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說明後面的情況,裴某先把高句麗人最後兩次的求和條件說明一下。高句麗人前兩次來求和,蕭駙馬也是知道的,開出的條件包括割讓遼東全土、送還斛斯政任由朝廷處決等等。不過最近兩次的條件,蕭駙馬可能還沒來得及知道。高元爲了保命,已經讓前任莫離支淵太祚的嫡子淵蓋蘇文爲使,答應自毀長城斬殺乙支文德向陛下謝罪,同時割讓薩水以北全部土地。
陛下還是不允之後,今日又送來一條更苛刻的條件,說是把割地的範圍從薩水以北進一步往南,改爲浿水以北盡數獻給朝廷——”
裴矩還沒說完高句麗人的最新條件,蕭銑就驚叫起來了:“什麼?高句麗人願意割讓浿水以北全部土地?那高句麗王京平壤城,不也是在浿水以北麼?連國都都割讓了,那高句麗人同被咱們亡國又有什麼區別?”
裴矩示意蕭銑稍安勿躁,解釋道:“高元開出這個條件時,還有附帶了一個要求,卻是要延遲到明年再交割薩水與浿水之間的土地。只要朝廷立刻和他罷兵言和,讓陛下立誓不再討伐高句麗,他便可以以如今十幾萬戰餘之兵南向,攻打新羅,從新羅魚腩那裡收穫一些土地以延續國祚,只要取了新羅大部,高句麗便承諾交割包括平壤城在內的浿水以北全部土地——
蕭駙馬你也是知道的,高句麗兵力之強,原本遠在百濟、新羅之上。縱然連番血戰只剩下十幾萬人,依然比那些國家能打,而且北兵素來比南兵善戰。新羅百濟又是三面環海,從來沒有見過除了高句麗之外的其他敵國接壤過,戰備不修多年,所以高元這個圖謀只要穩住了我大隋,還是有可能成功的。此前高句麗常年養兵二三十萬卻不能南下,也是因爲絕大部分兵力被我大隋與此前的北齊牽制在遼東一線,而且新羅對中原稱臣。只要高句麗南下新羅,中原朝廷便會發兵攻打高句麗,所以高句麗才遲遲不能一統三韓。”
對於裴矩的說法。蕭銑略想了一下,也是點頭稱是,覺得很有道理,高句麗從軍事實力上來說。確實可以完爆新羅至少十倍。也是百濟的三五倍,此前沒能統一,關鍵是中原朝廷作梗,始終維持半島的均勢所致,如果沒有外力干擾,只有半島上的這三個國家的話,高句麗一年之內滅掉最弱的新羅,還是有可能的。哪怕是靠如今這點殘兵。
但是隨後,他又想到了一個很不可思議的問題:“可是。高句麗人便不怕陛下假意答應了他們停戰祈和,然後又出爾反爾,等到他們殺了國之長城乙支文德、大軍又離開平壤堅城後,繼續偷襲高句麗,把他們殺得亡國滅種麼?”
裴矩苦笑了一陣,用一種無奈的語氣說道:“他們倒是不怕這一點,他們如今深知陛下剛愎自用、好大喜功、言出必踐的秉性,所以承諾只要求和條件是陛下親自設壇、指薩水爲誓,他們便無條件相信,立刻斬殺乙支文德謝罪。但是可笑的是,問題的癥結也便是在於此了!咱的陛下偏偏便是被高句麗人料中了他的脾氣。在他看來,天子威嚴、一言九鼎是不容有瑕疵的,他既然可以堂堂正正滅國,便寧可多死二十萬將士,也不願意背上一個盟誓後背信棄義的名聲。”
蕭銑頓時愕然,覺得這很不可思議,因爲他畢竟是兩世爲人,後人各種欺詐各種商業騙局他看得多了,合同使詐的更是不勝枚舉,名聲早就不值錢了,沒想到楊廣的道德潔癖居然這麼嚴重。但是轉念一想,又有些明白了:要說楊廣如果是今年沒能力滅了高句麗的話,那麼說不定這麼使個詐壞點兒名聲來換取巨大的實際利益楊廣還會接受。
但如今的問題是,哪怕他不欺詐,就堂堂正正打硬仗滅了高句麗,他也是做得到的,無非多死二十萬人麼,不就相當於多打了一次前年薩水之戰的損失麼?反正他早就不拿百姓和士兵的生命當人命看了。
所以,楊廣不是絕對的愛面子高於實際的滅國之利,他只是愛面子高過二十萬軍民的性命罷了。
想通了這一點,蕭銑也是嘆息不已,追問裴矩:“那麼,想必裴侍郎和八叔已經商量出了可以說服陛下的法子了,纔有可以讓小侄出力的地方,還請不吝賜教。”
裴矩微微頷首,開誠佈公地說出了對策:“裴某與蕭國舅商議的結果,便是用一些手段,說服陛下假意答應高句麗人的求和誠意,然後先撤去兵馬一陣子,看看高句麗人是否果真踐約。只要高句麗人放棄死守平壤、並且真的斬殺乙支文德之後,那麼高句麗人便不足爲懼了,一來軍心必然大損,二來高句麗如今再無名將可以與乙支文德並列,其餘將領就算還是帶這麼多兵,整體戰鬥力至少也要降低數成,無法再對我軍構成威脅。
到時候,咱在不顧大國威望、天下信用,給高句麗人來個背信棄義,趁着他們挑起對新羅轉嫁亡國之災的戰火之後,背後突襲高句麗人,夾擊滅之!不過這個法子有一個關竅,便是不能讓陛下本人擔這個背信棄義的罵名,否則陛下肯定是寧可多死二十萬人堂堂正正殺絕高句麗的,因此咱需要有文武要員來扮演‘矇蔽聖聽’的奸臣角色。到時候朝廷背信棄義的時候,可以說是有人此前爲了達成求和罷兵、在雙方條件磋商的過程中做了手腳、兩邊欺瞞……”
蕭銑聽了愕然:“這都行?這種事情怎麼可能呢,說出去別人也不可能相信的吧。到時候還不是覺得是陛下自導自演……呃,我是說還不是以爲是陛下授意然後找個替罪羊推卸責任的麼。”
“自導自演?這個詞用得好。”裴矩咂咂嘴。絲毫沒覺得在一個沒有導演這個詞語的時代用自導自演來形容有什麼違和感,只顧接着說道,“這種事情。在中原看來很不可思議,但是裴某常年經辦藩屬朝貢的邦交事項,卻是見的多了。高句麗不比突厥,突厥人僅有自己的言語並無文字,所以國寫都是請漢人、寫漢文;而高句麗的情況倒是與倭國相似,有自成一套的原始蝌蚪文,國書遞交之間。有內史省或門下省經辦通譯最尋常不過——蕭駙馬可是當年與舍侄裴世清一起經辦倭國使團蘇高因一案的,難道忘了‘東天皇敬白西皇帝’的典故了麼?”
裴矩如此一解釋,蕭銑馬上恍然大悟。確實不錯,這個年代,外交國書進行陰陽翻譯的事情着實不少,隋唐時候爲了滿足中日兩國君主各自的自尊心。往往在稱謂上用了數百年的陰陽稱呼、漢文本尊崇隋唐皇帝。日文本則最崇日本天皇,或者說至少在日文本里頭承認日本天皇和隋唐皇帝平起平坐,那都是很正常的現象。最後全靠外交使節們從中斡旋,加上兩國的高層貴族不可能碰頭會面這個優勢,糊弄過去的。
別說隋唐,便是到了明朝時,萬曆年間壬辰戰爭,豐臣秀吉的使者來和明朝使節談判。明朝使節沈惟敬照樣玩陰陽合同的把戲與日本人虛與委蛇、爲明廷調兵遣將作戰準備拖延時間。
只不過,做沈惟敬這樣的事情的人。本人命運下場往往很慘。歷史上沈惟敬爲了給李如鬆拖延時間調兵,先滿口跑火車答應豐臣秀吉的各項不合理請求,等到明廷準備好了、正式談崩開打的時候,爲了朝廷的面子,便把沈惟敬抓起來斬首,罪名是“喪權辱國,部經請示擅自答應割讓藩國”。事實上沈惟敬真要說賣國,不過是口頭上賣國了,實際上明朝的實際利益一毛錢都沒賣出去,反而是佔到了緩兵之計的實際利益,然而“天朝上國”有時候爲了保持外交威嚴,爲了保持信用,確實不得不無奈斬殺一些明明爲國立功的忠義之士。
那麼,現在的問題來了,裴矩提出這個方略,顯然是需要一個足夠分量的朝中重臣,來承擔這個將來的“欺君之罪”,好讓楊廣到時候有一個背信棄義的藉口:不是咱楊廣背信棄義,實在是我手下有罪臣爲圖辦成事兒,促成議和,欺瞞聖天子,在兩國和談條件上玩陰陽合同,要是早知道你高句麗的條件僅僅是如此,咱楊廣纔不答應吶!
而一般來說,到了那一步,這個扮演欺君之罪黑鍋的大臣,說不定就有後世明朝沈惟敬一樣的下場,就算此前聖眷深厚,不比沈惟敬那般沒有根基,至少也是一個削職爲民、永不敘用、然後流放或者圈禁的下場。這幾乎是讓一個朝臣用餘生的政治生命作爲代價了。
想到這裡,蕭銑勃然變色,心說你們該不會是讓咱來扮演這個奸臣吧?咱可不是中樞重臣,如今只是一道監軍,加上江南七郡討捕大使,也不適合做這個事兒啊?
裴矩是三十年的外交騙術和情報領域的老狐狸了,所以蕭銑縱然兩世爲人的城府,到了他這裡依然逃不過火眼金睛,只是臉色一變,裴矩就知道蕭銑在想什麼了,所以馬上揭開了謎底。
“此前咱也討論過這個人選,中樞文官方面,咱這便最後是覺得……”
裴矩說到這裡,語氣一緩,一旁一直瞑目不語的蕭瑀便開口了,轉向侄兒說道:“中樞這邊,到時候便是爲叔來承擔這個罵名,爲叔會提前把這個計策陰地裡透露給陛下,懇請陛下諒解安排的。咱身爲外戚,與天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能夠爲國盡忠,還有什麼可多說的?銑兒,你這邊要做的,卻是幫忙物色那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先斬後奏之將帥。”
蕭銑短暫地震驚了一下,馬上又覺得這事兒果然還是宿命。八叔對姐夫楊廣的忠心着實無話可說,願意做出這個犧牲也是正常。只是真聽到了這個消息,猶然有很不真實的感覺。
歷史上,蕭瑀直到大業十二年,都是朝廷中書省或者說內史省的一把手,放到後世好歹也是個中央辦公廳主任兼國務院辦公廳主任。大業十二年之後蕭瑀被黜,才輪到虞世基來站好大隋朝末代首席內史侍郎這一班崗。而那時候,蕭瑀被撤下去的導火索,便是因爲他在大業十二年的雁門被圍事件中扮演了那個忍辱負重的“欺君之罪”者。
當時楊廣被突厥二三十萬兵馬偷襲圍困在雁門,隋朝救兵大軍趕來了,但是突厥人害怕被楊廣反攻倒算,哪怕與隋軍交戰數場也一直不肯撤圍,雙方劍拔弩張到了非要打到其中一方徹底滅亡才能罷手。而且連原本已經打服了的高句麗都開始蠢蠢欲動。
這個當口,突厥人開出一個求和的條件,那就是楊廣要以天子之名盟誓:表示不再追究此次突厥偷襲的罪過,突厥人撤兵之後不許對突厥反攻倒算,才放他離開雁門。否則突厥哪怕全軍覆沒也要拉着包圍圈裡的楊廣抵命墊背。
這個當口,爲了楊廣的安全,當然是假意赦免突厥人最好,但是那樣又有城下之盟的嫌疑,失了朝廷和天子的威嚴,顯得天子是在被挾持爲人質的情況下,被人威逼才屈服盟誓的。所以楊廣一直咬緊牙關不答應。危急關頭,蕭瑀爲了楊廣的安全——當然,也不排除爲了他本人在內的,其他隨駕朝廷文武重臣的安全,扮演了這個角色,假裝是他開出陰陽條件誘騙楊廣答應的盟誓,然後楊廣脫離虎口後就把蕭瑀撤職爲民以示懲罰,找回了朝廷的臉面。
如今這個時空,歷史已經被改變了這麼多,大業十二年的突厥雁門之圍還會不會出現都要兩說了。然而蕭銑沒想到,歷史轉了這麼大一個圈子,卻依然沒讓蕭瑀逃脫爲楊廣背黑鍋罷官的宿命。只不過,這一次他不是爲了在突厥人那裡挽救朝廷安危,而是爲了配合裴矩的外交欺詐、誘騙高句麗人自毀長城、斬殺乙支文德謝罪。
蕭瑀並不知道蕭銑腦子裡轉了那麼多彎,猶然在那裡喃喃自語:“昨日愚叔私下裡對陛下透過底了,陛下也不語默許,今日還和愚叔說,這兩年從軍遠征高句麗,還要幫着處斷國務,頗有微功,要升愚叔爲內史令。”
蕭銑的大伯父,也就是已故的前西樑末帝蕭琮、在退位歸隋後,大業初年臨死前便是擔任的內史令的職務,是朝廷三省長官之一。然而無論是楊素也好,蕭琮也好,都是升到尚書令或是內史令級別的高位後,不明不白病逝了。現在蕭瑀居然說楊廣準備升他爲已經空缺了六年之久的內史令,顯然,是打算要把蕭瑀的官位再捧高一級,到時候纔好顯得蕭瑀果然有這個資格欺君矇蔽聖聽,而且處置蕭瑀的力度才足夠恢復楊廣背信棄義所需要承擔的罵名。
這一刻,蕭銑心中一陣恍惚,似乎對於將來取代隋朝再也沒什麼罪惡感和不忍了:大伯和八叔,爲了楊廣你這個妹夫或者說姐夫,已經算是仁至義盡,忠義到頭了,你楊廣扶不上牆,到時候真要完蛋,咱便幫你管管你丟掉的江山好了。
今日你把八叔從內史令的位子上一擼到底,將來咱再把八叔堂堂正正任命回那個位子上去。
想到這兒,蕭銑突然覺得有點好笑,歷史的慣性居然是如此強大:歷史上蕭瑀被大舅子李淵拉攏過去之後,蕭瑀在李唐初年也是爲相二十餘載,最後蕭瑀位列凌煙閣第九。自己的氣度,難道還不如李淵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