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之後,大興東市內一座裝飾華貴的酒樓上。
這座酒樓名叫天然居,距離掛名在沈家名下的書坊只有百步的距離。因爲剛好在東市內的放生池畔,環境倒是頗爲優雅,東北兩面臨水,減去了很多喧囂,南邊是市令署,西邊是經營文房四寶和書畫的地塊,也都比市內其餘所在雅緻清淨一些。蕭銑原先在大興做過一年多將作監主簿、所以這地方也來過幾次,並不算陌生。許是京師做胡人生意比較多的原因,酒樓多有胡凳、圓桌,也不拘泥於這個時代漢人分席而食的禮法。
沈光像做錯了事兒的孩子一樣,把蕭銑引到這天然居的三層雅間之內,就什麼都不開口,等着其餘人到齊。蕭銑看着納罕,也不多問,便有一搭沒一搭地喝着酒釀解渴,須臾果然有一老二少三人走上樓來,進了雅間後掩上簾子,吩咐把早就備好的酒菜盡數上來。一下子好幾個酒樓的‘侍’‘女’穿梭出入,就把桌案鋪滿了。
蕭銑趁着‘侍’‘女’上菜那一小會兒細看,那一老二少裡面,有沈光的父兄沈君道和沈復,另一個年輕人約‘摸’二十三四歲上下,和沈復年紀差不多,蕭銑此前並不認得。此人看上去有幾分‘精’明滄桑,從神‘色’舉止上看,似乎比實際年齡要成熟不少。
不過,那沈君道開皇十八年時,不是就被調任漢王府掾了麼?如今應該還在太原任職纔對,怎麼會出現在京師?莫非也是和蕭銑一般年終回京述職的?
還沒等蕭銑開口說出這個疑問,沈光先端起一大碗酒,起身對蕭銑說道:“蕭大哥,此前家父家兄或許有些對不住蕭大哥的地方,但那也是迫於時勢上命,小弟卻是並不知情。也是今年家父從幷州回京述職,心中不安,才說起其中秘辛,想求得蕭大哥諒解。咱也不敢求蕭大哥將來與咱依然如故,但是隻要不記恨,沈光便知足了,這一碗,小弟先乾爲敬。”
蕭銑目送沈光幹了一碗三勒漿,又看看衆人,才緩緩開口道:“倒是‘弄’得好大的陣仗,這莫不是以勢迫我,讓我礙不下面子不成?有話便說,蕭某是爽快之人,沈賢弟難道還不瞭解我麼。”
一旁的沈君道聽了,倒是老臉一紅,當下也顧不得輩分,只能開口便說:“倒不是小兒要這般,都是老夫讓他這般安排一下。既然賢侄爽快豁達,老夫也就覥顏直說了——不知賢侄可還記得,老夫一‘門’與賢侄初見,還是開皇十八年初、在黃河邊的廣通渠新豐渡口?當時老夫正要去幷州上任,擔任漢王府掾,路上偶遇了故舊同僚、也就是令師兄歐陽詢,才一起聊開了。”
“這些當然記得,當時若非世叔與歐陽博士相熟,又哪來小侄與沈光賢弟這數年‘交’情。”
“唉,只是當年那一面,卻算不得偶遇——若是按照正常行程,當時老夫該當提前兩三天便尋到船渡河去河東了——這一點若是不信,賢侄可以問光兒,當時咱父子在渡口,可是額外住了兩夜。老夫欺騙光兒說是兵馬輜重運輸征集的官船太多,暫時輪不到咱,實際上,以漢王府掾的上任文書,當時要搭哪一班船又會搭不到呢。”
“所以,世叔是想說,當初你們是故意在新豐渡等我們出現的了?”蕭銑聽到這兒,把手肘擡到桌面上擱着,身子前傾,似乎變得認真起來。
“不錯——當初老夫是故意等在渡口兩日,因爲有人和老夫說,你們便是這幾日內定然會到的,讓老夫藉着與歐陽詢的故舊‘交’情,若是你們說話不防,也好探探你們的底,尤其是看看賢侄你有沒有心懷怨望、嚮往前朝之心。不過老夫也是身不由己,受上命擺佈的,如今說出來,也是時移勢易,希望賢侄能揭過這樁往事。而且光兒年紀還小,當初只是純發至誠想護送老夫去新豐渡,所以箇中事情,與他絕然無關。”
聽到這兒,蕭銑反而不驚訝了。畢竟他的崛起過程中,想對付他的人不是第一次了,當下下意識地便脫口而出:“怎麼?是宇文述讓你乾的?”
“宇文大將軍?怎麼蕭賢侄與宇文將軍還有過節?光兒你怎麼沒和爲父說過?”沈君道一愣神,隨後閃過一絲悔恨,不過這種時候也不存在站隊不站隊的事兒,猶豫只會不好,一咬牙便直說了,“不是宇文述,當初是柳述讓咱這麼幹的——柳述那時候還是內外侯官總管,依附於廢太子,想對當時的晉王不利,抓一些晉王招降納叛的把柄。”
蕭銑馬上反應過來是自己把話說急了:仔細想想,開皇十八年的時候宇文述都還沒進京呢,他陷害自己個‘毛’線啊,肯定是當時還沒有喪失戰鬥力的**乾的好事了。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世叔被任命爲漢王府掾,就是爲了這麼一個區區路過新豐渡與小侄邂逅的機會?柳述和廢太子還真看得起某啊。”
“並非如此——柳述建議廢太子把老夫從文林館學士的位置提拔到漢王府掾,主要的目的是監視漢王言行。當時漢王征伐高麗在即,太子一黨不僅忌憚晉王名聲素著,一樣也忌憚頗得陛下、皇后寵愛的漢王立大功。讓老夫擔任漢王府掾,也是想就近蒐集一些漢王的行止,萬一漢王建功後好提供一些材料供廢太子一黨往漢王身上潑髒水。只是後來漢王討伐高麗大敗而回,便不用老夫發揮作用了。”
“這麼說,當初世叔這個任命,廢太子一黨是本着主打窺伺漢王爲主,順帶着看看能不能順手也構陷一下晉王,可是如此?”
“確然如此。”
“既如此,今日世叔爲何又爲了這樁往事來向小侄坦白呢。”
“此一時,彼一時也。當時老夫也是身在人手,不得已而爲之。如今廢太子一黨已倒,柳述的內外侯官總管職務也被陛下卸了,柳述安排的任務,自然沒有再爲他隱瞞的道理。更何況……之所以當初太子廢立之後並沒有馬上找機會來和賢侄坦白,是因爲賢侄馬上被派到杭州去辦差了,事務倥傯,不得機會。”
沈君道說的很委婉,但是蕭銑是何等人‘精’,一聽馬上就知道真意了——去年年初,剛剛完成太子廢立、改元仁壽的時候,沈君道之所以沒有馬上找蕭銑坦白,是因爲蕭銑被派了個苦差事,還是那種立了軍令狀完不成要受重罰的。這樣一來,不知情的外人如沈君道,肯定以爲蕭銑是不受聖眷恩遇,才被這樣像膏‘藥’一樣貼來貼去做高危任務。若是蕭銑從此一蹶不振,或者說失去了楊廣的信賴,那麼沈君道是否曾經暗中得罪過蕭銑這樁事情就無關緊要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就不說好了。
如今,蕭銑勝利完成任務歸來,而且聽說還又升了官,這樣的話,只要蕭銑在楊廣面前的恩眷不衰,有朝一日蕭銑肯定可以從內外侯官的體系中找出當年這些小事兒的記錄,那樣沈君道可就處境不妙了,還不如現在趁着沒事兒的時候主動坦白、擺酒賠罪。
其實,以上這些也着實是沈君道內心所想,也着實被蕭銑猜中了。可是沈君道還有最後一點顧慮,蕭銑沒有猜到,那便是:
如今天子楊堅在位,爲了防止諸子親王利用內外侯官的情報體系互相傾軋,所以立下了以相對中立的駙馬執掌內外侯官總管的潛規則。楊堅已經六十歲了,天知道還有多久好活,等到幾年後楊廣即位……楊堅好歹還有好幾個‘女’兒,自然有好幾個駙馬,就算不是柳述做內外侯官總管,也還有備胎。而楊廣爲了顯示和蕭妃的恩愛,至今只有二子一‘女’。沈君道通過沈光的途徑不經意聽說蕭銑和南陽郡主走得很近,這若是新帝登基、就只得蕭銑這一個駙馬,還效法當今聖上的體例的話……那沈君道已經不敢往下想了。
所幸,蕭銑不是睚眥必抱之人。短暫而令人焦慮的寂靜之後,蕭銑算是想明白了前因後果,擠出一個微笑,故作滿不在乎地說:“那時候也是各爲其主而已。何況雖然是柳述之命,但那時他畢竟是內外侯官總管,名義上可以監察朝廷百官。沈世叔聽命而行,也是效忠朝廷而已,小侄又怎麼會怪罪呢?”
“也不光是老夫如此,老夫也‘交’代了復兒平素結‘交’時記下賢侄言行,以及把光兒有時口無遮攔得來的消息也記載下來,用家書遞給老夫,老夫纔拿去給柳述‘交’差——這事兒直到柳述被撤了內外侯官總管之後,才停下來。”
既然‘交’代了那就徹底‘交’代清楚,不然那就沒意思了,因爲沈君道自忖將來蕭銑肯定可以查證到全部的情況的,說一半藏一半的話,事發之後就更加失去對方信任了。而且這樣徹底‘交’代,雖然把長子沈復也留下了污點,卻好歹可以保護下全家中與蕭銑關係最好的沈光,證明沈光確實是少年心‘性’、任俠豪傑之人,沒有出賣過朋友。只要蕭銑和沈光的‘交’情依舊,沈君道覺得也就值了。
“好了好了,這些事情休要再說——無論是世叔還是世兄,過去的事情就都過去了。”
“賢侄說得是!還是賢侄大度,如此老夫這次也好放心回幷州歸任了——對了,老夫在京師約‘摸’可以留住十天,不知賢侄行程……若是方便,這幾日還有想請。”
“某也要在京師住過元宵才啓程,不過相請倒是不必了,今日已經如此豐盛,就不要再拘禮了。”
“既然賢侄繁忙,老夫也不強求——不過這裡有些小意思,權當是給賢侄賠罪,還請不要推辭。”
沈君道說着,對那個此前一直在旁邊悶頭喝酒吃菜的、蕭銑不認識的年輕人使了個眼‘色’。那年輕人起身,不卑不亢地拿過一個看上去頗爲沉重的匣子,恭恭敬敬地遞給蕭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