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入京以來,黃石就一直低調做人,他既然放棄了奪取天下的野心,自然也不需要在民衆面前爭取他們的擁戴了。今天長生島一行人都穿着普通的軍服,黃石也一樣。一個內衛不等黃石吩咐就朗聲說道:“這位爺請了,吾等是東江鎮左協張攀張將軍手下軍士,奉命來京公幹。”
那人聽說他們不是黃石的手下,心中有些失望,表面上倒也沒有失卻禮數:“原來是鄙人冒昧了,幾位軍爺恕罪則個。”
這個客人轉身對大夥兒說道:“皇上招黃宮保進京陛見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不過一直沒有聽說黃宮保離開,想來還沒有走吧。”
“是啊。”遠處的另一個顧客贊同地點點頭,大聲接話道:“按照我朝規矩,邊將奉旨進京陛見,離開的時候都要開大明門,擂鼓送行,黃宮保臨行前也會向着宮門三叩謝恩纔是。這些日子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這事兒發生,應該還是沒有走。”
不知道那哪裡又傳來了一個聲音:“以黃宮保的功勞,皇上會不會在宮城上送行啊?到時候讓我們也有機會瞻仰一下聖容。”
“那可就不知道了。”
酒客們各抒己見,酒樓的老闆也忍不住從廚房跑出來,扯着嗓門摻乎,剛纔還是冷冷清清的酒樓上頓時人聲鼎沸。有幾位客人帶了女眷,她們也紛紛小聲地參與討論。
剛纔被酒保稱爲九爺的人,怒衝衝地又罵起了關寧軍,越嚷嗓門越大,他的生意賠了,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拿了那麼些銀子還不好好打仗!等皇上震怒,哼哼,讓他們都喝西北風去吧。”
“可不是嗎?九爺說得好。”老闆滿臉激憤。他已經決定關門一些日子了,這兩天減價出清存貨讓老闆肉痛得很,所以一聽見有人罵高弟就急忙接茬。酒店老闆這些天睡不好吃不下飯,體重減了不少,胖嘟嘟的肚子也小了一圈:“又戒嚴了,這生意沒法做了,遲早得關門。”
旁邊的桌子有個客人一直對長生島這桌人挺感興趣,一聽內衛自報是張盤的手下。便猛地一拍桌子,指着金求德叫道:“黃宮保不就是東江左協副將麼?那你們幾個不就是黃宮保的手下麼?”
這話一喊出來,酒樓上地客人目光都向黃石這桌望了過來。金求德掃了黃石一眼,看到他的長官低頭夾菜,臉上並無一絲一毫的特殊表情。金求德抱拳向周圍晃一晃,對酒樓上的人說道:“各位請了,吾等……嗯,張將軍是黃軍門的屬下。吾等自然也是黃軍門手下……”
這話雖然說得含糊不清,但酒樓上一下子就更熱鬧了,人羣呼啦一下子站起身,擁擠到黃石他們這桌周圍,七嘴八舌地紛紛問黃石長得什麼樣。是不是面如滿月、眼如銅鈴、力大無窮?還有人吵吵着問他們黃石是不是還在北京?有沒有機會見見黃石?或者知道黃石現在住在那裡。
就是後面桌子上的女眷也偷偷用餘光掃射這邊,還有一個女孩子乾脆大大方方地坐直,向黃石他們張望過來。黃石注意到自己的內衛和金求德都笑呵呵地異常興奮,就笑着對周圍的人說道:“諸位。我們幾個只是來京公幹地人,我們職務低微,是從來沒有過機會見上黃軍門一面的,所以他長得如何也無法描述,恕罪則個。”
周圍的人問不出什麼消息,有些失望,有幾個嘆着氣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其他的人也顯然失去了興趣。他們隨便又說了幾句,也就意興闌珊地走開,不再騷擾長生島衆人了。
等他們散開後,黃石作了個手勢叫幾個手下湊近。長生島的人因爲失去顯擺機會而變得有些無精打采的,黃石壓低聲音跟他們悄悄說道:“這些人跟我們無關,打聽些消息也不過是回去跟朋友們做談資。一旦被他們纏上,我們就什麼也不要乾了。我們進京要辦自己的事情,萬萬不要招惹是非。讓他們扯他們地。我們自己吃自己的。”
“大人。反正我們也是一天到晚閒着,也沒有什麼好乾的。”一個內衛不滿的小聲嘟噥起來,一肚子的廢話和牛皮都憋在胸口讓他感到很不舒服,這個內衛難受得直在椅子上亂扭,嘴撅得都快能掛油瓶了,說話地聲音也忍不住提高了些:“我們給他們講講遼東的事兒,讓他們請我們頓酒也是好的嘛。”
“沒出息的東西。”黃石聽後又是一聲笑罵,看着那傢伙一臉地喪氣,心下也明白那內衛沒有撈到大吹法螺的機會所以很不爽,黃石把酒壺往他身前一推:“隨便喝,今天我請你喝個夠。”
“你要講什麼?”
背後突然傳來一聲大吼,原來又是那個長了兔子耳朵的九爺,他看向黃石的眼光中充滿責備和不滿。九爺掉頭對這店裡的夥計招呼道:“店小二,那幾個軍爺一桌的酒錢算在本大爺帳上。”
“好嘞。”
吩咐過店小二後,九爺回過頭來衝着黃石發出傲然自得的一笑,一種黃石過去在小財主身上常常看到的笑容:“鄙人行九,人稱九爺,這位軍爺怎麼稱呼?”
一下子滿酒樓地目光就都再次回到了黃石一夥兒身上,黃石無奈地長身而起,對着那九爺拱手說道:“在下姓張,東江千總。”
“張總爺,講些邊事來聽吧。”九爺的提議立刻得到大家的轟然響應,滿耳都是人們不依不饒的聲音,那九爺更趁熱打鐵地叫道:“張總爺就給我們講講吧,這頓水酒不提,講完了本人自然還有一份儀金奉上。”
只是這話一出,黃石的手下頓時都是臉色大變。現在黃石身爲朝廷二品重臣,而那所謂的九爺不過是一個市井草民,卻對黃石大呼小叫、呼來喝去,言辭間更把黃石視同說書先生一般。如果不是黃石嚴令不許泄漏身份。恐怕早就會有內衛喝罵上一句:“你這廝好生無禮了。”
雖然他們沒有出聲,但臉上都騰起了怒意,倒是黃石面色不變,對着滿屋子的人團團一抱拳:“諸位,五年前在下投在旅順軍前效力。在下知道你們要聽黃宮保的故事,但在下實在不清楚,如果……”
不等黃石說完,下面就又是一片人聲嘈雜。
“總爺。你就隨便講講吧。”
“就是,總爺您講什麼我們就聽什麼。”
“沒錯,總爺講什麼我們都愛聽。”
黃石微微一笑,在金求德地肩膀處輕輕按了一下,然後離開桌子大踏步往前走了幾步,站定在一個寬敞地地方,面衝着滿屋子地人說道:“在下就給諸位講兩位爲國捐軀地將軍,他們都姓張。不過一個是弓長張,一個則是立早章……”
店老闆覺得機會來了,隨着他偷偷的一個眼色,兩個店小二就快步跑到街上去,竭力替說書的黃石、也就是替酒樓作着廣告宣傳。招呼客人。那九爺還正在大呼小叫:“上茶,快上茶,再給本大爺端盤瓜籽來。”
“……旅順督司、故張盤張將軍就這樣死在這羣宵小手下,旅順也失守了。幸好有幾個英勇的剛鋒營弟兄殺出重圍,找到船通知了全遼南的大明王師,正是這幾個弟兄救了遼南。”黃石輕輕地結束了他的第一個故事,這時酒樓裡的人全都已經聽得鴉雀無聲。黃石揮手招來一個內衛士兵,這個人就是當年坐船來長生島求救地人之一,南關之戰過後這個人通過審覈和培訓進入了內衛。
黃石拍了拍這個內衛的肩膀,對大家介紹說:“這位兄弟,當年就是他殺出重圍。並趕去長生島向黃宮保報警的。”
剛纔黃石講的故事讓這個內衛回憶起張盤被俘、旅順軍潰敗的那個夜晚,他彷彿又看到旅順火光沖天的慘烈場面,彷彿又聽到無數犧牲戰士垂死前的呻吟,這個內衛雙目赤紅,兩手也不停地發抖,他哽咽着地衝着黃石叫了一聲:“大人。”
然後這個內衛就調轉過頭,用盡全力向酒樓里人的嘶聲大喊:“故張將軍在戰場上從不退縮,我們旅順東江軍圍在他地旗幟下。也從不曾後退一步。從沒有過啊,啊。啊……”話還沒有說完這個士兵就已經泣不成聲。
酒樓裡的人屏住呼吸看着這個情緒激動、痛哭流涕的士兵,剛纔那種看熱鬧、聽故事的氣氛已經煙消雲散了。那個九爺張着嘴發了很久的愣了,聽衆們或多或少都感到眼眶有些發熱,還有幾個女人已經是聽得眼淚直流,她們紛紛拿出手帕,擋住了自己地臉。
黃石攙着這個士兵把他送回坐位,自己又慢慢走回剛纔的位置,現在他對面已經擠滿了人,樓下的客人都上來了不用說,街上的人也涌進來聽。
黃石說:“諸位,接下來就是南關之戰,故章將軍就是在那裡殉國地,在下當時正好在場……”
爲了解救被圍困在南關的弟兄,幾千明軍義無反顧地從金州出兵,爲了讓他們能夠飽餐一頓,城中的女人們宰殺了還沒有養大的小豬,捐獻出家裡珍藏着準備過年的大米和麪粉;然後就是和南關守軍會師,上萬士兵興高采烈地準備踏上回家的道路;但是敵軍早有準備,並不打算這麼輕易地放過他們,明軍落入了失敗就是全軍覆滅的境地……
黃石把整個故事娓娓道來,他面前聚攏的人變得越來越多,都快擠到他身邊了,這些人一個個臉上都露出瞭如癡如醉地神情,表情隨着故事的發展先是悲壯,然後是欣喜和放鬆,緊跟着又變成緊張和激憤。
選鋒營用血肉擋住敵軍的突擊,爲救火營贏得了時間,明軍終於搶在敵軍突破側翼之前,率先擊穿了對手的中央戰線……
“當時,故章將軍就躺在在下的面前,身上插着三十多支箭,是的。三十多支。他倒下的時候,身上已經不流血了,因爲不流盡最後一滴血故章將軍是絕對不肯倒下的。”說話地時候黃石還微微彎腰衝着地上比劃着,臉上地神情既莊嚴又肅穆,他用最恭敬的語氣說道:“故章將軍完成了他對黃宮保地諾言:‘只要我章肥貓在,左翼就安如泰山。’故章將軍發動了明知必死的反擊,正因爲他的英勇犧牲——我們的一萬四千官兵得救了;我們打贏了南關之戰;建奴被我們打得丟盔卸甲、四散奔逃。”
“我東江軍——威武。”黃石說完後就向着人羣輕輕一鞠躬,然後大步走回自己的桌子。金求德和幾個內衛一臉嚴肅地看着他,不約而同地開始鼓掌——就像是在長生島時一樣。
旁聽地人早已經擠得密密麻麻,樓上黑壓壓的都是人頭,可是黃石說完了之後,這一大片人竟然都靜靜地沒有人出聲,除了長生島幾個人莊重的擊掌聲外,也就偶爾能聽見一兩聲小孩子的呀呀聲。但就是這麼一點點嘈雜,也立刻被他們的父母制止了。全體聽衆都彷彿着了魔一樣,集體沉浸在對故事的回憶中。
“威武、威武,”絲綢商人九爺眼睛裡隱隱閃動着淚光,他手裡端着早已經空得見底的茶杯,機械地把它往自己嘴脣上一倒。然後又把茶杯舉在自己胸前一動不動了:“壯哉,壯哉……”
酒店老闆忘了自己的生意,也顧不得招呼客人,大顆地眼淚滾滾而落。他從不知什麼時候起就倚着門框子。拼命用指甲摳着飯桌子上的漆皮,把桌面上劃出一道道深深的白痕。
“真是蕩氣迴腸,”一個書生模樣的人終於從沉醉中醒過來了,他反覆撫摸着手中的摺扇,良久後又是一聲長嘆:“真恨不能插翅飛往遼東,投效於黃宮保軍前,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嗡嗡聲漸漸響了起來。人們也又一次開始交頭接耳起來,一會兒有個年輕人鼓足勇氣,小聲喊了一句:“那位總爺,您說地和說書先生說得可是不太一樣啊。”
黃石和幾個長生島人都放下手中的酒杯,一起擡頭向那個說話的人看過去,那人周圍的目光也都刷地照到了他身上。來自四面八方地目光一下子聚焦到身上,讓年輕人把頭猛地縮了一下,他一邊低頭一邊嘟囔道:“小子聽說。黃宮保武功蓋世。所有勝仗都是他一個人打的,毛文龍也是沾了他的光。那旅順之戰中。張盤張將軍不過因人成事,至於那個章肥貓章將軍,更是聞所未聞。”
趴!
還不等黃石說話,一個茶杯就如閃電劃過,重重地砸在那個倒黴蛋的帽子上,跟着掉在地面上摔得粉碎。
本來九爺一直把空茶杯舉在胸前沉思,但這個年輕人的發言打斷了他的冥想,激憤的九爺把茶杯砸過去以後戟指大罵:“不當人子的東西,兩位張將軍都爲國捐軀了,什麼叫因人成事,什麼叫聞所未聞?畜牲,快給本大爺滾出去……”
“九爺且慢。”
看到黃石站了起來,九爺也就中止了謾罵,人們也一起看了過來。
黃石環顧了樓上地人羣一圈,他們一個個都屏住呼吸盯住黃石的嘴脣,生怕漏掉了一個音節。黃石清了清喉嚨:“我東江毛大帥,以二百兵出海三千里奔赴遼東,不花費朝廷一糧一餉,僅僅數年而有東江全鎮,安撫流民五十萬,復土千餘里,是黃軍門沾了毛大帥的光而不是相反。故張盤將軍,親率五十兵登陸,收旅順、克金州,以遼南一隅,力敵建奴大軍而無所畏懼,更非因人成事之人。”
衆人一個個神情專注,聽得連連點頭。
“至於故章肥貓將軍,”黃石慘笑了一下,其中說不盡的苦楚和遺憾:“我東江將士,孤懸海外千里,五年來戰歿者數不勝數,這些隕身報國而不爲人所知者,又豈僅僅是一個章將軍呢?”
黃石不喜飲酒,所以他的手下就扛了一輪又一輪的敬酒,金求德這廝酒量甚大,等幾個內衛都酣酣然醉態可掬的時候,長生島的參謀長還能遊刃有餘地保護他地長官。
九爺又一次呼喊着擠了上來,自從黃石堅拒了他地儀金後,九爺就發起了一輪又一輪的敬酒運動,還拼命地給黃石他們這桌添菜,酒樓地胖老闆則已經下廚房去了,他嚷嚷着說要重拾一把菜刀,讓幾位遼東的軍爺嚐嚐他的手藝。
“大人,您還真在這兒啊!”一個滿頭大汗的士兵拼命擠到了黃石的身邊,原來是他留守在驛站的那個內衛,那個內衛不等黃石問話就向着外面扯着脖子大喊:“我家大人在這裡。”
隨着一通鑼響,一個太監從分開的人羣中向着黃石跑過來,滿臉都是焦急之色:“黃軍門,您讓咱家好找啊。”
接着那太監就把臉孔一扳:“皇上口諭,黃石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