝不喜),妯娌二人正與一個看去渾身橫氣的獵戶討價還價(便是丁五姑,溫柔和門大綸三人),以及有個吃醉了酒的懶農夫在茶居桌上打磕睡(徐赤水),其餘的人,各司其職,一里半之內,草木皆兵,樹上、草叢、木板屋裡,不知有多少雙精厲的眼睛盯着,豎起耳朵聽着。
市集依樣,但全無往日歡欣洋溢的氣氛。
每個人都在等着一個人來。
——這個人怎麼還沒有來?
來的會是怎麼一個人?沈虎禪究竟是怎麼一個樣子?他的武功又如何?這個魔頭煞星在武林中傳聞極多,衆說紛壇,溫柔一面等,一面心裡揣測。
月漸偏西,等的人還未來。
溫柔正忍不住要問門大綸,忽見門大綸臉色一沉。
就在這時,一輪快馬蹄聲如十指密擊在蟒皮鼓上一般陡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