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算上遠征軍團在大洋彼岸的廝殺,一六八七年的下半年倒也相對平靜,至少比起前幾年腥風血雨的大混戰要好得多,自從山東歸隸漢廷之後,河南的農民起義軍盟主楊起隆也不得不向北京表達了和諧的願望,並因此得到了一個都督的頭銜,所以整個黃河流域目前的主流被林漢朝廷定性爲“和平和發展”。
在這種趨勢下,自大宋之後沉寂以久的中國文化得到了一次小小的復興,這件事情不能不說是有些古怪,老實說目前中國的情況並不太好,雖然大規模戰爭得到了暫時的控制,但遠遠也還沒有達到經濟復興的程度,至少大多數老百姓平均的水準也就是乾飯稀飯混肚皮的水準,所以就歷史常識來看,在這種情況下搞文藝趨勢有些不符合社會規律。
出現這種反常情況的主要誘因是林漢王朝的文化政策,因爲林風個人的關係,目前林漢帝國的文化政策相對於明、清兩朝來說要輕鬆得多,特別是顧炎武、黃宗羲的加盟之後,這個口子也變得越來越寬,現在讀書人討論起國事來基本上也可以算得上肆無忌憚,雖然鑑於之前“吳梅村案”的影響,大多數人還沒有膽量對着漢王指指點點,但對着李光地等大官跳腳罵孃的卻也不用擔心什麼,經過這麼久的試探之後,清流們倒也找到了朝廷的政策底線,那就是隻要不公開宣揚反叛或者顛覆那就基本上沒有人找你的麻煩,實際上相對於明、清兩朝,林漢帝國在這方面的表現的確算得上是可圈可點,而且就算是長江對面的大周皇朝也遠遠比不上,這一點可以從雙方領導人對於自己的出身是否加以隱諱可以看出來,雖然漢廷官方一向對漢王的出身以及奪取政權的過程大肆吹捧,但也並不隱瞞虛構基本事實,如果硬要考究的話,只要不是指着鼻子罵流寇反賊那就隨你去,但南周那邊對這個卻是控制得相當嚴酷,基本上只要是一提到什麼“山海關”或者“衝冠一怒爲紅顏”之類不殺頭也得關個百八十年。
目前北京城裡出現了不少走紅的大家,分別散佈在許多行業,一般搞音樂或者詩詞創作的大多出沒在青樓妓院,而搞正規文學的則選擇在茶館兼職,另外在朝廷工部尚書戴梓的牽頭下,廣大數學愛好者也經常在江蘇會館串聯,而其他關於繪畫等也脫離了畫遺像或者寺廟長廊等繁瑣工作,南懷仁開設的東方神學院養了一大批類似的閒人,專門教授類似的課程,粗略看上去倒也有點文藝復興的派頭,一時間誕生了不少薈萃人口的名篇佳作,如果在數量質量上考究的話,在這個方面中國北方自從遼國之後第一次壓過了南方。
在衆多具備廣泛影響力的大家裡面,若論最有名頭的恐怕還要算吳梅村,當然這裡並不是說他屬於偶像派一類,實際上吳偉業現在已經有七旬高齡,就現在的醫療條件和人均壽命來算,基本上能喘氣就不錯了,所以還在外貌以及氣質等方面考究就顯得很苛刻,他之所以走紅是因爲自身實在是極具實力,特別是那首在僞清時期就紅遍大江南北的《圓圓曲》,可以說在青樓裡面哪個清倌人說不會唱這個出門都沒法和別人打招呼,而且因爲政治方面的原因,現在這個曲子已經被南北兩朝都列爲禁曲,不過漢廷方面因爲翻案的緣故,官府也從來沒有進行實質意義上打擊,所以基本上民間還是照唱不誤。
自從被官府從牢裡放出來之後,吳梅村就一直呆在北京,因爲現在南周皇朝把他列爲“誹謗君父”的欽命要犯,所以他沒辦法回江南老家,於是只好呆在北京混吃等死,到底年紀不小了,走長路也沒辦法走,而且北京這地方朋友不少,走到哪裡都有人願意熱情接待。現在他的身體狀況很不錯,都察院的大牢並沒有給他留下很惡劣的後遺症,實際上象他這樣的名人就算是坐牢也坐得很風光,和其他犯人不同,他在犯事的時候是被羈押在都察院的一所小別院裡,而且伙食不錯,除了忍受一點繁瑣的審問之外,並沒有誰去故意虐待他。受廣大士林的營救光榮出獄之後,江蘇會館立即緊急劃撥了一座大房子給他老人家下榻,並且預備了若干僕人婢女伺候,所以現在他的日子相當舒坦,在這種良好的環境下,前一段時間吳梅村又推出了一套新書,名字叫做《撫東虜記》,是一篇長詞,專門記述大漢奴爾幹巡撫張書玉的施政要事,就吳梅村的創作動機來看,倒是大有人情和馬屁嫌疑,因爲張書玉和他實在是很鐵,但這並不妨礙這本書在文學上的地位,到底這個東西不比做官,如果寫得不好再吹捧也得讓讀書人認可,水平不過關那也是絕對不行,士林並不因爲他是給張書玉揚名就不看,就這個範疇來看,唐朝人做得比他更離譜,隨便找本名詩集裡就有“送XXX歸西”之類,照樣流傳天下名垂千古。
對於推廣文藝作品方面,大漢帝國的紅燈區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根據中國的傳統習慣,一般讀書人搞這類活動大多會選擇在妓院,也不知道這個惡習是什麼時候形成的,林風一想起這個就感覺非常奇怪,因爲身份問題他並不是很方面出入這個場合,但若是一想到李白一邊一邊大呼“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還”就感覺有些反胃,而且就妓院的檔次和分類來看,越是高檔的青樓針對的顧客羣就越高齡,比如現在北京城最有名的妓院“幽王臺”,就名字來看任誰也想不到是那種地方,但卻非常對老傢伙的胃口,而且妓院的規矩也特別的很,一進門就得唱諾、焚香、撫琴、聯句、對詩、和曲等等,知道的人明白是性前準備,不懂行的還以爲是君臣奏對,所以在這種條件下這些妓院的市場規則自然就是“有鴻儒**無白丁”,青頭小夥進門之後根本找不着北,一般沒個七、八十歲姑娘們看都懶得看你一眼。
吳梅村大多數時間就泡在這些地方,雖然不少人暗中懷疑他在這個方面的能力,但這並沒有影響到他老人家的興趣,而且除了他之外,顧炎武、黃宗羲等老大們也常常在這裡碰頭,大夥一齊談談感想交流心得什麼的,和明清朝廷不同,林漢帝國並沒有對官員的性行爲作出很特別的規定,所以他們的行爲並不算非法,而且象他們這樣大名鼎鼎的文壇巨頭,也在這個地方受到廣泛歡迎,如果哪個姑娘得到他們的垂青,隨便寫個詩詞什麼的那立馬就是鯉魚越龍門身價百倍,而且妓院老闆也不敢得罪他們,也絕對不敢收取任何費用,因爲如果這些人若是去了別家妓院,那就說明這家青樓已經“風雅無存”了,於是就只能等着被市場淘汰。所以現在北京城做這一行的都有個行規,一般那家高檔青樓要開業,首先做的第一件事情絕對不是搞裝修什麼的,而是第一時間請高手寫一封請帖,然後畢恭畢敬的送到老大們的府邸——這件事情在林風看來簡直無法想象,別說二十一世紀,就算是轉回個幾十年,有哪家妓院開業之後第一個找老舍或者魯迅推廣業務?!
臨近年底的時候,北京城又迎來了一位大人物,這個老傢伙是湖南人,名字叫做王夫之,若說起身份地位,王老大絕對不會在其他人下頭,這次之所以千里迢迢奔赴北京,是因爲大漢帝國國子監的屢次邀請,礙不下顧炎武、黃宗羲的面子,勉爲其難的過來跑下過場,這一路上千山萬水,王老先生六旬高齡能挺過來的確是難能可貴,實際上爲了怕他路上出問題,大漢朝廷和南周皇朝都作出了有力舉措,南周宰相夏國相親自下令派遣士兵兩百名一路護送到江西,然後再鄭重其事的跟駐防漢軍交接,而李光地也不敢有絲毫怠慢,接到消息立馬火速行文總參謀部轉海軍司,抽調最好的內河船隻走運河進京,而且兩岸跟隨精銳鐵騎,一直從安徽護送到北京。
聽說這位老大進京,林風立即下令迎入中南海,在第一時間接見。
對於王夫之,林風並沒有什麼很直觀的印象,唯一的一點模糊的記憶是中學課本上一段簡單的介紹,而來到這個時代之後,他對這個時代的學術很是下了一番功夫之後,才稍微明白了點各自的學術流派和身份地位,但若說是否真的懂行那就很難說了。
“老朽王夫之,見過漢王殿下!”
王夫之看上去精神不錯,六十多歲的人能有這個狀態很難得,不過他說話鄉音很重,帶有一口隆重的衡陽味,林風聽得半懂不懂。
“船山先生不必多禮,”林風對他作了一個揖,客氣的道,“先生大名海內鹹聞,聞君有意北上,北方士林無不翹首而待,林某有幸,得顧先生顏貌,實乃三生有幸!!”
王夫之眯着眼睛看了看林風,舉動極爲無力,嚇得旁邊的侍從武士冷汗直流,不過林風倒也沒什麼表示,實際上在此之前他就有了這個心裡準備,要知道這次來的可是個湖南人。
稍稍沉默,王夫之對林風伸出一支大拇指,搖頭嘆道,“漢王雄姿,真有龍盤虎據之態耶?!”他苦笑道,“東虜禍亂天下久矣,我大漢江山竟失數十年,老朽昔年也曾舉兵相向,亦曾就仕於大明唐王麾下,奈何時運不濟,終不能驅除韃虜,漢王能立此偉業,真令人好生相敬!!”他感慨萬千,嘆息道,“而今北上中原,人人身着漢家裝扮,真彷佛前世!”
林風笑了笑,類似的話他都聽得耳朵起繭了,一般隨便來個陌生人就得提這個事,他客氣的道,“先生繆贊——請坐!”
待王夫之坐下,林風對他說道,“我聽顧炎武說,咱們國子監去年就曾請過先生,不過先生沒有過來!”
“不錯,”王夫之點了點頭道,“若是大漢不開‘明物’、‘明醫’新科,老朽也未必會來!”
“怎麼說?!”林風驚訝的道,忽然來了興趣,要知道這次開新科舉可以說是他一力促成,在這個方面,朝廷上下除了少數幾個有識之士之外,能大力贊同的人可真沒幾個,“難道船山先生也覺得咱們開得對?!”
“當然!”王夫之彷佛有點驚異,看來漢王雖然對自己熱情,但顯然對自己的學術不夠了解,“老朽生平素來主張‘氣有聚散,而無生滅’,且‘行可兼知,而知不可兼行,’以格物與致知互補,故大漢開明物科,令讀書人明瞭知行之道,實與老蠹愚見相合!!”見漢王滿臉迷茫,他急忙補充道,“老朽的見識非理非王(注:此處的‘王’指王陽明),但又似理似王,非別出心裁,實乃數十年讀書感悟所得,昔日宋時就有前輩申義,王某隻是拾人牙惠而已!”
這個老傢伙到底在說些什麼?!林風根本一頭霧水,面上卻是連連點頭讚歎,“好、好、好!”
王夫之見林風似乎有點不明白,當下從袖子裡取出兩個本子,伸手遞給旁邊的侍從,對林風拱了拱手道,“這是老朽近年所撰,一本是明目喚做《周易外傳》;另外一本則爲《尚書引義》,講述天人之道,望闡前人未發之言;申古人未舉之意——還請漢王指點!!”
林風下意識的接過書本,隨意翻了兩頁,乾笑着點頭道,“好、好、好!”
王夫之微笑着道,“其實古人於此道早有定論,而宋時多有腐儒,誤解先賢遺論,至程、朱者,更是荒謬悖論已極,貽誤大明數百年,確是令人扼腕,”他對林風拱手道,“幸得漢王撥亂反正,開前朝之未有,天下幸甚!某以爲……”
“咳……咳……”林風乾咳嗽着打斷了王夫之的話,苦笑着道,“這個……這個,船山先生,老實跟你說吧,您說的這個我不大懂,”見王夫之臉色一變,林風急忙揚起書本補充道,“不過我覺得您所說的,大概就是要讀書人講究實際,另外除了死讀書之外,還得多搞點實踐是吧?!”
王夫之愕然半晌,沉吟良久,方纔緩緩點頭,“非其全意,但大體如是!”
林風一拍大腿,“是吧,其實我也是這個意思,所以這裡纔開了這個科目,讓天下士林好好研讀!”他朝王夫之大笑道,“其實先生也不同咬文嚼字,其實咱們的目的是一樣的,也算是殊途同歸吧?!”
王夫之啞然失笑,這個漢王確實有趣,自己不學無術也就罷了,還拼命給自己臉上貼金,但此刻卻也只能苦笑着附和道,“正是如此,王某榮幸之至!”
“好嘛,所以本王就想聘請船山先生就仕!”他想了想,“咱們國子監正缺明物這一科的總知學事,您知道的,南雷先生是管明經和律算,寧人先生被調去翰林院修遍《明史》了,所以這個方面還欠缺得很!”
王夫之矜持的笑了笑,捻着鬍鬚默然不語。
這些傢伙大多這個脾氣,一定要捧一捧才幹活。林風現在倒是琢磨透了,這個老傢伙肯定是看到這邊能夠一展所學纔來北京的,不然千里迢迢跑來幹嘛?但這個臺階卻不能不給,當下站起身來,對王夫之深深一躬,嚴肅的道,“船山先生,爲中華學問計,還請先生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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