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堅的魄力終究不是天草四郎時貞可以比擬的,所以他沒有等到自己的人全部餓得不行再考慮突圍的事情。圍城進行到八月下旬——也就是圍了兩個多月後,雖然塢堡裡還有一兩個月的糧食,但是張仲堅已經決定提前突圍決戰了。
原因無他,雖然撐到糧食差不多吃完再出去也還來得及決戰,但是張仲堅每日在堡頂觀望,都可以看到外面的隋軍在繼續挖掘長塹,再下去,要是隋軍的工事徹底完備,把所有的口子都堵死,那麼他連決戰的機會都沒有了,或者說就算要決戰,他也會從原本守城的一方演變成攻城的一方,不得不頂着長塹夾城進攻了。既然如此,不如當機立斷。
對於陳棱來說,張仲堅發難決戰的時機也不算太差,雖然夾城沒有修好,但是卻極大地制約了張仲堅的主攻方向——在夾城有口子的時候,張仲堅肯定會往那幾個缺口方向進攻突圍,那麼人數較少的隋軍在集中兵力方面就會獲取一定的優勢,而張仲堅後隊的民壯可能就會因爲戰場的狹隘而無法充分展開,更無法打出包抄圍裹的態勢,只能是和隋軍正面決戰。
八月二十七這天,在巨濟島西北方向,陳棱本部夾城工事與秦瓊營寨夾城工事之間的缺口部位,爆發了突圍決戰。張仲堅選擇這裡,也是隋軍諸將意料之中的事情:這裡距離新羅大陸最近,而且島子與陸地之間最狹窄的地方只有二十里距離,沒有船也有可能泅渡游水突圍成功。
陳棱也是嚴陣以待,把來整、秦瓊兩員猛將都調回來正面戰場,其餘夾城圍困的方向上依然分出兩千兵馬防止張仲堅分兵突圍,而六千主力全部放到這個結合部準備決戰。
對面的巨濟塢寨‘門’大開,三千多戰兵、兩萬民壯各持兵刃,‘亂’雜雜地衝殺了出來。隋軍並沒有貿然衝上去堵‘門’以獲得以多打少的優勢,而是靜靜地在距離寨‘門’兩三裡地遠的夾城周圍列陣。陣前有臨時挖好的六尺土坑、還有一排排木樁削成的拒馬、防護箭矢的板屏——相對於其他地區,這裡的防禦工事已經是最簡單的了,張仲堅找不到更簡陋的地段突圍。
“各營整隊!弩手在板屏、拒馬背後依次列陣!槍隊在拒馬之間甬道列陣、持盾在先、持弓在後。陌刀隊押後、哨騎兩翼掩蔽!”一連番的細緻軍令,讓府兵很快調整好了陣列。
隋唐軍制,並沒有專‘門’的弓箭手建制,或者說名義上叫“弓手”的士卒,其實也都是有格鬥兵器的。到了後來唐朝,所謂“一軍一萬二千五百人、槍佔十分、弓佔十分”,那就是說每一個士兵都會配發一杆長槍、一副弓箭。臨陣先‘射’幾輪時,扮演的就是弓箭手的角‘色’,衝近了之後,馬上轉換角‘色’近戰搏殺。也是這個時代漢人文明之間沒有什麼西方騎士戰爭中“放風箏”的‘浪’漫主義不切實際打法,所以沒有衍生出不列顛長弓手那樣的專業只會‘射’箭的怪胎。
“放箭!”密密匝匝的箭雨破空而去,很快帶起百來聲淒厲慘嚎,張仲堅的隊伍也開始明顯出現了速度一窒,微見‘騷’‘亂’。隋軍對付草原騎兵時往往只有臨陣三矢的機會,而遇到這種衝鋒緩慢的敵人,倒是得其所哉,居然能‘射’出五六箭之多,實在是收割人頭的好機會。
對面的部隊之所以重的慢,也是張仲堅瞭解過朝廷官軍的打法,所以在‘精’銳戰兵之前,先督戰押上了五千普通民壯組成的隊伍,用這些隊伍去承受兩軍接戰之前不得不承受的那些死傷,然後直到戰況膠着、戰線犬牙‘交’錯、遠程武器沒法發揮的時候,再讓自己的‘精’銳戰兵撲上——這是他唯一的機會。
連續五六輪密密匝匝的攢‘射’,足足一千多人倒斃在了衝鋒的途中,才把這寶貴的一百五十步距離拉近了。民壯最多都只有破舊的皮甲或者完全沒有甲冑,被弓弩‘射’中基本上是箭箭入骨。臨到接戰,對面隋軍凝神齊刺,配合着拒馬的阻攔、賊軍人‘潮’的擠壓,瞬間又綻放出無數血‘花’,似乎從來沒有人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以如此劇烈的頻率消失過。
……
流民組成的人馬果然是不可靠的,正面廝殺還沒頂過半刻鐘,就已經在陣前倒下了兩千多具死於‘肉’搏的屍首,張仲堅要不是在出戰之前反覆訓誡了此戰突圍即有生路、被圍只有死路一條,而且官軍也着實是四面合圍而非圍三缺一、讓這些未經訓練的士卒不得不被背水一戰的兇‘性’所‘激’勵的話,只怕這點時間都沒到也就崩潰了。
反觀隋軍那邊,半刻鐘下來,雖然體力也有了極大地消耗,但是隋將陳棱顯然是調度有方的,六千士卒分爲固守板屏區域和甬道防區的,如同犬牙的咬合面一樣,可以‘交’替後退而不‘亂’。在甬道上的槍隊一旦體力不支,或是傷員明顯增多,還能後撤輪換、讓預備隊頂上——這種行徑要是在兩支訓練有素的正規軍正面‘交’戰的時候,是絕對不可想象的,因爲另一方肯定會抓住敵人部分單位退卻的時機殺進缺口中,徹底把敵人的換防演變成一場崩潰‘性’的屠殺。
無奈張仲堅投入到一線的部隊並非經過戰陣訓練的‘精’兵。隋軍槍隊後撤之前,板屏背後的弩隊都會猛烈攢‘射’一陣,槍隊後排也會拼力放箭,略略‘逼’退流民之後才退卻一些,如此,缺乏經驗的流民一直抓不住機會給敵人痛擊。別說大規模殺傷隋軍做不到,連車輪戰耗竭敵軍前隊體力都做不到。半刻鐘下來,流民取得的戰果只是‘逼’迫隋軍放棄了兩道拒馬而已
“朝廷的鷹犬倒是有兩下子,這是吃定了張某的前軍不夠果決吶。沒辦法了,讓死士營跟咱衝!”
對面在陣后土臺盾牆之後觀戰的陳棱,看到張仲堅中軍那支明顯鎧甲兵器都比較完備的人馬開始衝鋒了,利用黏住了隋軍正面的戰友血‘肉’掩護,避免了隋軍的遠程打擊消耗,看樣子,把這支人馬完整地投入到近戰中這一點,張仲堅還是可以做到的。
“把來校尉、秦校尉和他們的親兵隊喊來,快,別監視其他方向了,張仲堅的‘精’銳都在這裡,壓住兩翼陣腳,咱就贏了。”
傳令兵很快吧陳棱的命令傳了下去,巨濟島上的塢堡本就只有兩三裡直徑,隋軍的包圍圈也不超過五里直徑,兩翼的秦瓊等人和親兵都有戰馬,所以趕來也就一盞茶的功夫,正好趕上張仲堅的‘精’銳主力被投入到一線廝殺的當口,前後相差不超過兩三分鐘,這正是兩軍相撞後銳氣剛停的當口。
來整和秦瓊一趕到,馬上如同猛虎下山一樣衝殺進了敵陣,來整這次也學乖了,在馬上只用長槍,隨着親兵隊一起斜刺裡衝殺,就如同剝洋蔥一樣把敵軍兩翼外圍的戰陣剝下來一層層血皮,騎槍到處,頸血飆飛,竟無一合之敵。出征之前他們可是得了蕭銑的暗示:只要克盡全功,而且斬獲夠多,便保舉他們再升一級,爲折衝都尉。真實的秦瓊可沒有演義裡的秦瓊那麼淡泊名利,那麼不在乎官位高低,這些條件還是很吸引人的。
張仲堅這邊除了張仲堅自己勇武有力,其餘卻沒什麼將才,確切的說,是張仲堅畢竟只是一方豪族,並非有朝廷背景的,所以用人只能以自己的親近可信之人爲軍官,然親近之人並不代表才能高下,與官軍當中層層選拔出來的當然不可同日而語。
來整、秦瓊兩翼衝殺之下,張仲堅的隊伍終於漸漸不支,力竭崩潰了下來。張仲堅見勢不妙,唯有棄了身上醒目的甲冑,‘混’入人羣跟着紛‘亂’的隊伍四散突圍。隋軍抓大放小,一時間竟也顧不到那麼多。
……
“想不到這張仲堅麾下死士,滿面虯髯的倒也有這許多。終究是走了這賊子。”
來整忿忿然一刀抹下一個滿面虯髯的邋遢腦袋,很是不甘就此丟了大功。
相比於來整的泄氣,陳棱在計點戰果時倒是淡定得多,拍着來整的肩膀安慰說:“來校尉不必介懷。這張仲堅縱然走脫,也不過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了。他此前聚衆作‘亂’,無非是靠他揚州張氏那點家業根基,如今縱然帶一小撮心腹走脫,又能帶走多少東西,要想再東山再起,沒有錢糧是萬萬不能的。充其量也不過是在更荒僻的海外做些賊寇強人的行徑。這些虯髯賊全部殺了,選一個形貌過得去的,拿石灰醃了,作爲張仲堅的首級送去報功,也是無妨。”
他好言勸說,當然不是因爲來整的官位,而是因爲來整有一個爹叫來護兒了。兩人正在那裡攀談,一旁秦瓊匆匆趕來,對陳棱稟報道:“陳郎將,塢堡內打掃戰場時起出兩口地窖,果然有無數緞匹、金銀、制錢等物,只怕總數也至少數十萬貫,還請郎將處置。”
陳棱聽了,卻絲毫不見喜‘色’,只是淡定地眼睛一眯,細思一番,然後吐出一口濁氣說道:“聽說朝廷在揚州抄出的粗重什物、莊園田產,最後上繳朝廷的都能值五十萬貫。此處既然抄到了細軟,總不能低於這個數,其餘的,倒是可以上報已經被張仲堅用於招兵買馬、囤積軍糧‘花’費掉了。此事還是回去讓蕭郡守最終定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