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桐覺得自己額角有些汗溼,可一想到對面那個陳郎君真實的身份以及太守的警告,他不能不實話實說:“京娘生的,的確是我的兒子。我當年年少輕狂,正值她首次掛牌,便包了她整整兩個月,本來還會繼續包下去,誰知她竟告訴我她有了身孕……而當時夫人已然懷胎六個月了,我不能冒險。只能……”
“你給她餵了落胎藥?”劉徹問。
張桐低下了頭:“她只是個倡人,我夫人卻是本地豪紳,若無夫人支持,我豈能入仕?又且,夫人腹中已有孩兒,萬一有個不妥。我阿母便是第一個不放過我。”
“所以你就讓京娘喝了那落胎藥?”陳阿嬌問道。
“她不肯喝,”張桐嘆息一聲,“只說腹中孩兒與我再無關係,我那時候心亂如麻,匆匆扔下銀錢,便離開了渭南郡。從此再未踏足,可是兩年前,我才知道,她的孩兒已然長成,且肖想我阿父,而她已然淒涼死去。我那時候便鐵了心要將那孩子認回來。我爭取了,努力了,可夫人不願意。”
他嘆息:“我只敢偷偷的去看他,又過了幾日,夫人終於鬆口,卻要滴血認親,且要那孩子做新兒的跟班,我答應了。終於,他回來了。或許是因爲我對外宣稱,他是夫人身邊的婢女生的。他一直惱怒於我,對我並不親近。可是我心頭始終有愧疚。正好宋濂死了,夫人便想要讓他同魯公的女兒結婚,這樣日後新兒娶一房助力,他也能幫襯着新兒一點。好歹有個用。”
“或許是上天有靈,那魯萍第一眼見到他,便瞧上了。”張桐嘆息,彷彿一瞬間老了許多,“之所以求尹縣令讓他去替新兒死,是因爲夫人,夫人發現了大婚前一日,新兒居然偷偷去了太守府,夫人慌了……我,我沒有辦法。”
“張新在魯萍大婚前一夜,去了太守府中?”兩人大吃一驚。
張桐垂下了頭去:“新兒其實也不壞……武兒其實也不壞。”
“你其實也不壞,”劉徹看向他,“就是太沒用了。”
張桐眼睛一亮,卻在聽到後半句時,頭埋得更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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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張功曹府,兩人便到了太守府中。
“會去藍蓮,”魯公苦笑了一聲,“我每年都要抽空去一趟渭南郡找阿幸,可這麼多年過去,說實話,我也好,夫人也好,都對能找到他不抱什麼希望了。夫人多年不孕,四處尋醫,都是無果,眼見着我也快六十了。夫人終於鬆口,同意給我納妾。”
“而那一日,我是聽人議論說花樓中有個清倌人,面向宜男,於是便急急的尋了過去。後來一合八字,果然多子多男。夫人便做主,把她迎娶了回來。也不知是不是那算卦的不準,還是風水作祟,已然兩年了,她的肚子卻沒有一點響動。”
魯公說道這裡嘆了口氣:“我如今已五十有七,別說兒子,就連唯一的女兒都沒了。真不知道我到底是做錯了什麼,纔有如此報應。我如今什麼都不奢求了,只願着在族裡頭找個孩子過繼,好歹日後死了,也有人燒點香燭紙錢,不至於讓我這一脈斷子絕孫。”
眼見着再也問不出什麼有用的東西,兩人換了目光,便起身要告辭,卻見魯公忽然朝陳阿嬌撲來,只唬的劉徹心頭一跳:“魯公?!”
“娘子,您可否把您手中的玉佩借我一觀?”魯公眼中淚光閃爍。
陳阿嬌有些猶豫,卻將那玉佩遞了過去,魯公雙手接過,摩挲了半晌,激動萬分:“去,去請夫人過來。”
兩人一怔,明白定然是那玉佩有什麼蹊蹺。不多時,便見魯夫人被婢女扶出,她接過魯公遞來的玉佩,瞬時淚如雨下,又喚心腹婢女將自己箱底的玉佩拿來,
待兩塊玉佩放在一處,衆人都看出不對來。這兩塊玉佩紋理相類,仔細看時,竟是用同一塊玉石切出的。
“阿幸,我的阿幸啊!”魯夫人痛哭失聲。
魯公也是激動不已,他忍了好久,終於忍住:“敢問二位,這玉佩是從何處得來的?是不是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
“是從東大街倡家的龜公手中贖來,”劉徹擋住陳阿嬌,生怕這兩個激動太過,又撲上來,“也不是什麼少年給的,而是張武的親母麗娘十年前投身所與倡家之物。”
“張武?”老兩口對視一眼,“難道他曾見過我們的阿幸?”
不得不說,這個想法讓他們十分激動,激動到恨不得立刻便能見到張武。可終究,爲了避嫌魯公還是忍了下來,且勸住了自己的夫人,只是看劉徹二人的目光更是炙熱了許多。
既然再也問不到新的信息,劉徹和陳阿嬌依舊要了那玉佩,然後離開太守府往宋別駕的府邸而去。
相較於張功曹和魯太守府邸的悲涼氣氛,宋別駕這裡便鬆快了許多--或許是曾以爲沒有了的兒子竟又回到了身邊,又或許是篤定的相信宋濂一定是無辜的,宋別駕在看到頂替了他職位的劉徹時,臉上還帶着真誠的笑容。
宋別駕的夫人也是一臉喜悅,張羅着用了些小食,便跪坐在宋別駕身側,聽着他們談話,時不時也補充一兩句。
“當日同濂兒一起去山裡的就有夫人孃家的侄兒,”宋別駕在劉徹的問話中仔細思考着,“當然還有我們家的僕從,當時我同夫人聽到消息太過悲傷,親自去了那林中,卻只看到半件血衣,便真以爲濂兒沒了。”
“那衣裳是我親手縫製的,”宋夫人道,“可光是一件衣裳我們怎麼能死心?少不得還得去找了一番,只是那林中頗大,哪裡找得到?又荒無人煙,最後只能認了。”
“我有一個問題,”宋別駕道,“我的兒子是不會撒謊的,他說他當年被獵戶救了,可是那山我當年也請人去搜了,根本沒有什麼獵戶。這讓我很是不安,究竟是出了什麼事,濂兒的失蹤是人爲,還是意外?”
“更有甚者,”宋夫人道,“我和阿英因爲知道魯萍要出嫁,所以躲到了鄉下,而我的兒子偏偏在我們離開後出現。我們是三日前離開的,我兒子是三日前被人扔到城門口的,這之間又有什麼緣故?他說他來過家中,可是僕從都不信,趕走了他。如果提前一日,哪怕是半日,我和阿英還在家中,豈能認不出他?如果這時間也是巧合,未免太巧。小郎君,我不是要偏袒我的兒子,只是這些事情分開來還能說是巧合,連起來樁樁件件,未免也太巧了些。”
“是誰讓濂兒兩年不能回家,讓我們以爲他以身死,讓魯公將女兒嫁給了張家,又讓濂兒那麼巧的出現在婚禮上,再讓魯萍死去。”宋別駕問,“實不相瞞,雖然魯公不讓我在插手此事,但如今所有的不利證據都指向濂兒,我做人父的卻不能不管,我已然派了心腹去按濂兒的描述試着找那獵戶。小郎君如果信不過我,也請派人一同查找。”
“還有當年說濂兒被熊拍死的人,全部都在後院安歇,郎君如果需要,我立刻叫他們出來。”宋別駕道。
宋夫人握緊了他的手:“但凡我同阿英活着,想害濂兒的人都得從我們的屍體上踩過去才行。已然讓濂兒受了兩年的苦,卻再也不能讓他蒙受不白之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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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劉徹提筆將如今得到的種種證據一一列在帛上,他看向陳阿嬌:“阿嬌姐,你怎麼看?”
“都有嫌疑,”陳阿嬌道,“不排除宋別駕賊喊捉賊,也不排除藍蓮殺人,更不能排除張武的嫌疑。且歇了,明日我們去找藍蓮等人一一問過。”
劉徹收拾了繒帛筆墨,方洗漱躺下。他握着陳阿嬌的手,好半晌才說了一聲:“阿嬌姐。”
“恩?”
“我是不是太愛多管閒事,如今已是第三日了,同魯公約定的五日之期只恐要食言了,”劉徹道,“且我們在這靈寶郡中查案,雖是隱姓埋名,可卻逃不過有心人的注意。或許我們的行蹤已然暴露了……”
他越說,便越是沮喪。
“那你後悔嗎?”陳阿嬌問他,“如果因此被有心人注意到,還賠上了性命,你後悔嗎?”
“不會,”劉徹認真作答,“或許我管不了天下的冤案,但碰上一件,我便要管一件。阿嬌姐,你說兇手會是誰呢?”
“無論是誰吧,”陳阿嬌道,“萬物都是先有因,再有果。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總逃不過一個因果循環。”
“是啊,”劉徹道,“只是怎麼循環也不該拿一個無辜的女郎做祭品。也不知道兇手到底是怎麼想的。”
陳阿嬌到了現在已然十分疲憊:“快睡,明天是第四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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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長樂宮中。
“這不是你安排的吧?”竇太后聽完繒書後問劉啓。
“阿母以爲我會用一條人命來做磨刀石?”劉啓嘆息,“這次卻是真的有麻煩了。”
“明日便是第四天,也不知道嬌嬌和彘兒他們找到了什麼證據,”竇太后嘆息,“他們哪裡會破什麼案子,那太守也太苛刻了點,五日哪裡夠啊。”
“也不定然,彘兒他們說不定被逼一逼倒能出現什麼奇蹟呢。”劉啓道,“我對他們很有信心。”
“罷了,罷了,”竇太后看了他一眼,“且等着吧,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彘兒他們生生要顏青晚三日才寫一封繒書,害的我現在心裡頭七上八下,也是,說不定他們此時就已經解開了案子也不一定。只是那宋家的郎君委實神奇了些,死後兩年還能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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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陳阿嬌等人先提的便是宋濂。
宋濂立於臺階之下,雖清瘦,卻不減風骨。
劉徹看了一眼心頭便隱隱點頭:此人眉間正氣凜然,實在不像是個會作奸犯科之人。
“我雖在山中生活兩年,卻極少見到那獵戶,大概是每隔一月左右,他會回來一次,給我帶些吃食。所央之求,是求我抄《道德經》一千次,用來燒於他的母親,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便認真爲他抄寫,偶爾也想過去尋父母,卻屢屢行至半路,便被打暈。一醒來又回到小茅屋中。久而久之,我便潛心爲他抄書,只求快些抄完。只可惜,到最後我也不過只抄了七百多次。”宋濂道。
“那你有無託過他將你未死的消息告訴父母?”陳阿嬌道。
“自然,”宋濂嘆息,“只是如今看來,他並未幫我告知父母。”
“那人有何特徵?”劉徹問。
“那人,”宋濂有些遲疑,“有一口絡腮鬍,那鬍子遮住了半張臉,臉上有一道刀疤,很是猙獰。身長與我彷彿,一口濃重的渭南郡口音。說話大大咧咧。對了,那人有個怪癖。有一次,熱的很,我見他擔柴來時,將右手袖子捲起,手臂上盡是泥污,而左手袖子卻是放下的。我以爲是落下來了,想幫他捲起,他卻對着我好一通呵斥。彷彿那隻手碰不得。”
左手臂?
一時間劉徹有些恍惚:“我彷彿是在哪兒聽到過左手臂。”
“魯公之子魯幸和魯萍左手臂內側有胎記。”陳阿嬌想了起來,“難道,那獵戶同魯幸有什麼關係?”
可是魯幸又在哪兒?魯公找了他十二年都未找到,魯幸的玉佩在麗娘手中,麗孃的兒子是張武,張桐曾同倡人京娘育有孩子。那麼麗娘很可能便是京娘。而京孃的孩子三歲便死了,麗孃的孩子卻安然的活到了十六歲……
這其中,到底是什麼地方有異常?
“阿嬌姐。”劉徹看向陳阿嬌,“難道……”
陳阿嬌也想到了,她命人將宋濂帶下去:“叫藍氏進來!”
兩人心頭都涌起了一個瘋狂的念頭:當年的魯幸失蹤,真的只是一個巧合嗎?
如果不是,那這張網究竟是何人佈下的,究竟有多大?
藍蓮很快便來了,同宋濂不同,她臉上還帶着淺淺的笑容,一點兒都不慌亂。
“罪婦藍蓮,你可知罪?”劉徹問道。
“我不知,”藍蓮笑了,“我不過是個妾,有什麼罪?”
“害死魯家小娘子,難道不是你的罪?”劉徹問道。
“害死魯家小娘子?”藍蓮捂住了嘴,“我的天。她竟是被人害死的?我還以爲她是自己知羞了呢。”
兩人一怔:“她知羞?”
“是啊,”藍蓮笑了,“魯家小娘子魯萍,她早就同張新勾搭上了,可憐張武癡情,卻不知道頭上已然戴了一頂大大的綠帽子。”
“你說魯萍同張新有瓜葛,有什麼證據?”陳阿嬌問道。
“魯萍每個月必去道觀上香留宿一日,你們可以問問她的心腹婢女荷香。”藍蓮笑了,“若不是有一日我覺得奇怪,偷偷跟隨了,還不知道她骨子裡竟是個娼婦呢。”
“藍蓮,魯萍的品性問題,不是你可以對她下毒長達兩年的理由!”陳阿嬌忽然道。
藍蓮一怔,忽然笑了:“小娘子,你是想詐我?且不想想,如果我要對她下毒,那毒.藥是從哪兒來的?我可是淨身進的魯府啊。”
“詐你未必沒用,”陳阿嬌笑了,“藍蓮,正常的情況下,你是不是應該問我,什麼毒.藥能下兩年?你心亂了。”
藍蓮那一直帶着笑容的臉忽然僵住,好一會兒,她冷笑一聲:“我正奇怪呢,什麼毒.藥能吃兩年還沒被人發現?”
“這個問題正是我想問你的。”陳阿嬌笑道。
“我怎麼知道,”藍蓮冷笑一聲,“夫人,我不過是個倡人而已!”
“好吧,那我們不說毒.藥的事,先來說說你同張武的私情。”陳阿嬌道,“說吧,你同張武的私情維持多久了?”
藍蓮看着她,彷彿在看一個瘋子,她冷笑了一聲:“私情?夫人,您是看多了話本?我同張武接觸的不多,他一心愛戀魯萍,何來的私情?”
“你猜,你這樣維護張武,他會不會也這樣用心維護你?”陳阿嬌忽然問。
藍蓮臉色更加難看,好久她才道:“我聽不懂你的話。”
陳阿嬌揮了揮手:“送她下去。”
旁邊的衙役應了一聲,扭住了藍蓮的手,將她押了下去。快要出門之時,陳阿嬌忽然喊了一聲:“阿幸!”
藍蓮腳步一頓,被那衙役一催,方纔繼續往外走去。
“她知道的不少,”劉徹道,“看來張武也有問題。”
不多時,張武便被送了上來。
劉徹活學活用地詐起他來:“藍蓮已經把所有的事都告訴我們了。”
張武臉色微變,笑了一句:“哦。”
劉徹並不氣餒:“你不打算說些什麼?她的說辭可是對你很不利。”
“我什麼都不知道,能說什麼?”張武回問。
“你那麼嘴硬?”劉徹笑了,“要不,我們先從你的左手臂開始說起?”
張武有片刻慌亂,雖只是一瞬,可對於自幼生長在宮廷之中,極爲擅長察言觀色的劉徹而言,已然十分足夠了:“看來光說還不行,我們順便也來看看吧。”
他示意讓衙役將張武的袖管捲起,出乎意料的是,那手臂上竟沒有看到任何胎記,只有大片大片的灼傷。
劉徹實在沒想到會是這種情況,只是一愣,卻被張武抓住了蹊蹺所在。瞬時,張武眼中那唯一的慌亂也消散不見。他道了句:“我同藍蓮不熟,郎君如果要信她的話,我也無話可說。”
無論如何,這一刻,劉徹原有的優勢已然蕩然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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詐是不能再詐了,可就這樣貿然把張武帶回去,什麼都問不出來他又實在不甘心。
正猶豫間,忽見顏青跑了進來:“郎君,夫人,周博文回來了,還帶了些東西在外頭。”
陳阿嬌當即看了劉徹一眼:“我出去看看。”
顏青立刻引路將她帶了出去。
片刻,便有人將外間的東西搬了進來,劉徹一看那些東西,也是笑了:“還不說嗎?”
“我說什麼?”劉徹態度的變化落在張武眼中也是一陣驚慌。他不知道,面前這個小郎君又找了什麼證據。
“你轉過身看一眼,想必應當熟悉的很吧。”陳阿嬌道,“這可是根據藍蓮的供詞找到的。”
張武看了一眼,只見那是一套絡腮鬍子,一件粗布皮毛衣,一張人皮假臉。另一旁,卻是一大堆竹簡。他心頭狂跳不已,當即開口反駁了一句:“藍蓮豈會知道那小屋所在?”
此言一出,已然十分足夠了!
陳阿嬌笑道:“所以你不願捲起袖管,是怕宋濂日後會不小心認出你?你誆宋濂爲你刻抄《道德經》是給京娘吧?兩年前,你被張家認回,然後便同藍蓮接上了頭,商議一起害了宋濂,讓你成了魯家的女婿,後來……”
魯公忽然走了進來:“夠了!”
他臉色很是不好:“陳郎君,陳夫人,此案已然水落石出,煩請兩位不要在管了。”
這突兀的轉折,讓陳阿嬌和劉徹俱是一愣。
“魯公,”周博文道,“我好不容易翻山越嶺找到了這個,還沒找到最後的殺人犯呢,你怎麼就說水落石出了?”
“這……”魯公嘆息了一聲,“家醜不可外揚啊,此案不怪別人,只怪我家阿萍。原來她同張新早有私情,卻因張功曹家想要給張新攀上一門富貴,故而不願娶她。她竟利用張武,對我說非張武不嫁。可憐張武對她一片癡情,是我們阿萍沒福氣,此案已做了結,我不想再傷及無辜了。求兩位高擡貴手,到此爲止吧。”
“敢問魯太守,此案怎樣結案?”陳阿嬌問道。
“阿萍是自殺的。”魯公道,“以自殺論處。”
“判書如何寫呢?”劉徹問道,“魯萍爲何自殺,這總需要一個理由吧?”
魯公臉色變了變,終於下定決心:“按事實寫。”
“我看那不是什麼事實,那純粹就是子虛烏有!”劉徹忽然道,“魯萍如果是要自殺,爲什麼要選在婚禮當日?還有她體內已然中了兩年的慢性毒.藥,又有何解?”
魯公臉色也不好了:“陳郎君,您只是一介白身,雖有皇親國戚之名,但還是不要管太多的好……”
“魯公別忘了,我還是暫時的別駕。”劉徹道。
“陳郎君說笑了,別駕一直都是宋英。”魯公道,“來人啊,送客!”
張武聽到這裡忍不住驚訝的看向了魯公,魯公卻仍舊盯着劉徹等人,險些要動上武力了。
“好一個公正廉潔的魯太守!”陳阿嬌冷笑,“爲了息事寧人護住兇手,竟然連女兒都不要了。讓我來猜一猜是誰值得你這樣做?哦,是你的兒子魯幸!所以是,魯幸親手殺了他的孿生姐姐魯萍,而你爲了護住魯家最後一條血脈,所以想要讓女兒冤死!彘兒,你猜一猜,誰是魯幸?”
劉徹笑道:“那還用說?自然是這個兩年前才被張功曹家認回去的庶子張武了。畢竟那曾經的京娘,後來的麗娘同張功曹那唯一的孩子,在三歲就死在了渭南郡。”
張武臉色大變:“你們在胡說什麼?什麼魯幸!我根本不認識!”
“阿幸早就死了,”魯公反應十分激烈,“從來就沒有什麼阿幸,從來就沒有。本官尚是這裡的父母官,你縱是皇親國戚也不得如此胡言亂語,來人,快快送客。”
“住手!”劉徹喝制住靠向他和陳阿嬌的衙役們,“這事我既然已經管了,便要管到底。”
陳阿嬌自懷中掏出那如朕親臨的令牌遞給劉徹,劉徹高高舉起,陳阿嬌帶頭下跪山呼。魯太守終於知道惹上了硬茬。他祈求道:“小郎君,我求求您,這事兒就這樣算了吧。”
“算不了,”劉徹道,“現在我們好好的算一算……”
魯太守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小郎君,我就這麼一根獨苗,都是我造的孽,小郎君啊,我兒還小,您能否放過他這一次?”
張武擡起頭來,雙目赤紅:“你們在亂說什麼?誰是他兒子?”
沒有人管他,魯公仍在祈求:“求求郎君,求求夫人,我一生只得了這麼一個兒子啊。”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劉徹毫不動情,“魯公,若你不想讓你的兒子再受刑痛之苦,還是快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吧。”
“如果說出來,說不定還能給你的兒子做一個從輕發落。”陳阿嬌在旁邊補充了一句。
便是那一句,讓魯公一下子亢奮了:“好,我說。”
在娶如今的魯夫人時,魯公已然二十有餘,是故,在此之前,他也有過一個情人--
“那是村上唯一一個大夫的女兒,她叫呂玲。我同她也算是兩小無猜。其實如果不是她阿父死了要守孝,我早就娶了她過門。我等了她很久,本來以爲再過一年便能娶到她,卻不想,遇見了阿尹。阿尹比呂玲年輕幾歲,雖不如阿玲漂亮,可勝在阿尹的家世。我知道,如果我能娶阿尹,便有機會得到孝廉的名額,便有機會入仕。所以我心動了。”魯公閉目道,“我心動了,可卻也捨不得放棄呂玲。所以我編了一套謊話。”
“婚後多年,阿尹一直未孕,阿玲以爲我真的不容易,所以一直等着,直到有一日,她告訴我她有孕了,要我娶她。我不敢,那時候我正是潁州縣令,如果我娶了她,很可能一眨眼我什麼都不是了。所以,我跪下來求她把孩子打掉。”
“是我對不起她,她無名無分地等了我那麼多年,最後我卻讓她拿掉孩子。當時我就像瘋了一樣,爲了怕夜長夢多,還命人抓了她,硬灌下了落胎藥。很快,阿玲失蹤了,我也曾擔心過那孩子說不定並未落掉,畢竟阿玲醫術也很好。可還來不及多想,便發現夫人有孕了。”魯公說起當年往事時,心頭充滿了愧疚。
在場衆人聽了,卻絲毫同情不起來。
“今日,夫人在命人徹底打掃,卻發現了藍蓮屋中的那個首飾。我一眼便認了出來,那是我送給阿玲的,爲什麼我從來沒有想到,藍蓮只比阿萍大一歲,爲什麼我從來沒有想到,明明藍蓮和阿玲長得那麼像。”魯公滿臉痛苦。
“天吶。”陳阿嬌忍不住低呼了一聲,“藍蓮難道是……”
“她是我女兒,”魯公痛哭失聲,“我剛剛去找了她,她承認了,她是我女兒啊,報應,報應。我竟然把我的親生女兒當做了妾,報應,報應啊!我的兒子同我的女兒一起聯合殺了我另一個女兒。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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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寶郡城門,四人還未從前日的震撼中清醒過來。
“我沒有想到,當年魯幸走失真的只是個巧合,”陳阿嬌嘆息,“我曾想過是京娘偷了魯幸。卻不想真的是魯幸自己走失,且還失去了記憶,說起來京娘還算是救了他一命。”
“初來靈寶郡時,人人都告訴我,靈寶郡的太守是一個真正的好官,可就是這樣的好官,竟然做下了如此罔顧人倫之事。實在可嘆,可惜。”劉徹嘆息道。
“到了最後,魯家還是一無所有。藍蓮因殺人被判了死刑,由魯公昨日親自斬首了,他的兒子張武,也被他親手流放到了西北。”陳阿嬌道,“他老了,那氣色看上去竟命不久矣。”
“或許再過不久,這靈寶郡又要換太守了。”劉徹道,“阿嬌姐,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破的案子,明明已然水落石出,可我爲什麼一點都不開心呢?”
整件案子其實並不複雜,三十多年前,還不是魯公的魯凡同村中大夫的女兒私定了終身,卻因那女子父死守孝錯過了多等了三年,孝期剛要結束時,魯凡卻被尹家大小姐看中,爲了富貴,魯凡背叛了那醫女。可他卻捨不得放開情人,一直用言語欺騙,終於等那女子懷孕,他爲了不丟掉仕途,竟然逼她喝了落胎藥。
幸得那女子有醫術,將那落胎藥盡數吐出,又藏匿起來,生下了女兒。卻因生產元氣大傷。
藍蓮自小便知道這樁仇恨,早已立下要爲母報仇的誓言,偏又十分好學,竟將那醫術學了個七七八八。待到呂玲身死,她竟十分大膽地投身花樓,做了清倌人。
魯公十二年前在渭南郡走丟了五歲的兒子魯幸,那魯幸卻是被人給拍了花子。因大病一場,被拍花子的嫌晦氣,棄於路邊。得遇兒子已死一年的京娘所救,魯幸醒來之後竟前塵往事盡望,京娘有私心,便告訴他他今年才四歲,是她的兒子。
而藍蓮得知魯公在大肆找人,心頭便有留意,本來知道花樓中有倡人給靈寶郡的書記官張桐生下一子,便想要同張家子聯合,卻不想陰差陽錯見到魯幸,發現了那塊胎記。再試探過發現魯幸沒有記憶後,她便故意用滾水燙了魯幸的手臂,消了胎記。
在之後,她便同時常同魯幸接觸,言語間誘導其爲京娘報仇。
再後來,宋濂之事卻是藍蓮謀劃,由魯幸實施,藍蓮蠱惑魯幸讓其以爲娶了魯萍是可以擁有向張家復仇的資本,事實上卻存了讓他兄妹二人*之心。
可當藍蓮陪着魯萍去道觀,發現張新竟然對魯萍一見鍾情後,便設下套子。讓張新同魯萍成了事。張新以此作爲要挾手段,逼迫魯萍每月去道觀同他歡好。
藍蓮發現魯幸對魯萍真的愛上後,便尋了同樣的時間與魯幸在道觀約見。魯幸親眼目睹魯萍同張新偷情後一時大受刺激。藍蓮趁機獻計讓她立刻娶了魯萍,然後放出宋濂搗亂婚禮,趁機殺死魯萍,嫁禍給張新。
魯幸爲情所蔽,竟同意了。
藍蓮擅長藥理,能用簡單的藥物,甚至是食材搭配出毒.藥來。她給魯萍下毒約兩年,如今要殺死魯萍其實也很簡單,不過是再有一味藥做相剋之引。美中不足是,發作的會稍慢一些。
魯幸便將這藥引做成香囊使人偷偷送給魯萍,叫其婚禮時配在身上,又儘量和宋濂拖延時間亂成一團,等魯萍毒發身亡死去之後,他便立刻藉口要同魯萍成婚,先行一步,將香囊處理了。再將魯萍鎖在新房三日,待那藥香散盡……
原本是天衣無縫的計劃,卻不想劉徹一行恰好此時路過靈寶郡,且插手了這‘閒事’。
“可嘆那藍蓮,爲了報仇竟什麼都做了,哪怕是嫁給了自己的親父爲妾。”陳阿嬌嘆息,“她一生都生活在仇恨之中,如今能死去,倒也算是解脫。”
劉徹點了點頭:“算了,別想了,此事已了……是誰?”
陳阿嬌見他驚喝一聲,忙跟着探頭去看,只見一個兩鬢斑白地醉漢握着一個酒葫蘆,灌了口酒,搖搖晃晃地過來,瞪着眼睛看着她,然後笑了:“哈哈哈,小娃兒,我老漢年輕的時候,也曾快馬加鞭……嗝~嗝~哈哈哈。”
他一步三倒打着酒嗝遠去了。
“是個醉漢。”陳阿嬌鬆了口氣。
“且休息吧,離下一個郡縣還很遠。”劉徹已經將馬車中的褥子理了理。
陳阿嬌尤在探頭看着那醉漢走遠,見劉徹招呼便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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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那馬車遠去,那醉漢忽然不再東倒西歪,眼神也清明瞭不少。
他快步而行,到一箇中年人跟前:“看到了,果然同那畫上一模一樣。應該錯不了。”
“飛鴿傳書,告訴大人太子和太子妃已經離開靈寶郡,可能要去三門峽了。”那中年人低聲道。
“沒問題,”那醉漢模樣的人道,“從靈寶郡往三門峽不過只有兩條路可以走,這兩條路上皆設下伏兵,這太子進去,便要他再不能活着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