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四年,元宵佳節,東都洛陽的紫微宮。
洛陽紫微宮,是大業二年時修成的宮殿,與東都新城是同年竣工的,東西寬四里零二百步,南北深兩裡零八十步。南北方向的“進深”和二十多年前先帝修建的大興宮相仿,但是東西寬度卻要比大興宮還寬出三分之一多,實爲如今天下最爲宏大的宮殿了。之所以如此宏大,乃是紫微宮除了效法大興宮的諸多正殿之外,在其一側還另有一塊側面延伸出去、連通皇家園林“西苑”的建築。
沒錯,便是在歷代演義野史中頗爲文人詬病的那座長七十里、寬三十里,南達伊闕、北抵邙山,內有山川假海、海中再堆砌仙山島嶼的“西苑”了——據說“西苑”之內到了秋冬草木凋零時,便要讓內用的巧手匠人宮女以綠綾裁剪出樹葉、用彩綃結紮出瓊花,以現四時皆春的勝景,數十萬棵樹木無不如此,實在是爲足獨夫耳目之娛,而靡費無度、奢侈已極!
西苑的奢靡肯定是有的,今夜的元宵賜宴,蕭銑便身處其側,雖未深入,也可略見大觀。不過綠綾樹葉、彩綃瓊花蕭銑倒是沒看見,目力所極,最爲奢侈的裝飾乃是各種珍惜禽鳥羽毛製成的一樁樁羽葆。當然了,羽葆也是夠奢侈夠奇葩的了,只是沒有野史那樣黑得那麼不動腦子。而且這些事情,多少也是各方相互作用的結果,所謂上有所好,下必效焉,時間久了,也就成了慣性——這兩年,各處“聖天子制羽葆,禽獸感恩自獻羽毛”的祥瑞也不知道有多少南方地方官獻過了,獻了祥瑞的官員得了好處,自然有人源源不斷地獻上。
當初大業元年時,此宮、此苑,修築所耗費的人工財力,不在一千多里長的通濟渠之下。開皇年間量入爲出積攢下來的朝廷錢糧,倒有一小半填了進去。如今天下雖然太平,可惜餘財卻是不多了,內囊底子都傾盡了出來。
紫微宮雖然是大業二年修成的,不過因爲大業三年年初時楊廣還在北疆巡幸視察與突厥之間的邊防,接受啓民可汗就殲滅降順鐵勒十餘部一事的朝賀,所以當時並沒有在東都過年,如今,還是第一年在紫微宮大宴權貴宗室。
“唉,好大喜功倒沒什麼,可是這如此奢靡浪費之風,着實……”蕭銑自飲了一杯,心中暗歎,卻也無可奈何。再過幾日他便要再次離京赴任了,這幾天,能拍馬屁糊弄過去,那就拍吧。
蕭銑示意了一下,讓公主府上的幾個宮女跟着他,端着幾捆包裹着紅色蠟紙的竹筒,走上前去向楊廣敬獻佳節賀禮。
……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東都。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好!賢婿果然好文才,這都好幾年了,新春、元宵時,總能有佳句名詩——而且聽穎兒說,便是朕登基之前幾年,便已經如此年年有佳作了吧,不愧是詩禮世家的教養。”
楊廣聽着蕭銑的恭賀詩詞,龍顏大悅,不過更讓他獵奇欣喜地,是眼前這些竹筒,他看着眼前那些竹筒可以發出巨響,飛射出一顆顆可升至數十丈之高的發光彈丸,隨後後迸濺出萬絲金光。
“此物便是詩中所稱‘爆竹’了吧,果然貼切,而且能夠這般如飛龍在天,射出金光萬道,嘖嘖……此物卻是如何製成?”
“回稟父皇,此物乃是用了硝石、硫磺、木炭等物引火,又以海鹽摻雜,取海鹽灼燒時之金黃色,其中一些方子,還是從道家、及煉丹的方士術士那裡博採衆長而來……”蕭銑也不拿捏,便略微講解了一番,把這個原始版的煙花原理大致給楊廣解釋了一下,博得楊廣又一番讚許,也讓其餘參加夜宴的權貴嘖嘖稱奇,暗自羨慕駙馬爺便是又有巧思,又懂得討皇帝歡心,還知分寸。
其實,如果不是這年頭還很難弄到品位純正的鉀、鈣、鎂、鋁等金屬鹽,蕭銑還是很想把煙花爆竹的光芒色澤弄得五顏六色的,如今,既然只有鈉鹽可以直接確保,也就只有弄純黃光的了,也幸好進貢給天子之物,正需要金光萬道,也算是剛好拍在了馬屁上。
楊廣心中正在得意,一揮手讓正在殿上獻舞的宮娥們都散開了,專心賞玩了一番蕭銑獻上的禮物。如今朝中,最能進獻奇巧玩物的大臣裡面,將作大匠宇文愷算一個,蕭銑算一個,另外還有一個當初修文獻陵時候提拔起來的工部官員何稠也算是一個,所以凡是他們獻上的東西,不管實際如何,楊廣都是頗有興趣的,首先慣性印象便很好。
收了蕭銑的禮物,尤其是一看就知道是蕭銑親自巧思設計、靠那些奇技淫巧的學問造出來的,楊廣心中多少有些內疚:在拔除賀若弼和楊素的時候,因爲一些謠言就把蕭家牽扯進去,實在是有些不地道,尤其是看了蕭家如今剩下的幾個人,雖然聰明人不少,可是不是蕭瑀那般性格有問題,太過正直耿介,便是如蕭銑這般,聰明沒用在權謀和軍事上,只會詩詞歌賦、奇技淫巧,並一些理財之術,這些技巧,終究是不會對統治有威脅的。
“此番去吳中,好生爲朝廷籌備海船的事情。前兩年留賢婿在京,也是朝廷草遷東都,諸事未穩;而且你姑姑就這麼一個女兒,不忍遠離,自然放不得你們出京——便是先帝時,樂平、蘭陵他們的夫族、婿族也都沒有放外任的,所以賢婿也別想多了。”楊廣自覺這番措辭很巧妙,又接着補充了一句,“如今卻放你們出京,那也是通濟渠全線運轉順暢,朕將來也是要再多造龍舟,巡幸江都的,說不定會長住。到時候穎兒也可常來拜見。”
“臣謹遵旨意!”
……
楊廣沒多久便回去歇息了,放任與會的羣臣再私下飲宴一會兒。這兩年,因爲登基後在女色方面沒了約束,楊廣看上去似乎一下子蒼老了不少,精力也逐漸不濟。
楊廣一走,場面上的拘束氛圍似乎也淡了一些,剩下的人便似乎突然BUFF了一層牛頭人酋長的耐久光環,交流速度也提升了那麼15%的樣子,三五成羣開始私下尋機竊竊私語,或是相約離席告退。
蕭銑因爲還在伯父蕭琮的週年之內,雖然禮法上沒有要求侄兒給伯父守孝的,但是一般來說,除了這種楊廣賜宴的場合之外,是不會再與賓客宴飲的了,所以出京之前,要找蕭銑的人,多半會在這個場合尋機接頭。
歐陽詢第一個來到蕭銑桌前,舉觴痛飲,說道:“師弟,此番出京,卻是前程遠大,再放完這一任外任,將來何愁不能進入朝廷中樞呢。愚兄先賀過了。”
“師兄哪裡話,如今師兄也是滿朝朱紫之列了,又有什麼好羨慕小弟的。”
蕭銑調笑着與歐陽詢閒話了幾句。他之所以這麼說,也是有原因的,因爲在仁壽年間,歐陽詢不過是一個太常博士,在那個位子上一做就是六年;而大業元年,因爲歐陽詢好歹算是教導過楊昭等學業,楊昭成爲太子之後,仙及雞犬之下,歐陽詢也就升到了太常少卿,一下子提了兩品,和蕭銑這個將作少監理論上平級,卻清貴得多。
不過,蕭銑這般客套,換來的卻是歐陽詢的一陣嘆息:“唉,這話也是休要再提了,愚兄這個太常少卿,也不知保得幾年,不過倒也不是說爲兄癡迷爵祿,但有些事兒,賢弟也是多上心一些的好啊。”
“此話怎講?”
“怎得?賢弟還不知道——啊,是了,定然是因爲樑國公的事情,賢弟一直閉門謝客數月,外頭的消息都不靈通了。”歐陽詢說到這兒,看了一下左右無人注意,又壓低了一層聲音,“這幾個月太子殿下看着怕是也不太好了。齊王素來惡你,自然連愚兄也恨上了,將來東宮易儲,咱還是小心爲上。”
“什麼?已經到這一步了麼?皇后娘娘這幾個月卻是從不曾與小弟說知過此事。而且,小弟不是也獻上過一些偏方療法,調理肥胖的麼?”
“哪裡有用啊!前些日子,愚兄入宮授課,聽說已經轉發消渴之症了。”
太子楊昭,原本歷史上到了這個點兒應該已經是因爲太肥胖病死了,之所以拖到如今,也是蕭銑前世對付富貴病有些心得,當初剛剛穿越時,便是靠治好了蕭皇后的早期膽結石作的進身相認之階。後來大業初年楊昭當上太子後肥胖併發症越來越嚴重,蕭銑也是着實獻了一些養身之法,讓楊昭得以延命了一年多,但是爲這,卻不知讓齊王楊暕恨了他多少——楊暕可是日日夜夜盼着兄長早死,他好入主東宮。
可惜蕭琮死後,蕭銑在家閉門謝客,這幾個月對楊昭的近況不太瞭解,沒想到已經惡化到了這一步,消渴之症,便是已經肥胖併發出糖尿病了,在古代就是必死之症。
“罷了,出京之前,小弟私下再和拙荊一起探視一下太子。至於齊王是否怨恨,咱也顧不上了。這兩年,師兄在京可要自己小心低調。”
說着,歐陽詢便沒事兒人一樣走開了,很快又有幾個目標貌似閒逛一樣來到蕭銑的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