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堅排開面前爲他清出路來、好讓他安全登船的手下嘍囉,終於可以看清眼前的形勢。他面前的甲板上是百來具雙方的屍首,而穿着官兵那邊衣甲的,居然只有二十幾個,剩下的都是自己人。
投靠蕭銑後的半年裡,蕭銑都雪藏了來整和秦瓊的實力,尤其是這些精銳官兵結陣而戰、遠近結合時發揮出來的強橫戰力,讓他手下沒有配合可言的私兵顯得如此無力。現在他看到的敵人,便是一團據守在船樓周圍結成刺蝟陣形狀的敵人,內中還依託板屋射孔和女牆垛堞往外放箭,船艙內則顯然有無數的弓弩箭矢儲備,完全不必和衝上船的賊人那般省着用。
張仲堅不敢託大,抄了一塊鐵牌在手,另一隻手則拎着一柄三十斤重的九尺陌刀——尋常軍中的陌刀手,使用的制式陌刀輕的只有十七八斤,最重的二十二斤,就那都必須是雙手握持了。張仲堅居然可以單手握住三十斤的陌刀,也可算是天生神力了,另一隻手的鐵牌分量也不在此下,只不過盾牌不用揮擊,難度沒那麼大。
“對面那走狗,可敢與某公平一戰?讓手下兒郎廝殺,算得什麼明雄好漢?”
這句話是張仲堅喊出來的,一邊喊,一邊讓人往後退,只留下放箭的繼續壓制。他自忖自己這邊人多,官兵那邊人少,自古只有人少的一方會主動尋求單挑擒賊擒王,而人多的一方是不肯這麼幹的。自己反其道而行之,想來對對方是個很大的誘惑,而且此前觀戰,對方軍中那個旅帥似乎頗以武力自矜,應該會受自己挑釁。
果然,雙方的箭矢都開始稀疏起來,隨後陷入了壓抑的寂靜僵持。好在寂靜並沒有幾秒,就被秦瓊打破了。
“兀那賊首,倒是好膽色,今日秦某便給你個機會死個明白——秦某乃右武衛來大將軍麾下區區折衝校尉。爾等是何處賊島來路?哼,諒你也不敢說,否則天兵到時,碾碎賊巢,叫爾等都死無葬身之地。”
來整在一旁聽得有些不解:秦大哥明明已經知道對方是張仲堅的人馬了,爲何還如此說?是了!定然是秦大哥希望張仲堅留有一絲僥倖,以爲他的圖謀還沒有暴露被蕭郡守所知,如此,萬一今日不利他還可以暫且撤退。若是秦大哥叫破了張仲堅一夥的身份的話,張仲堅畏懼朝廷報復,定然是不死不休,非要把咱這裡全部殺了滅口不可。茫茫海上,也唯有如此做才最是穩妥。
張仲堅倒是沒有多想秦瓊那番話裡的深意,當下只當對方確實不知道自己來歷,心說如此正好,還有退路。而他內心實則在算計別的地方,並未在意這些。
見秦瓊應戰,張仲堅用左手在背後示意,讓小頭目過會兒注意放箭,而後自己就突前,走到距離秦瓊六七步遠的地方停下,一大塊甲板都空了下來,只爲二人單挑。
“咱可是拿了鐵牌,對面那秦瓊只有纏杆鐵槍,到時候若是兩邊翻臉,突然放箭攢射偷襲,咱可以有盾牌護身,也好全身而退,那秦瓊武藝再高,也架不住突然數十支利箭攢射。”
如是想着,張仲堅也不矯情,當下單手掄起陌刀大開大合便撩了上去。
“這張仲堅倒是個勢大力沉之輩,幸好咱的鐵槍用油浸的牛筋通體纏杆,倒也不懼兵刃上吃虧。便讓秦某試試你的力道。”
“鐺!鐺!”幾聲巨響,兩人便是硬碰硬的路數幹上了,陌刀大槍直來直去,絲毫不避忌搏殺力道。張仲堅此前還自忖可以佔一些便宜才挑釁單挑的,沒想到秦瓊比他預料的還要耐力綿長。
他可是在遠處坐船上看着秦瓊先後殺死了自己將近三十個手下的,原本自忖這個秦瓊就算神力不輸於自己,但是好歹也會被此前的車輪戰消耗掉不少,而自己是養精蓄銳的生力軍,應該佔有明顯優勢纔對。現在一交手,才知道秦瓊此前着實是很惜力的打法,每一次都是靈蛇吐信一樣輕易擊殺自己的手下,絕不會多纏鬥費力,顯然是經驗老道準備打持久戰。
若是現在上來和張仲堅單挑的是來整的話,張仲堅自問有把握在三十個會合內拿下——原因無他,倒不是來整的武藝真的比秦瓊低那麼多。而是來整的打法一看就是年輕氣盛,沒有持久戰的戰場經驗,開始時把兵器舞的水潑不進,但是體力的消耗也會非常迅速。如此,此刻若是來整上場,肯定會被張仲堅穩穩壓住。
張仲堅和秦瓊來來往往廝殺了三五十個會合,至少也有數分鐘的時間了,而旁邊其他幾艘船上的戰鬥並沒有停手,張仲堅見有體力優勢還壓不住秦瓊,心下有些焦躁,少不得用鐵牌硬抗架偏了秦瓊一擊挑刺之後,順勢往後一躍,背後一招手,便讓手下之人卑鄙地開始放箭。
也虧得秦瓊戰場經驗豐富,一看張仲堅後退就知道有陰謀,當下也不敢第一時間衝上,全神戒備着,果然便覷到有賊人張弓搭箭,船上距離太近,不能等箭矢射出再撥打,只能是就勢往船舷邊上一滾,再回手揮舞槍桿格擋。因爲大多數的箭矢都是瞄準的秦瓊一開始站立的位置,賊人要想挪開已經來不及了,十幾支箭矢紛紛插在硬木甲板上,只有三四隻找準了方向,被秦瓊撥開。
“賊子敢爾!兄弟們放箭壓住!”來整一聲怒喝,官兵那邊的也開始紛紛放箭起來,官兵有艙板掩護,顯然可以遮蔽到至少七八成箭矢,故而高下立判。
張仲堅見一擊未能得手,心中也是大恨,他知道交換箭雨肯定是打不過官軍的,他恰纔安排這個毒招,滿擬是一擊制敵、擒賊擒王,但是先手不中之後,馬上就落到了下風。
然而,還沒等他做出悔恨的決定,異變已然再生。秦瓊利用賊人兩波箭矢之間的時間差空檔,見張仲堅距離自己不過七八步,一個猛躥上去,槍桿揮擊連帶着飛腳猛踹,把張仲堅的鐵牌踹得拿捏不穩,一個仰面八叉摔倒在地——這也是張仲堅在雙方開始放箭之後第一瞬間架好鐵牌這一動作帶來的必然弊端。因爲如此一來雖然可以防止被傷到,卻也遮蔽了自己的視野,在沒想到秦瓊恢復得這麼快的情況下,反而着了道兒。
“不好!”張仲堅心念電轉之間,一個鯉魚打挺接鷂子翻身,同時把鐵牌往前擲出想阻擋一刻,而後回身躲進人堆。然而就在這一瞬之間,一根利矢破風而來,饒是張仲堅趕緊躲避,也被射中了肩窩。
原來是來整早就張弓搭箭準備覷個機會射他,而來整和秦瓊又是數年的戰友,頗有默契,一見秦瓊撲上,就知道機會來了,配合的絲絲入扣。這倒不是說來整的箭術有多高明,而是三十步內信手射來,只要抓準了機會,準頭其實並不重要。
“賊首已被射殺!兄弟們併肩子上啊!”秦瓊抄過張仲堅丟下的鐵牌護在身前,一邊已經喊開了,船上賊人也親見張仲堅中箭,哪裡分辨得了真假?當下士氣陣腳便明顯鬆動了。下頭靠住大船的小船上,數秒內便有人見勢不妙,想要鬆開離遠些。而這一下更加加重了連鎖反應——大船原本被幾艘小船夾住登船,在海上已經是很穩得了,不容易被風浪顛簸,如今旁邊突然撤掉了一面支撐,便隨風逐浪晃悠起來。原本這些晃悠對於跑慣了海的海客當然不算什麼,然而因爲來得突然,在甲板外圍沒有遮擋扶靠之處的賊兵自然猝不及防之下東倒西歪,而官軍因爲依託船艙,並未發生這種情況。
或許這種狀態只有幾秒,但是已經夠用了,突然顛簸起來的時候,弓箭是沒法使用的。官軍衝殺過這二十步,一個槍陣突刺,居然殺得對面血流成河,潰不成軍,瞬間就丟下好幾十具額外的屍首。
“打不得了,快退!”張仲堅這時才堪堪從中箭的痛苦中回過神來,見不過幾十秒的時間裡,自己就大勢已去,只能下令趕緊撤退。賊人紛紛跳海潛水逃遠,或游回遠處自己一方的小船。也虧得海戰不是攻城戰,攻上了“城牆”的士兵還能靠跳海逃生,但是另一方面,這條退路也讓士氣崩潰的戰士無法堅持背水一戰的決心。
大沙船上,足足丟下了兩三百具賊人的屍首,最後關頭秦瓊、來整猛追窮寇、背後捅刀,又殺了一大片。再待到敵船紛紛離開大船過程中,又有一艘被撞沉、數艘遭到弓弩追殺攢射,損失不小。
也就是到了這個當口,秦瓊見敵船已經退得遠了,才和來整站在船頭,縱聲高喊:“張仲堅!你可知曉此船乃是朝廷使節之船,並非蕭郡守行海商的私船!你公然襲擊朝廷訪問倭國的國使,如此大罪,便等着朝廷水師犁庭掃穴,將你蕩平吧!今日你放我們活口歸去,不日便是爾等死期!”
張仲堅聽了,這才血衝腦殼。當下知道事情大條了,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然而,剛剛下令士卒重新靠上去廝殺,卻又馬上冷靜了下來——剛纔那校尉不喊,到了如今再喊,自然是因爲自己一方已經退遠了,而對方戰船高大,再次靠上去的話,在接近過程中至少又要被弓弩攢射消耗幾百人命,對方就是用這種辦法想活活耗死自己!想來剛纔一鼓作氣都衝上船去了,也沒能殺敗對方,如今還有什麼奔頭?
一猶豫之間,又是幾艘衝動靠上去的船,被射殺了好幾十人,還被撞沉了一條小船。知道事不可爲,張仲堅唯有壯士斷腕,果斷要求扯滿風帆撤退。
事到如今,張仲堅唯一能祈禱的,就是自己在扶余海上那些巢穴,沒有全部被朝廷探查到。否則,他只能再次狡兔三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