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出兵

九河下梢,天子渡口。

天啓五年八月初二,天津。

此次入京,黃石除了帶上一小隊內衛當作親兵外,還帶上了金求德。金求德堅決反對黃石入京未果,就堅持要陪同黃石一起前來。黃石雖然不認爲朝廷現在會搞什麼鳥盡弓藏,但也不忍心冷了金求德的這滿腔忠誠,於是就真的把他一起帶來了。洪安通則留在了長生島,畢竟他的內衛工作還是很繁重的。

此時的天津城和遼東的金州堡一樣,也是一個徹底軍事化的衛所城堡。經過大明兩百餘年的建設,這座城堡遠比遼東的城堡更爲堅固,四面的城牆都修築了錯落有致的馬面堡,拱衛城門的也是恢宏的半圓堡。

可是在黃石和金求德這兩個軍人的眼裡,這座城市的建築設計雖然講究,卻顯得有些華而不實。比如天津衛的城門半圓堡門是開在正面的,這樣雖然顯得更體面,也更方便來往的行人、客商進出,但從軍事角度講,這也削弱了城池的防禦力。比如遼東的軍事條例中就規定,所有的甕城和半圓堡門都要側開在城牆的水平線上——這樣敵軍攻城的時候就必須緊貼着城牆才能進攻城門,而且即使攻破外堡門,敵方必須將攻城武器費力掉頭九十度才能攻擊內堡門。

護城河上正衝着城門的地方,修築了一條寬闊的石板橋樑,城門的吊橋已經成了一個擺設,無論是繩索還是木板都早已腐朽不堪用了。黃石一行走過大橋時,橋上的客商、旅人熙熙攘攘,沒有誰關注他們這羣遠來的外方人。

跟着嚮導走入天津衛的城門,黃石看到護城的衛兵躲在兩側的陰涼地裡聊天,任憑行人川流不息進進出出。並沒有一個人受到檢查。人們地臉上也多掛着笑容,經過崗哨前的時候仍大聲議論交談,其間還夾雜着兒童的嘈雜和婦女的嬉笑,和遼東各堡門前的肅穆、寂靜恰成鮮明對比,歡快場面取代了遼東那裡如臨大敵的氣氛。

走入城內後,黃石看着周圍繁榮熱鬧的街道長嘆一聲:“這就是和平的景象啊,我已經有快十年沒有見到了。”

來地路上一直繃着臉的金求德此時也似有所感,他也和黃石一樣始終沒有去過山東。這些年來一直在長生島努力工作。金求德左顧右盼了一會兒,也動容道:“屬下十六歲發配遼東,到現在也有快十年了,真不知蘇州那裡現在會是什麼樣子了。”

進城後,首先一件事是到天津縣衙去換路引。在大明朝,根據太祖朱元璋的定製,有功名在身的人才可以不需要路引,讀書人只要能通過院試考上一個秀才。那就可以配劍遊學天下,不再受到關卡的阻礙。但只要沒有功名在身,哪怕是黃石這樣的世襲二品武官,每到一省一府都必須更換當地路引,並呈報自己的隨身衛隊和攜帶的全部武器。

明太祖朱洪武雖然出身貧苦。但卻認爲士人——也就是讀書人、知識分子是國家地精華,所以朱洪武採取了種種手段來勉勵士人,提高士人的地位,比如他鼓勵儒生見皇帝時不行跪拜之禮。並鼓勵儒生直言天子之過。

經過二百多年的磨礪,明朝的士人已經以敢言皇帝的過失爲榮。到了萬曆朝地時候,文人只數落皇帝一個人已經不過癮了,經常連皇帝的老婆、兒子甚至老孃一起數落,而且已經發展到出言不遜、口無遮攔的地步,甚至常常不懷好意地去揣測並公開討論皇帝的私生活。

比如說海禁就是文臣攻擊地目標之一。

長生島的官兵在換過路引後,就走上街道閒逛。此時的天津城已經不僅僅是一個軍事堡壘了,城市內住有大批的商人。也有很多手工業者定居,就是城外也出現了不少交易市場,這一切的變化都是因爲萬曆朝徹底放開海禁帶來的效果。

其實早在嘉靖年間,大明天子就開始變相開放海禁了。少年時代的嘉靖皇帝曾經與文臣苦鬥不休,但後來在二十年裡,他不曾修改過內閣票擬一個字。到了嘉靖後期,曾經年少輕狂的天子已經垂垂老矣,嘉靖皇帝簡單地增加了些船引地數量後。就把進一步開放海禁這個重任留給了他的兒子——隆慶皇帝。

黃石一直認爲隆慶皇帝這人說好聽了是“老好人”。說難聽了就是窩囊。他登基時,內閣的那羣老頭子都是和嘉靖摸爬滾打過大半輩子的人精。隨便哪一個都能把隆慶修理得一點兒脾氣也沒有。每次御前會議的時候,基本就是那羣閣臣自己商量事情,剛登基的隆慶每次想發表點意見,就被內閣老實不客氣地頂回來——陛下,現在皇室人口不旺,您有功夫還是回後宮生倆孩子,別沒事兒就和我們起膩。

隆慶皇帝在後來的日子裡,每天上朝後就在聽臣子們討論,等他們討論好了就把計劃遞到皇帝鼻子底下,天子說一聲“可”後,臣子們就山呼萬歲,然後一鬨而散地下班回家去也。史載隆慶皇帝曾經幾年天天只有機會說“可”字。因爲嘉靖去世前開放了幾個港口搞進出口貿易,所以隆慶的膽量也就是能幹到這一步了。

隆慶死後,臨到下一位皇帝萬曆就不想上朝了,結果臣子們就給皇帝取了個外號叫“小蜜蜂”,“小”地意思就是天子地身板比較單薄,“蜜蜂”就是指天子只喜歡在後宮的花叢裡飛舞。

萬曆時代,大明公司地兩任總經理一個比一個厲害,高拱高總經理見慣了前任窩囊廢董事長隆慶,何況票擬出於內閣他覺得也沒啥好怕的,結果高總就衝着傳旨的太監大叫:“你真的想讓我相信一個十歲孩子的話叫‘聖旨’麼?”……不料現任萬曆董事長的兩媽(生母和嫡母)是兩個很厲害的年輕女人——起碼比她們過世地老公厲害,這兩個女人暗地裡收買了副總經理張居正,聯合起來把高總轟回家養老去了。

萬曆親政後,小冰河時期也就到來了,爲了增加收入萬曆下令徹底廢除海禁船引。改爲每條船收一定的海稅,比如四十兩……

長生島一行人走在從天津去北京的路上,黃石看到,除了大明自己的商人以外,還有很多胡商,他們押送着各種貨物往來於京津之間,其中還包括成隊的黑奴。萬曆放開海禁後,很多明朝官員——尤其是京官。都覺得買幾個黑人看家護院很神氣,所以對西洋商人來說,黑奴和鐘錶都是很受歡迎的商品。

因爲開放海禁,萬曆被文臣攻擊得個體無完膚,但這個天子有自己的一定之規,他一看內閣通不過,就派太監去收稅。那些收海稅的太監彙報說大明海商地船越造越大,以前需要兩船裝的貨物。現在一船就能運走了。小氣的萬曆天子就認爲自己吃虧了,結果就提升每船的稅銀……商人就造更大的船……萬曆就收更高的稅……到了黃石這個時代,大明的每艘海船的關稅已經漲到八十兩。

黃石記得,西班牙人在萬曆年前後曾經對中國有着完全不同地評價,開始的時候說中國海貿能力低下。她的水手少到不足以保衛自己。但在萬曆開海的十年後,西班牙馬尼拉總督就寫信給西班牙國王,聲稱中國的海船變得又大又多:“如果中國皇帝願意,他地船多得可以架起一條從泉州到馬六甲的舟橋。”

進入北京城。黃石不時總能看見各種各樣的書局、書店,這些書店中除了販賣讀書人需要的各種儒家經典以外,還有無數種地小說、佛經、道教經書,以及翻譯成中文的泰西著作和各種宣傳小冊子。

大明每年農稅二百萬兩白銀,因爲小冰河時期的影響,萬曆天子每年都要免除大量的農稅並賑災,他先是下令賑災款從內庫出,然後就是戰爭特別費從內庫出。接着是修河治水錢也要內庫出,還有軍屯歉收也要內庫補助等。

爲了應付各種開支,萬曆就挖空心思地掙錢。他除去收了近三百萬兩海稅銀和上千萬兩的工商鹽茶銀以外,還下令開放書局給內庫掙銀子,只要能賣出去的書一律刊印,或者只要肯交錢就給你印。

所以這個時代也是中國封建王朝時期書籍刊印得最多的時代,黃石記得,聞香教教主徐鴻儒的經書都是皇家書局刊印地。聞香教的作亂宣傳單也是皇家書局印的——就因爲徐鴻儒付錢了……

北京的路人穿的衣服也是五顏六色。這一切也是爲了稅收上的考慮。曾經有言官痛心疾首地談到大明的百姓穿的比官員還漂亮,更有人開始穿明潢色地衣料了。文臣要皇帝整肅朝綱。不許百姓僭越,一開始萬曆也曾猶豫過,但收絹稅和花布稅地太監問他:“如果不許小民穿綾羅綢緞,那萬歲爺找誰收稅去呢?”

最後就是萬曆天子再次倒在了銀彈攻勢下,頂住了文官的齊聲痛罵,把大明祖制給修改了,廢除了所有關於車馬、衣服和轎子地限制。

“黃將軍,前面就是皇城了,請止步,”請來的北京嚮導打斷了黃石的思緒,他指了指遠處的紫禁城:“黃將軍可以再稍微靠近看看,但不要太近了,看完我們就去驛館住下,等待聖旨召見吧。”

黃石向前又稍微走了一段距離,現在他的位置大約是在前世紀念堂那裡,紫禁城的南門已經遙遙可見。黃石極力張目看去,但因爲離得太遠也看不清城樓上面的匾額,更不要說寫在上面的字。

那個嚮導見黃石看得用心,忍不住湊近了問道:“黃將軍在看什麼呢?”

“城門上面是不是有個匾額,”黃石飛快地遙指了一下紫禁城南門,發覺自己的聲音都因爲激動而變得哆嗦起來:“匾額上是不是寫着‘大明門’啊?”

嚮導含笑點頭:“黃將軍說得不錯,將軍以前可曾來過京師?”

“沒有。”黃石頭也不回地否認了。他看到天津港外遮天蔽日的海船船隊;看到天津城內和來北京一路上的各國商人;看見北京一片片的書店和書局;也看到花團錦簇的北京居民。雖然黃石看不到南門的匾額,但一想到上面地“大明門”三個字,想到中國已經放開海禁、路禁、書禁和服飾等級制度,黃石就感到自己以往做的事情都是有意義的。

“大明門啊,大明門。”黃石覺得自己的眼眶都開始溼潤了。過去多年的辛苦在這一刻好像已經得到了回報,他喃喃對自己輕聲說道:“明天,最遲不超過後天,我就會被召見吧?我一定要好好看看那牌匾,那正象徵我捨命保衛的華夏文明,是我祖先的榮耀和後代的福祉。”

天啓五年九月十日,山海關,大明遼東都司府

馬世龍在桌面上攤開了一大張地圖。屏推了衆人以後,馬總兵親自給孫承宗講解起河東地局面來。

和黃石原本的歷史一樣,馬世龍最終還是把目標選定在了耀州——這個連接遼中平原到復、蓋丘陵地區的關鍵樞紐上:“孫大人,近日有不少漢軍從耀州、海州一帶逃來遼西。經過仔細盤問,耀州只有一些旗丁和建奴的家眷,而且耀州現在的堡壘是一個驛站擴充起來的,城牆低矮,達人梯就可以攀越。”

桌子的地圖上還插着些五顏六色的小旗。這些是用來表示附近地後金軍分佈情況的標示物,可以讓人對軍事形勢一目瞭然,馬世龍指着蓋州的位置說道:“根據復州之戰的情報,蓋州一帶本有分屬建奴六個旗的七、八十個牛錄,這兩個月來。我軍已經發現其中五個旗地建奴已經返回遼中。林丹汗也給兵部去信,說他那裡建奴壓力很大,所以末將認爲建奴主力已經回到遼北去了。”

“剩下的,”馬世龍把手在地圖上方虛抓了一把。緊接着就握緊拳頭砸在蓋州地區:“只有建奴正藍旗的二十一個牛錄在盤踞在這裡,這正藍旗今年已經連續被東江軍打垮了兩次,據細作報告,正藍旗的旗主莽古爾泰也受了傷。孫大人,末將地計劃就是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取耀州,然後再以雷霆萬鈞的力量南下,全殲建奴正藍旗,活捉莽古爾泰!”

孫承宗聽得連連點頭。情報和戰略看起來都很完美,他拈了拈長鬚,沉聲問道:“馬帥你有幾分把握。”

馬世龍昂揚挺直了身體,兩隻大手也都舉了起來,十根手指岔得開開的:“十足,十足……”

慷慨激昂一番以後,從內到外都充滿自信的馬世龍身上好似蒸騰起了一種霸氣:“孫大人明鑑,南關和復州之戰。都出現過望風而逃的行爲。可見,這個正藍旗是建奴種戰力最差的一旗。據末將分析。這個旗從上到下都完全喪失了和我大明官軍對壘的勇氣,此戰易如翻掌觀紋一般,孫大人大可放心。”

說着馬世龍就嘿嘿一笑:“如果不是爲了收復蓋州,這麼爛的一隊建奴,末將還真懶得去打他們。”

馬世龍話裡話外地那種“捨我其誰”的氣勢讓孫承宗很滿意,他只是微笑着提醒了一句:“馬帥既有如此把握就好,只是不可大意,也不可過於驕傲啊。”

這話把馬世龍聽得哈哈大笑:“孫大人啊,您多慮了。本次末將以關寧名將魯之甲爲主將,那前鋒李承先也有萬夫不當之勇,無論是韜略還是勇武,末將敢說他們都不在那黃石之下,至於此次出動的寧遠中協,更有車炮營一,鐵騎營一,水營二,這實力不要說一個小小的東江左協,就是整個東江鎮都比不了!”

天啓五年九月十二日,黃石還在北京苦苦等待着召見的命令,而此時關寧軍、寧遠中協副將魯之甲殺牛祭旗,四個野戰營隨即向着三岔河方向浩蕩出發。一馬當先的正是熟讀兵書、且號稱能開十石強弓、揮丈二馬槊的猛將李承先。

第一次上戰場的李參將直轄地車炮營共有戰兵兩千四百八十人,連同輔兵共五千五百人,擁有大炮八十八門,戰車三百五十輛,馬六百匹,各式火銃一千五百支。隨後出發地三營按照額定編制還會有戰兵幾四千人,輔兵近萬,大炮六十門,火銃千餘支,此外還該有兩千餘條戰船隨行。

和其他幾個將領的親兵隊一樣,李承先地家丁們也都是第一次出征,他們大多是李承先這幾年來從配軍中挑選出來的殺人犯,這大批的前江湖好漢們鼓譟而行,看上去也是煞氣逼人。

歷史的車輪終於還是滾到了這一步——耀州血戰的帷幕正在被輕輕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