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半刻鐘後,將作監中校署下轄的工坊內,十幾個滿手繭子的老木匠恭恭敬敬地跪了一排,等着署令蕭銑的訓示。
蕭銑進門後,對於這樣的排場還是有些不忍,這些工匠裡面領頭的兩個看上去鬍子都花白了,至少也是六十多歲年紀的了,怎好讓這些比自己大了五十歲的老人跪自己?不過蕭銑也不好訓斥一番熱心的劉三刀,只是微微皺了皺眉,說道:“此後咱中校署內,若非正式升堂議事,便免去這跪禮了。抱個拳或者作個揖也就是了。來吶,幾位老人家,你們都自個兒端個胡凳、杌子啥的,坐下再說正事兒。”
“大人可折煞我等了!老漢在將作監從學徒做起,當年可還是魏國的時候,至今已有四五十年了,可沒見哪個少監、署令讓坐的……唉,大人好意,咱便領了。”
在蕭銑堅定的目光注視下,那些匠人還是服從了。劉三刀見狀也不好再拍馬屁,當下也就尋胡凳坐了。蕭銑從袖子中抽出一卷極薄的麻紙,是裁成了小塊的,約摸和後世十六開的書本差不多大。再磨了一汪墨,取出一支兔毫小楷,飽蘸濃墨,用自己拿手的正楷寫起來。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沒錯,蕭銑所寫的內容,便是八十多年前“我大梁”宿儒周興嗣編纂的《千字文》了。後世讀書人啓蒙用的《三百千》,在如今開皇十八年這個當口,也就只有這一本千字文已經問世了。而《三字經》、《百家姓》都還需要好幾百年纔會出現呢。蕭銑並不打算在這一點上就標新立異,所以自然是寫千字文試手了。
蕭銑略微估算了一下,按照他寫的小楷,一頁紙如果十六開大小,也能寫上八百字的樣子了,若是三十二開,也有四百字光景。他也不打算全部寫完,只是寫了六七行,約摸兩百字光景,便取來一塊榆木板,把墨跡未乾的薄紙鋪在上面,往一個老匠人面前一推。有些字跡因爲墨透紙背且未乾涸,一下子便印在了木板上。即使沒有印上去的,也可以靠着比對看清一些輪廓。
“按照本官書寫的字跡,把這些字鏤刻在木板上,可能做好?”
爲首那個老匠人鬆了一口氣,回覆說:“這有何難?原先給朝廷拓碑的時候,也曾刻過的。本小說手機移動端首發地址:”
“可要仔細了,不是讓你把字鏤空,而是把留白的部分鏤空,把子留下——也就是字要刻成陽文,不是陰文。”蕭銑深恐匠人誤解,還是着重關照了一句。
“陽文?這倒是朝廷此前沒讓這般刻過,不過也就是多費上一倍人工時辰,活計上倒是沒什麼難的——若是讓小老兒一個人做,這般一個字筆畫少的,一炷香(半小時)的時辰總也能刻上百個,筆畫多的,也能刻五六十個。”
“那你們便好好幹——本官也不讓你們白乾。除了朝廷的餉銀之外,刻得字跡清晰的,每百字賞一錢。刻好之後,本官另有差遣”
一聽這個賞格,工匠們的眼珠子都亮了起來。他們都是天下手藝最嫺熟的木匠,幹活手腳極快,若是一天除了中間歇息之外,專心幹五個時辰——這種畢竟是精細活兒,不比賣苦力的工作,若是每天干活的時間持續得再久,便沒有精度可言了,容易出錯,效率也會狂降,所以五個時辰已經算是滿負荷運作——那麼便是一天平均刻一千五百字以上,有十幾個錢的額外賞賜了。一個月下來,也有半貫錢。在本身餉銀足額照發的情況下,還是有人願意幹這個活的。
畢竟開皇年間,豐裕的年頭一斗白米也就二三十錢,一天的獎金能買上七八斤米,對於一戶人家也是不小的補貼了。
……
一天的時間很快過去了,蕭銑幾乎回到了那種一練字就是一整天的修生養性日子,足足親手默寫了上萬字的古書,從《千字文》到《昭明文選》中的部分名篇都有。但凡是蕭銑寫好的內容,便一頁一頁流水作業一樣分別交給某幾個工匠雕刻。一天下來,合數名工匠之力,居然也趕得上蕭銑書寫的速度。
作爲一個多了千年見識的人,蕭銑當然知道在工業時代之前,最高效的印刷技術是活字印刷——當然了,活字印刷也還有無數種字體材料、染料材料的細分,這涉及到材料科學的很多細節,蕭銑肯定是沒法弄清楚的。
但是,在大隋生活了半年多,也充分見識融合到了大隋的讀書人日子中去之後,蕭銑在試圖通過印刷術攫取他在這個時代的第一桶金時,不得不對活字能否一步登天頗存幾分疑慮。
原因無他,首先便是這個時代的書籍技術實在是太落後了——連雕版印刷,都還只有一絲最原始的雛形,完全是照抄了六朝時的金石碑拓技術:首先,字跡還是陰文而非陽文,因此在印刷時墨的用量首先就是後世陽文字書的三五倍之多,極其浪費;同時因爲墨用得多,紙張被浸透得厲害,字跡因爲墨跡的滲透而模糊不堪,爲了保證清晰度,字被印的比較大,還只能印單面,比後世一張紙正反印的那種,要額外多費一倍的紙。
如果不能忍受這種從碑拓技術演變來的原始印刷術的話,那麼,這個時代的書籍傳播主要途徑還是讀書人手抄。事實上,如今絕大多數的世俗人看的書,也確實都是手抄的;黑底白字的印刷書,幾乎百分百是用在了佛經和道教經典上——這主要是因爲和尚和道士在修建寺觀的時候喜歡立經幢(寶塔等建築外側圍廊往往在石頭上刻上經文,就叫做“經幢”)。爲了加快佛法道法的傳播,僧道往往是拓印經幢的積極分子。
同時,因爲印刷技術的落後,造成了這個時代造紙技術、印墨技術乃至書籍的裝訂裁剪技術的全面落後,各項短板顯然都沒有做好大規模配合印刷的準備——因爲紙張不需要雙面印,所以大部分是滲透嚴重的麻紙,正面寫了反面就會透出來;因爲不需要一頁一頁印,這個時代不存在線裝書,也不會把書裁切成一頁頁小紙,而是一整張很長的紙如同竹簡時代一樣繞在一個木質或者象牙的卷軸上——這也是爲什麼古代的書一直用“卷”這個字作爲其單位量詞的原因,因爲這些書真的是捲起來的。
這樣落後的現狀,如果不留個後手就貿然孤注一擲,是很容易受挫的。
果不其然,花了一天功夫刻字之後,當蕭銑要求匠人們把其中幾塊木板按照每個字的縱橫排列、用鋸子切成一個個小字模、試圖重排成活字時,第一個**煩就讓蕭銑遇到了。
工匠們完全不識字,他們會刻,但是讓他們認字、找字、排字,比刻字要難得多,一個工匠花上幾分鐘,才能在一堆字裡面找到一個。雖然蕭銑試圖讓他們按照部首或者韻格把這些字分類後便於檢索查找,但是無奈這個時代連《五經文字》、《廣韻》這些書都沒有,所以別說工匠不懂什麼韻格,連正兒八經的讀書人都不懂韻格的劃分。
蕭銑試圖暫且不管保密的問題,找一些讀書人來排字。但是試探性地瞭解了價錢之後,發現因爲這個時代讀書人相對稀少,每一個讀書人都“不愁就業問題”,所以讀書人的人工錢是木匠的十幾倍之多……誰讓這個時代幾乎沒有赤貧子弟讀書呢?
其實這樁事情,蕭銑完全沒有必要抱有僥倖心理。因爲他自己在當初五歲的時候就吃過這個苦。在祖父被朝廷斬首之後,他蕭銑就是靠抄書賣來贍養母親的。他如今在大興僅有的鐵哥們兒沈光一家裡,沈光的父兄也是做的抄書賣錢的工作。所以這種僱傭讀書人進行重複勞動的工錢,他自己心裡是門清的。
……
第二日,歐陽詢、沈光二人,被蕭銑拖來做免費苦力幹了一天之後,依然毫無頭緒,蕭銑終於放棄了用活字一步到位地奢望——中國史上最早的分部首、音序的字典《五經文字》、《九經字樣》要到唐朝時候纔會問世;而最早的綜合型字典《廣韻》是宋朝的產物。在編出這些教導天下讀書人怎麼檢索文字的鉅著之前。哪怕蕭銑可以請到廉價讀書人勞動力,排字的效率也低的可怕。
這種痛苦地抉擇,就和後世國人拍腦門地以爲“既然都是電腦打字時代了,筆畫多少並不影響寫字速度與難易度。可見簡體字毫無價值”。但是持有這種觀點的人,顯然沒有理解當年一個有九成多文盲率的百廢待興國家在無電腦時代早期掃盲的難度,只看到了書寫時代過去後簡體字可以淘汰這個結論。殊不知,任何一項土辦法土技術,在科技環境和應用環境簡陋的時代,都是有其存在的必然性的。
雖然放棄了用活字一步到位,但是蕭銑顯然不是一個容易滿足的人,不可能拿着一個剛剛草創的陽文黑字雕版印刷便滿足了。雕版印刷術雖然最終被淘汰了,但是歷史上其活力還是從唐朝一直髮揮到了明清。雕版的技術改良,一樣是在不斷精益求精的。蕭銑既然要經營雕版印刷,顯然至少也要弄出一個相當於明朝晚期技術水平的雕版章程來,纔算對得起他做了一次穿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