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歷史慣性一般,杜伏威在下邳郡被蕭銑以雷霆之勢秒殺攻下之後,終於受到了極大的震懾,開始重新掂量死戰到底的可能性。
雖然杜伏威軍的主力並沒有受到什麼實質性的損失,蒐羅蒐羅還是能拉起十萬戰兵的,但是下邳一戰對於全軍的士氣是一個極大的打擊,連帶着杜伏威本人骨子裡那種審時度勢的狐疑也開始發作了。
既然歷史上他可以投降李淵,爲什麼如今就不能考慮投降蕭銑?說到底,他的孤傲和大志,是不能和李密、王世充、竇建德、李淵這四個非要自己立志做天下共主的大梟雄相提並論的,杜伏威從頭到尾,哪怕是他最順風順水的時候,也不過是求一個割據一方安穩鞏固根據地而已,從來沒敢想過天下,他一直知道,如果天下出現了新主,他唯有談談條件然後臣服的命。所區別的,不過是臣服之後自己可以保留的自治權多少而已。
只可惜,具體到此時此刻,他爲了促成求和,走了一招昏棋:下邳戰敗剛剛歸來的時候,他找輔公佑商討了議和的事情,但是輔公佑依然堅決反對,而且手下很多將領,除了杜伏威自己收的乾兒子們之外,別的也大多數反對,鬧得氣勢洶洶。這個節骨眼上,杜伏威只能拋出了一個妥協的方案:即使達成議和,也不需要輔公佑和其他主戰派將領入朝,只要他自己先入朝探探路,如果蕭銑的丹陽朝廷果然言而守信,給大家加官進爵確認既得利益的話。輔公佑等再徹底歸順不遲。
在杜伏威看來,他這麼做只是留個後手罷了。是有利無害的事情——要是蕭銑當真有動他的意思,到時候也要考慮考慮自己的名聲。考慮考慮把淮北數郡降而逼反的後果,何況如今天下還遠遠沒有平定,蕭銑佔據的地盤從人口和國力來說,充其量也就整個天下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而已,如果蕭銑爲了區區一個杜伏威就做出這種背信棄義的事情,那麼後續天下那麼多還未歸順的地盤,還會有人敢投降蕭銑麼?
首義者賞,末降者殺。杜伏威雖然不是第一批投降蕭銑的,算不上首義。那好歹還能勉強算一個“次義”,如果一個君主在天下紛嚷的時候,連“次義”都翻臉誅殺的話,後面的人肯定都死戰不降了。
把輔公佑留在地方繼續執掌數郡政權的條件開出之後,杜伏威軍當中的內部意見分歧立即形勢扭轉,輔公佑成了帶頭支持議和的角色,而其餘諸將也紛紛不鬧事了。杜伏威見狀,便派人去給蕭銑開出了求和條件。
當然,他還是留了一手。他只是把他離開後的地方行政權交給了輔公佑打理,而軍隊的控制權方面,則打了折扣:輔公佑只能得到名義上暫時兼領全軍的權力,但是杜伏威留下了幾個最可靠最能打的乾兒子。實際上掌控各級軍隊,把輔公佑暫且架空成一個光桿兒司令。
……
這一次,蕭銑開出的條件倒是回覆的很快。
考慮到杜伏威明顯地盤比苗海潮和董景珍之流大得多。兵力也強盛一些,所以留守級別額官職顯然是不夠檔次的。可是因爲蕭銑明顯比歷史同期的大隋朝廷更強大,更優勢。所以也不可能如同歷史上杜伏威名義上歸順楊侗、李淵稱臣時那般,給他楚王、吳王級別的高官。
畢竟,楊侗也好,李淵也好,歷史上接納杜伏威稱臣的那一刻,自己都已經是皇帝身份了,那麼給一個手握十幾個郡地盤的歸順軍閥封王,顯然是正常的。而蕭銑如今自己都還對楊倓稱臣呢,他自己也不過是“樑王”封號,要是給杜伏威“吳王”、“楚王”,豈不是反而凌駕其上了?
綜合考慮各方因素,蕭銑沒有給杜伏威開出任何王公封號,只是給了淮北道行臺尚書令、安撫使的官職,並授上柱國爵位。隋朝的上柱國,僅僅是在王爵和國公之下,比很多侯爵還高一些,楊玄感造反之前就是隋朝的上柱國,現在雖然因爲亂世導致爵位注水通脹嚴重,可朝廷正式冊封的爵位,好歹還是值點兒錢的。
只有上柱國的爵位,自然會讓杜伏威手下一些人頗爲憤憤不平,然而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杜伏威也沒打算回頭了,反正經過這一番折騰,要是再想武力抵抗的話,他手下的軍隊士氣都已經被自己折騰完了。
大業十二年十一月廿三,僅僅持續了區區二十天的杜伏威討伐戰便虎頭蛇尾地收尾了。杜伏威以本人入朝稱臣聽用一段時間、事實上保持淮北諸郡軍政自治爲代價,止住了蕭銑的軍事攻勢。丹陽朝廷當中一片歡欣鼓舞,似乎自從皇帝楊倓重病不起以來的一切陰霾,也都因此稀薄了一些。
杜伏威初到丹陽時,蕭銑也果真非常寬以待人,絲毫不以曾經的作亂興兵相責,給杜伏威在丹陽城內置辦了豪宅莊園,華美府邸,五日之內,每天賜宴加賞。杜伏威本人進京時,爲了確保自己的安全,也是帶了五百心腹精銳甲士作爲護衛的——五百人,幾乎也是入朝覲見可以帶的侍衛人數的極限了,超過千人的話,妥妥的會被當成擁兵作亂的反面典型。
而蕭銑對於杜伏威帶來的侍衛,也絲毫沒有削奪或者分而制之的樣子,完全任從杜伏威自行處置,何況如今的丹陽新都落成不久,城內大片大片的地盤都是營建新城的時候圈進去的,空地很多,足夠讓杜伏威把五百甲士留在他自己形同塢堡的府邸內就近居住。
五天過去了,十天過去了,等到半個月都安然無事之後,杜伏威終於真心放下了擔憂——蕭銑果然是需要自己這個“首義”的旗幟來招降納叛,如今這個當口。肯定不會對自己不利了。雖然拼殺了數年的基業將來不一定能保住,但是他畢竟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後面的路還長着呢,誰也不是生下來就想做賊頭。不想做名臣的。
可惜,就在杜伏威鬆懈的時候,噩耗傳來了。
這一日,蕭銑在尚書令府邸內設宴,邀請杜伏威過府一敘。杜伏威不疑有他,帶着百名侍衛前去赴宴——畢竟到人家家裡吃飯這種事情,還是不好把五百人都帶上蹭飯的,太不像話了。到了地頭,因爲蕭銑的樑王府更是宏大。藏上千人都看不出端倪破綻,所以杜伏威第一時間也沒覺出什麼問題來。
後面,自然是酒過三巡,摔杯爲號的戲碼了。杜伏威剛剛喝了幾輪,神經鬆泛下來,就聽得蕭銑一聲怒喝,把手中玉斗砸在地上,屏風之後無數精銳武士衝了出來,爲首的便是沈光。
杜伏威帶進內堂的不過十餘人。其中還有三四個是他的義子,都是原本軍中武藝拔羣才被收錄的,當下也抽出兵刃來抗拒。只可惜沈光或許馬上衝殺的武功不是天下第一,但是這種室內步戰的場合、比拼閃轉騰挪的所在。自然是如魚得水。
區區三四個照面,幾道寒光閃過,杜伏威那四個義子就被沈光一刀一個。乾淨利落地秒殺了。其餘甲士也一起招呼,殺了數人之後。其餘的都被打斷了手腳躺在地上制服了。
“蕭銑!你這狗賊!你……你……便不怕失信於天下人麼?”杜伏威震驚莫名,卻也說不出別的臺詞來。他悲憫地合上了眼睛。知道今日斷無幸理,他只是恨自己看走眼了,原以爲蕭銑是個志在天下,顧惜名聲的明主,不敢違背信用動自己,誰知道蕭銑這麼不要臉,栽在一個無恥之徒手上,當真是不值吶。
“蕭銑狗賊,如今我江淮軍不過只有杜某帶着區區心腹數人來自投羅網而已。彭城周遭各郡還在我軍掌握之手,十萬士卒也未曾卸甲。難道你以爲制服了杜某,便能兵不血刃收取各郡軍政大權不成?不要做你的白日夢了。輔公佑叔父不會因爲杜某身陷你手,便投鼠忌器的。相反,輔公佑叔父一定會爲杜某報仇,與爾等死戰到底的!”
“啪啪啪~”蕭銑好整以暇地撫掌大笑,鼓完掌之後,才輕蔑地看着杜伏威:“杜大使還真是瞭解你的輔公佑叔父啊,不過,他當然不會因爲你被蕭某抓了,便投鼠忌器的——可是前面半段,杜大使卻是猜得截然相反!要想輔公佑爲你報仇,那是癡人說夢——在蕭某今日動手之前,已經接到淮北線報,輔公佑在彭城郡殺了杜大使你留下的監軍將領,已經重新控制了全軍、扯起了反旗!
今日之事,不是蕭某背信棄義在先,而是你們淮北軍降而復反在先!蕭某隻是消息靈通,比你先得知反情,然後當機立斷而已。如此處置,便是傳遍天下,也是蕭某佔理,孤怕什麼名望有損?有什麼名望可損?爾等叛亂在先,證據確鑿,孤撥亂反正,天經地義!”
“什麼?輔公佑已經反了?不可能!這不可能!蕭銑賊子,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這是栽贓陷害!”
“笑話,把人帶進來,讓他自己看!這無智之徒,被人賣了還不相信。”
蕭銑懶得廢話,立刻有甲士押解着幾個從彭城前線抓回來的軍官俘虜,五花大綁着送到杜伏威面前。杜伏威僅僅寥寥問了數據,就驚得目瞪口呆。
他丫的!輔公佑這是要弄死自己啊!可惜杜伏威雖然知道自己是被自己人陷害背叛了,這當口也沒法解釋了,他知道就算今天蕭銑宰了自己,蕭銑招降納叛的好名聲也不會絲毫受損,因爲畢竟是淮北軍自行反叛在先。
正在杜伏威瞑目等死的當口,蕭銑身邊卻響起了一個唱紅臉的聲音。杜伏威對這個聲音這幾天也算有些接觸,比較熟悉,知道是蕭銑身邊的幕僚、如今尚書省內充任左司郎中的長孫無忌。
尚書省主官是尚書令,那是至高無上的官銜,如今是蕭銑本人親領。其下的左僕射、右僕射也是朝臣領袖級別的重要角色,往往在尚書令虛位的時候實充相權。不過,尚書省底下的官員,大多數人便不瞭解了,其實在左右僕射以下,還有分管各部事務聯絡的左右司丞,這些就只是正四品級別的官員了,品級上只相當於和各部侍郎平級,左右司丞還自有副官,便是左右司郎中,再低一級,從正五品到從五品的都有。
可以說,這個位置上的官員,品級雖然不高,但是實權不小,畢竟是天天在一堆相當於後世總理啦、副總理啦、國務委員面前晃悠的幕僚,如果受信任了,建議影響力比較大的話,完全是一個夢幻職位。何況長孫無忌不過也才二十來歲的年紀,和杜伏威算是同齡人,因此杜伏威完全可以想到長孫無忌將來的前途會有多麼遠大。
而且聽說長孫無忌自從蕭銑實際掌握了朝廷大權之後,已經更進一步設法巴結了,如果不是礙於蕭銑的正室夫人是大隋的大長公主的話,他早就把他那個還不滿十四周歲的妹子送進蕭銑府裡供蕭銑糟蹋了。
這種情況下,長孫無忌的唱紅臉求情當然很有希望,一下子讓杜伏威的大腦重新激活了起來,就等着順着長孫無忌的勸說往下接話兒了。
“殿下,今日之事,屬下以爲杜大使說不定也不知情,最多是個用人失察之罪。一切罪責,還應該俱在輔公佑身上——輔公佑狼子野心,可比馬超;杜大使之冤屈,可比馬騰,漢昭烈尚且不辭任用馬超以圖恢復,殿下何必爲今日之事如此重責杜大使呢?若是能給他一個補救的機會,改過自新,豈不是好?”
長孫無忌提到的馬超、馬騰故事,如果是後世熟看三國演義的人,當然會摸不着頭腦,因爲演義中爲了醜化曹魏,褒揚劉漢,所以連帶着把最終歸降蜀漢的將領都褒揚美化了一番。凡是讀到馬超興兵爲父報仇的橋段,都會爲馬超喝一聲彩。但是如果看了正史的人,都會知道,這件事兒其實有個根本性的反轉,那就是馬超歷史上是在馬騰被殺之前就起兵反曹的。也就是說,是在馬超的父親已經迫於形勢不得不入朝當人質以示自己對曹操無害的情況下,馬超猝然興兵偷襲,打了曹操一個措手不及。
也就是說,是馬超用父親作爲誘餌,誘使曹操放鬆警惕,才贏得了初期連戰連捷的優勢,而他的起兵,也是在逼着曹操殺了他老爹,好讓他自己提前成爲西涼名至實歸的主人。
如今的時代,三國演義還沒問世,衆人看的當然都是正史。長孫無忌舉了這個例子,杜伏威馬上應聲附和,痛斥杜伏威賣主陷主卑鄙無恥有如馬超,懇請蕭銑雅量寬宏更勝魏武,好給他一個彌補的機會。
“既然你真心也是失察被矇蔽,孤便給你一個機會——跟着沈將軍、秦將軍再徵彭城,只許你帶三千親兵,務要在秦將軍監視下行動,招降淮北各郡開城。若是平了輔公佑,便赦你無罪。不過你的行臺尚書便別當了,留在朝中安心做一個光祿寺少卿,照領爵位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