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經漸漸深了,‘門’下省的值衙大堂上燭火卻還未熄滅,黃‘門’‘侍’郎柳述神‘色’複雜地坐在桌案後頭,看着眼前攤開着的一份密報。目光反覆掃視權衡之後,他纔開口問道:“這上面說的,可都有確鑿證據!”
柳樹對面‘侍’立着一個並不穿着官府的中年人,恭敬地說道:“回稟總管,都有人證——您一直讓卑職盯着一點兒那蕭銑,雖然他辦公的將作監咱的人沒法直接‘混’進去,可是外圍的消息一直不少。這份舉告,是將作監中校署的一名署丞潘一鳳所作的。一開始只是準備匿名投到御史臺去檢舉,說是蕭銑‘私’調將作監的木工匠們去幹‘私’活,荒廢了朝廷船政足有月餘。而且蕭銑便是沈家書坊的幕後之人,沈家書房這個把月來在京師賣的書,都是用將作監的工匠們製出來的秘法神器印的!可是當值的‘侍’御史樑毗並沒有馬上處理這件事情,可能是覺得事情尚有疑點要留着觀察,也有可能是要留着,等朝會日,由御史大夫劉行本定奪。”
隋制御史臺主官稱御史大夫,還沒有改成後世的“御史中丞”。而御史大夫之下的副職,便是‘侍’御史。御史大夫劉行本如今已經年老衰弱,自開皇十六年起楊堅便特許他非朝會之日不來辦公,在家歇養,所以開皇末年的朝廷上,御史臺出現了輪流當值的‘侍’御史主持日常工作的情況。
柳述的兩撇鼠須隨着面頰肌‘肉’的微微‘抽’搐抖動了幾下,最後還是沉住氣說:“既然如此,這樁事咱也不能急,畢竟這終究也不是大事,我內外侯官是爲陛下監察百官是否有不臣異動的,不是管這種小事的;要是突然對某一兩件小事太積極,反爲不美,說不定還會讓陛下懷疑我等打擊異己。不過你去想辦法,把這個消息讓我們的人找合適的渠道提前告知劉行本知道,不然再等大朝會又要好幾日,免得夜長夢多!”
“是!卑職謹遵臺命!”那個中年人領命立刻退下了。
柳述雖然心中還有一絲不甘,但是也只有如此了。因爲他很清楚一點:楊堅設置內外侯官的本意是監察百官有沒有結黨甚至反意,並不是監察百官有沒有貪腐這種小事的。貪腐是御史臺監察,刑部、大理寺判處的;水至清則無魚,內外侯官若是用來監察貪腐,只會讓朝廷人心惶惶。而一旦朝廷人心有了浮動,他柳述就會失去皇帝的信任。
當然,他手裡捏了材料後,也不是說就什麼都做不了。至少他還可以等待御史臺那邊把黑材料遞上去之後、皇帝發怒主動過問了,他才“被動”地‘交’代他所打聽到的關於蕭銑的事情。
柳述的秘密渠道果然效率不錯,僅僅第二天,在家養病好幾天沒辦公的御史大夫劉行本就接到了新任將作監中校署令蕭銑以權謀‘私’的舉報——實際上這種級別的謀‘私’利事情,在大隋朝每天都會發生幾件,往常時也沒見哪件就直接不顧劉行本在休假就捅到他這兒的。只不過這樁事情雖然從官府謀取的東西本錢不多,但是因爲蕭銑經營得法,他得到的利益卻遠遠大於他侵吞佔用的公家資源無數倍,這才變得醒目了。
劉行本雖然年老多病,但是剛正直言的‘性’情還在,而且他當年當上御史大夫之前,曾經做過太子左庶子,教導過楊勇。雖然他因爲年老已經不熱衷於朝廷派系之爭,不如高熲柳述那般是鐵桿**;但是好歹對楊勇一派還是有點香火之情的,最見不得那些藩王舉薦進來的後進官吏搞小動作。當下便明確表態讓‘侍’御史樑毗明日把這份舉報處理一下後上呈給皇帝。
可惜的是,當初從潘一鳳那裡拿到舉報時,當值‘侍’御史是樑毗,而等到劉行本回複意見的這天,當值‘侍’御史已經不是樑毗了。劉行本給樑毗的指示經過了當天輪到當值的‘侍’御史張衡手中轉了一道,纔算是送到了樑毗那裡。
然後,一到下班的點,張衡府上便有一個僕人打扮的傢伙從側‘門’離開,拐了五六道之後,到了晉王楊廣在城外五峰山的別業。
……
次日,依然不是大朝會的日子,諸般政務都由三省及各部值官署理後,擇揀要緊事兒送進千秋殿即可。‘侍’御史樑毗把蕭銑一事收到的舉報材料以及御史臺自行調查的一些情況謄寫明白,正要送進中書省。
不過,很少在非朝會日子出現的大閒人、將作大匠宇文愷,居然破天荒地在這一天進宮求見了,而且趕在了‘侍’御史樑毗整理奏事之前——在朝廷需要修宮殿、造城牆、挖運河的時候,宇文愷簡直就是大隋最忙碌的人。但是隻要沒有大型政fǔ工程的日子,他又會變得清閒。
千秋殿內,楊堅‘精’力有些不濟,不過依然堅持着處理政務。聽得服‘侍’的小黃‘門’通報說將作大匠宇文愷求見,倒是有些詫異。
宇文愷一直以來給楊堅的印象,都是埋頭實幹,撥一撥動一動,基本不玩虛的,也很少有主動覲見言事的情況。不過越是如此,楊堅便越是覺得好奇,所以馬上就宣了覲見。宇文愷入內行禮完畢,楊堅便先說到:
“宇文愛卿,朕記得你多年都沒有主動入宮覲見了。上一回,還是修仁壽宮選定宮址之前,你勘測頗有心得,主動覲見求更換宮址吧?”
“陛下真是好記‘性’!上一次臣主動覲見言策還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不過臣今日覲見,也是得了一件良器妙法,心中‘激’動,想要敬獻給陛下。”
“哦?莫非是什麼工巧的戲耍玩意?”
“微臣豈敢拿戲耍之物來污陛下耳目!微臣今日敬獻的東西,想來陛下也是知道一二的——便是上個月以來在大興城內逐漸開始流傳開的大批印書秘法——微臣今日還帶來了一批雕版,皆是我將作監中校署工匠‘精’雕鏤刻而成。再輔之以我將作監近日來鑽研出的一整套印刷技法,包括新的紙張、墨水、裝膠……便可製出如今大興市面上那些字跡‘精’美的印書了。陛下請看,這裡微臣帶來了十套《詩經》,每一套都是字跡劃一,都是請太常寺歐陽博士‘精’心書寫的字形。”
楊堅只是意外了一下子,隨即很快便平靜了下來,畢竟雕版印刷書的成品出現在他案頭也有十天左右了,他對於這種技術的產物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此前不過是沒想到這種東西居然是出自朝廷的官營衙‘門’的技術罷了,還以爲是民間有自珍秘方的高人做出來用以做壟斷生意斂財。
不過,想到這兒,素來有些多疑的楊堅腦中立刻冒出了另一個問題,語調略冷地問道:“此物果然不錯,不過宇文愛卿今日怎得突然想到拿這東西來進獻給朕……嗯,給朝廷了。”
“還請陛下恕臣失察之過!這雕版印刷其實是臣下屬的將作監中校署新任署令蕭銑調集工匠鑽研出來的。那蕭銑年少立功心切,初上任不過半月有餘,見朝廷船政停歇,將作監木工匠人無事可做,便開始鑽研如何爲朝廷另建功勳,就琢磨到這個雕刻印書的法子上了。微臣也這段日子忙於版築、水運,對於沒有分派工務的中校署缺了關注,所以也是印刷書在大興市面上廣泛售賣之後才逐漸注意到的。微臣‘弄’明白了這套法子之後,便尋機來進獻了。”
“哦,這麼說來,宇文愛卿果然是一片忠心,不過那……蕭銑似乎是並沒有想過主動進獻?”
“這倒也不盡然,微臣剛剛瞭解到情況的時候,也曾以爲那蕭銑是想用朝廷工匠材料自謀‘私’利,深責其不將成果進獻朝廷。但是深究之後,才明白了那蕭銑不過是不明爲官之道罷了。”
楊堅眼皮一挑,略帶森然地說道:“不明爲官之道?此言何解?”
“陛下,那蕭銑初生之犢,卻是有些自命不凡,不知世事艱難。此番發明了這個雕版印刷之術,在微臣看來已經是了不得的工巧之物了。可是那蕭銑依然覺得不盡善美,還說‘如今這雕版之法,只能用於那些把印版磨禿了都還不怕銷路的經典之書。若是當世文人的文集,銷量不濟,印版錢攤薄到這麼區區一些書上,誰人出得起這個價錢’?故而他還在鑽研一種叫做‘活字’的法子,只是膠字、選字、排字上還有許多技法無法突破,故而只怕數月乃至數年之內都沒法完成了。按照蕭銑本意,那雕版印刷因爲不夠好,也是不想拿來用的。只是將作監工匠鑽研雕版與活字已經用掉了價值兩三千貫的材料、紙墨、人工賞賜,若是全無產出,只怕會有不小虧空,蕭銑才用這種技術印售了一批書籍回本,也好平了虧空。當然發售之後銷量不少,他自己也是獲利不少。”
對於宇文愷的說辭,楊堅一開始眼中滿是不信的神‘色’。但是當宇文愷從衣袖中掏出百十個指節大小的木頭字模,以及一塊鏤出方格格柵的帶框鐵板等半成品之後,楊堅的狐疑便褪去了不少。待到宇文愷深入淺出略微解說了一番之後,楊堅便全信了。
雖然這東西很好理解,但是沒有用心鑽研刻苦實驗,也是不可能取得這看似微末的成果和進步的。如此說來,那蕭銑倒真是因爲不知天高地厚,“不屑於”把雕版印刷這種“不成功”的半成品進獻給朝廷了?
“陛下,蕭銑的輕狂,微臣已經教訓過他了,微臣還盤了賬目,從盈餘中劃出三千貫得利充入官賬,可以重新納還朝廷,或者作爲今年朝廷應當撥款給我將作監的仁壽宮修繕工費。這筆錢已經佔到蕭銑獲利的一半,其餘實是工本與研發中實驗的損耗。”
“罷了,不過幾千貫,朕也不是小氣之人,便直接充作撥給將作監的仁壽宮修繕工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