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請玄邃賢弟一併先把上策說了吧。楊玄感說出這句話時,眼神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優柔寡斷。
“駑馬戀棧豆,此之謂也。就因爲捨不得已經可以到手的錢糧軍械、烏合部衆,便放棄西進潼關。可惜越公諸子並無英武類己者,唉。”李密心中暗歎了一聲,面上卻不好露出不豫之色,只是古井無波,繼續介紹他的上策。
“楚公要想留下如今已經囤積的糧草軍械,又不願意捨棄起兵後可以聚攏的烏合之衆,那麼想來,作戰範圍只能在運河沿線各處選取了——楚公總督永濟渠段漕運,運河沿線各處未反之時便可去得,突然性足夠保障,起兵之後還可以依賴漕運補給後勤,如今所得皆不必放棄——所以,某之上策,便是趁昏君大軍正式開拔到遼東之後、咱等待其與高句麗人接戰的契機,突襲涿郡。
涿郡乃昏君囤糧之地,從黎陽倉北上後,漕糧運至運河盡頭,便要囤積在那裡。再往北,只有靠李淵以騾馬牛車督運轉移,定然不如運河漕運快。涿郡會囤積有大量存糧,只要斷了此處,昏君前線七八十萬大軍不出兩個月,必然糧儘自潰。再有高句麗人從背後掩殺,安得不滅。”
說完上策,李密終於聽到了楊玄感倒抽涼氣的聲音。
“此去涿郡也有九百里路程,比之去洛陽的六百里遠了一半。與去潼關的九百多裡也差不多了。對於這個路途與突然性的問題,玄邃賢弟是怎麼想的?”
“比洛陽遠,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魚與熊掌不可得兼。但是和去潼關的九百里,當然不是一回事,相信楚公自己也是知道。去潼關的九百里,是六百里水路加三百里山谷陸路。故而綜合算來,這九百里也不算什麼。
至於突然性。楚公前面也說了,您督辦漕運。兵馬若是在正式扯起義旗之前提前沿運河向北移動那麼幾天、數百里路程,朝廷也沒法很快疑心,如此,也可以爭取幾天時間。而且細細算來,扯起義旗後咱的消息要傳到涿郡,六百里加急還要一天的時間。只要咱水路急行軍,真正給涿郡守軍的反應時間不會超過四天,如此。難道還不夠突然麼?”
“四天……四天!”楊玄感念叨了幾遍這個期限,心中根據自己管理漕運時的經驗覆盤了一下,知道李密估算的行軍速度與信息傳遞速度都沒有錯。本小說手機移動端首發地址:可是他心中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沒有解答,所以還是遲遲不能答應李密選擇這個上策。
“某還有最後一問,玄邃賢弟。雖然從如此看來,取涿郡與取東都在突然性方面只差了一兩天時間,但是咱做出取涿郡或者取東都的決定之後,對於昏君回防所需的時間是大相徑庭的。若是咱取東都,昏君從遼東到柳城、從柳城到涿郡、再到東都,就算是日夜兼程以精兵急行軍。馬軍也要二十多天才能趕到,步軍起碼一個多月。而咱取涿郡,昏君回防的時間可就可以至少短一半了。這一點,不可不查。
而且涿郡之地處於河北原野之上,與中策相比,取大興一旦不成,還可以堵潼關截斷敵援軍進兵道路,取涿郡若是不成,昏君回軍道路也無法阻礙,咱暫時無力東進榆關,或者說昏君大軍距離榆關到時候並不會比咱的軍隊遠。這個時間差根本搶不到。”
榆關是漢長城東段的地名,其實就是相當於後世明長城的山海關。北京再往北方東方。要想阻斷遼東軍隊回防,也只有在陰山、燕山山脈的這些隘口堵截。否則一旦大軍竄入了一馬平川的河北平原。就算楊玄感奪取了涿郡城又如何?就算楊廣糧草不濟,難道還不能繞過涿郡城南下、到別處就糧麼?這點行軍路程中的糧食,楊廣總是湊得出來的吧?
“楚公,世上豈有萬全必勝之法?改朝換代的事情,本就是古今最爲艱險的險路,要想一點都不冒險是不可能的。若非取涿郡看上去也很是倉促,昏君又豈會放鬆緊惕?若非昏君早就猜疑楚公,又怎麼會在楚公容易取的東都留下額外的守軍?爲今之計,若是隻想着規避風險,必然是受制於昏君的,咱要做的,無非是在昏君想不到的角度創造新的機會——比如楚公在涿郡可有可能發展一些昏君沒想到的內應?這纔是用兵正道。”
“昏君想不到的內應?”楊玄感眼前一亮,狠狠握住了拳頭,對李密如實相告,“兵部侍郎斛斯政懼怕於仲文、段文振的前車之鑑,倒是與某同病相憐,已然答應了……還可以私下給某二弟玄縱、五弟萬碩秘密批一些因病延期再趕赴遼東的假期……原本某還打算讓二弟五弟趕快秘密離開涿郡,回到黎陽幫某一併領兵。”
李密一拍桌子,想不通楊玄感都有這麼好的條件了,還有什麼好猶豫:“那不就成了麼?楚公還讓您兩位領兵的昆弟回來作甚?直接留在涿郡當內應啊!就算留在城裡到時候會被謀害,也大不了提前兩三日出城,尋涿郡附近小縣先攻取了固守,作爲楚公大軍的落腳點。又或者讓令弟帶領心腹,暫且隱姓埋名便埋伏在涿郡城中,到時候尋機騙開城門,或內應突襲破門,都是辦法。而且既然有斛斯政同謀,陷害昏君的發法子就更多了。讓斛斯政籌辦大軍軍需時少報一些,儘量壓縮昏君大軍隨身行糧的數量,讓昏君大軍提前與高句麗人血戰、惡戰,不都是辦法?”
這個時空楊玄感準備起兵前的環境,終究是與歷史同期有了很大的變化,蕭銑帶來的蝴蝶效應已經發酵了這麼多年,以至於大局方向都有了輕微的變軌。所以楊玄感面臨的選擇變得更爲雲波詭譎,更難決斷也就不足爲奇了。
比如歷史上薩水之敗後隋軍應該只在宇文述的帶領下逃回來兩千七百人,其餘三十萬大軍全軍覆沒,所以楊玄縱楊萬碩兄弟被楊廣任命的虎賁郎將、鷹揚郎將都是空頭軍銜,手下沒兵。但現在跟着宇文述本人撤回來的,以及後來蕭銑海路幫助李景撤回來的薩水潰兵加起來也超過五萬了,這些部隊原來都是八柱國門閥將領們控制的府兵,既然活着回來了楊廣也只有在這些門閥中再安撫性安插將領,所以楊家在涿郡的“存量財富”自然不是歷史同期可比。
楊玄感“駑馬戀棧豆”的脾性可是一以貫之的,他既然捨不得自己在黎陽倉當留守經營起來的勢力,當然也會捨不得兩個弟弟在涿郡如今那點微薄的嫡系人馬,雖然只是兩個殘缺的府兵軍鎮,一個府只剩兩三千人,但好歹也是正規軍吶。
又比如第二個蝴蝶效應,那就是歷史上楊素對李密的推崇備至,如今變成了楊素臨終前對李密、蕭銑都很是推崇。但蕭銑又不與楊玄感深入接觸,只作避嫌之狀,卻極口稱讚自己才學謀略遠不如李密,所以李密在楊玄感心中的受信任程度也被心理暗示大大加強了。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所以除了李密所言的入關中這個中策在楊玄感心中已然沒有好感,但上策取涿郡與下策取東都之間微妙的心理權衡,已經足夠強大到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楊玄感沉默了很久很久,酒都喝了七八杯了,好像漫長到要把一切戰局變化的可能性都推演一遍,直到李密都快覺得不耐煩的時候,他才終於拍桌子決斷了。
“吾意已決!便用賢弟上策,直撲涿郡,斷昏君後路!某這便先派遣密使與斛斯政聯絡,讓其配合。一旦事發之後,斛斯政若是在朝中呆不下去,可以先覷便逃亡到高句麗那邊去,只要昏君授首,某自然賞他富貴。”
李密終於鬆了一口氣,讚道:“楚公英明!如此,纔不負令尊生前威名。越國公在地下,想來也會欣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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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說,楊玄感雖然大局觀上、戰略層面上很優柔寡斷,常常被自己的存量財富束縛住了奮發的手腳。但是也正因爲如此,他在具體的日常執行層面體現出了良好的追求細節的素養,錙銖必較那叫一個徹底。聽從了李密的大戰略之後,楊玄感也不閒着,馬上扯了李密繼續完善起兵細則:
比如大軍要等到昏君去遼東之後多久才發動,才能既不給昏君馬上撤兵的機會,又可以不讓楊玄縱楊萬碩離隊的事情泄漏啦;又比如大軍起兵時一開始該用什麼名義,又是否要留下一個兄弟就近守住黎陽倉老巢、在黃河兩岸就地先招兵買馬擴大影響啦……尤其這個第二條,以楊玄感的性子那真是非做不可,他哪怕是定下了北上涿郡的方略,也是不願意放棄已有的根據地的。
這些問題李密自然只有捏着鼻子一一給楊玄感籌算策劃。最後倆人密議敲定:
起兵時日以楊廣從涿郡動身去遼東後二十日上下爲宜,而楊玄縱楊萬碩二人也該提前想辦法弄一個人藉故病情提前痊癒了、領本部親兵離開涿郡,假作追趕楊廣大軍到遼東覆命……然後掐準了日子,在榆林關駐紮的時候偷襲奪關,截燕山,斷昏君歸路。
和斛斯政的配合,不僅要斛斯政想辦法挑唆高句麗人與楊廣決戰,黏住楊廣,還要把楊廣在遼東的軍前屯糧地泄露給高句麗人,這樣如果高句麗人偷襲焚糧得手,楊廣大軍連隨軍的兩三個月糧食都拿不出來,那麼留給楊廣反撲的時間就會大大縮短數倍。
定下了一切毒計,楊玄感志滿意得,分送了數封密信,給涿郡的弟弟和斛斯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