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棠扶在茶碗邊緣的指尖,極輕微地一顫,卻似沒聽見般,繼續品茗。
半晌過去了,他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再未開口。而她,在喝完那半盞茶之後,站了起來:“朕今日很累,若無事稟告,就退下吧。”語畢便轉身而去。
急切之下,他竟跪行兩步上前,握住了她的衣袂,仰望珠簾下,若隱若現的玉顏:“海棠,你……”
“海棠不是已經死了嗎?”她漠然反問,自高處睥睨着他,一字一頓,清晰明瞭:“這世上,早已沒有海棠,誰都莫再臆想。”轉眼間,伊人影遠,那一抹縈繞在鼻尖的幽香,漸漸淡至無痕,仿若時常做的那個夢。只是這一次的夢醒,比哪一次都痛……
顏棠回到房中,彥祖果真在牀上等她,一見她就笑着招手:“娘子快過來夫君抱抱。”
她並未理睬,徑自坐到妝臺前,取下鳳冠,輕輕抽下束髮的金簪,青絲如至柔之水,流瀉在肩頭。
接下來,彥祖自鏡中,看見她居然一顆顆解開胸前的衣釦,不禁愕然笑問:“你要做什麼?”
“午睡。”顏棠簡單地丟出兩個字,脫了外衫,只着雪白的中衣,走向牀邊。
一向孟浪的彥祖,此刻竟也有些無措。
而她眼中似根本沒有他一般,從另一頭上牀,躺倒裡側,合上眼睛。
他怔了一會兒,也挨着她躺下,去摟她的腰,她絲毫未閃躲。他呆了呆,又試探地將指尖微微滑入她的衣襟,她還是沒有反應。
他縮回了手,眨眨眼:“你這是……自暴自棄?”
“不是你讓我不要跟命運抗爭麼?”她涼涼地用他的話堵回去。
他一時被她嗆得啞口無言,最後訕訕地笑着告饒:“好好好,你睡,我不鬧你了。”
沒過多久,身邊竟然真的傳來她均勻的呼吸聲,彥祖側過身去看了她半晌,伸手捏了捏她的鼻頭,輕笑:“小東西,你有時候還真可愛。”
大約是正午悶熱,睡到一半,她居然把被子踢了,整個人像個小蝦米似地,貼着陰涼的牆。彥祖失笑,把她拉過來,重新蓋好被子,她在夢中掙扎着想再次踢掉,卻又被他裹得動不了,不滿地皺眉撇嘴。
他不由得輕點她的脣角,隨後又忽然驚覺,自己竟對她如此寵溺,抿緊了脣翻身向外沉思……
彥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着的,他已很多年,沒有這樣在自然狀態下入睡過。醒來的時候,她已不在牀上,空蕩蕩的枕邊,讓他第一次,心中升起悵然。翻身下牀,他一邊整理着衣衫,一邊走進外間的小花廳,見她正斜倚在躺椅上看書,聽見聲響,也只是擡起眼,淡淡地瞟了瞟他,目光便又回到了書頁之上。
“在看什麼?”他走過去看,發現竟是《戰國策》。
“呵,開始學習帝王之道了?”他調侃。
“只是覺得裡面的故事有趣。”她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
他的手指,繞着她垂在椅側的髮絲:“你似
乎……真的想通了……”
她不答,自顧自地翻完半卷,才擡眸看他:“還有什麼好看的書?我以前,讀得大多是些女經,枯燥乏味。”
彥祖凝視了她片刻,笑着牽起她的手:“我帶你去御書房找。”
那天,他給她找了很多書,無論是治國方略,還是天文地理,她都來者不拒。一直看到深夜,才以手掩口,小小地打了呵欠。
“困了?”他拍拍她的頭頂:“那就明日再用功。”
“我不是用功,是無聊。”她將手中的書卷扔下,揉着眼睛爬到牀上,倒頭就睡。
彥祖站在案邊,望着她微微苦笑。
她現在,是不是在逼着自己沒心沒肺,因爲這樣,就不會痛。 接下來的兩天,顏棠一直都是這般,成日就是安安靜靜看書,困極便睡,彷彿心真的被掏空了,往事都已經不再。這樣的她,反而讓身邊的人,心情更沉重。
當馮耀威帶着馮紹,進宮來複命,說祭祖時行刺之人已抓獲,她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既沒問是誰,也沒說該如何處置。
馮耀威的眼中升起些疑慮,一旁的馮紹,立刻替她掩飾:“臣會依照上次陛下所吩咐的做。”
顏棠不置可否地望了他一眼,便揮手讓他們告退,自己轉身又回了花廳。
出了殿門,馮耀威皺着眉問馮紹:“什麼上次?”
“就是遇刺回宮之後,我稟告完其他事宜,陛下曾下令,此次抓獲刺客,務必嚴懲,以儆效尤。”馮紹編了藉口圓謊。
馮耀威沒有再追問,話鋒一轉,充滿警告:“記住自己的身份使命,莫要將兒女私情看得太重,你大哥這次,讓我十分失望!”
“是。”馮紹垂首應道,眼底卻飛快地滑過一抹痛楚……
那天晚上,市井深處某個極爲隱蔽的客棧的天字一號房內,有白衣似雪的男子,正臨窗獨酌,在門開的一剎那,他的手猛地一緊,酒杯應聲而碎。
“見到我這麼激動嗎?”外面的人尚未進來,謔笑聲已先傳至跟前。
桌邊的人緩緩擡起頭來,眼中蘊含着殺意。
“爲了她嗎?”來人泰然自若地坐到他對面。
“你明知她不是鳳歌,當初爲何要這麼做?”他的聲音,森冷之極。
來人自顧自地爲自己倒了杯酒,送至脣邊輕抿,鳳眸微眯:“正因爲她不是鳳歌,我纔要她。”轉了轉手中的杯子,他望住對面的男子,勾起一抹挑釁的笑:“她的滋味,真是絕妙,只要嘗過,就忘不了。”
頓時,方纔握在那人手中的酒杯碎片,疾射而出。
這一邊的人側身避過,朗聲大笑:“馮紹,你真的只要美人,不要江山了麼?”
彥祖的這一句話,讓馮紹一怔,隨後慢慢地重新平靜下來,喝了口酒,才擡眸看向對座的人:“你當初是怎麼知道的?”
“我正好親眼看見,死了的‘海棠’,深更半夜從墓中復活。”彥祖勾了勾脣角
,放肆地指着他大笑:“想你們兩兄弟,當時居然還悲痛欲絕……”
“然後呢?”馮紹直接打斷了他的話,眼神陰冷。
“然後麼,我就託她的福,掌握了你們王朝,最靈敏的消息網。”彥祖挑了挑眉,將一粒花生米,丟入自己口中:“你們大概,真的小瞧了鳳歌,就連你的身邊,也一樣有她的人。所有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她的眼線,當然,現在也瞞不住我。”
馮紹握着酒杯的手,驟然緊了兩分,但沒有說話。
“馮野已經回馮城了吧?”彥祖笑笑,又爲自己斟了杯酒:“馮耀威這個人,這一點倒真是聰明,血腥骯髒的事,永遠由你去做,好讓馮野將來,乾乾淨淨地接過這江山。”
馮紹的眼中,劃過一道冷芒:“那也要他,有命活到那一天。”
彥祖舉起杯,與他相碰,二人一飲而盡,其中的含義,盡在不言中。
酒過幾巡,照例是彥祖先離開,走到門邊,他又回過身來:“忘了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
“若是鳳歌和海棠之間,只能活一個,你選誰?”
馮紹愣住。
“初六的花會上,鳳歌會對海棠動手。”彥祖的嘴角翹了翹:“還有三天,你應該可以想清楚我問題的答案吧。”
彥祖走了,馮紹轉頭,望着天邊那一彎殘月許久,長嘆出聲……
而那天夜裡,當彥祖回到宮中,顏棠已入眠。昏黃的燭光,映着她恬靜的睡顏,讓人心生安詳。有這樣一個女子,能每天安然地呆在自己身邊,也很好。這條暗夜中的路,他已獨自走得太久,真的也同樣需要,有人陪伴。
悄然上牀,他將她拉入懷中,她發間的幽香,讓他閉起了眼,脣抵在她光潔的額上,輕逸出幾個字:“我選你,毋庸置疑。”
第二天清晨顏棠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彥祖懷裡,臉貼着臉,他的手指,還繞着一縷她的髮絲。輕輕將頭髮抽出來,她坐起身,望着窗外明亮的陽光,眼神靜而空茫。如今,從日出,到日落,就這麼過完一天,又一天。
或許真的,無慾,無求,便能無痛,無憾。若是她生命中的所有期待,都註定變成絕望。那麼她什麼都不要了,可以嗎?不瞻望前方,也不回首來時路,就這樣木然地過下去,走到哪步算哪步。是不是至少,可以不用再爲誰流淚。脣邊綻開一抹淒涼的笑,她打算下牀,卻突然被一股力道,拉得重新躺倒。
彥祖翻身壓住她:“不要難過。”
“我沒難過。”她閉上眼睛,不和他對視。
下一刻,有溫柔的吻,落在她脣上:“我說過,我會對你好。”
她不語,只是側過臉去,躲避他的吻。
他並未硬追過去,暖暖熱熱的呼吸,拂在她的耳邊:“看你最近這麼聽話,今天送你個禮物,好不好?”
她依舊不作聲。
“你一定會喜歡。”他輕咬了下她的耳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