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茫茫,無星亦無月,高遠的天空,深不見底,似被人潑了濃墨一般,漫延着綿綿不絕的黑暗,無窮無盡,永無了期。
奔馳的烈馬,像是要將安若溪的五臟六腑都顛簸出來一樣;澎湃的血液,在體內迅速的流竄與呼嘯,所過之處,滾燙如火,點燃成烈焰一般的熾熱,灼燒着皮肉的空隙,彷彿要穿透那長滿顫慄的一寸寸肌膚,泯爲灰燼,迫不及待的胸腔裡逃逸出來;耳畔是獵獵的春風,料峭而冷越,吹拂在臉頰之上,有如刀割,像是要生生的帶着她心底的某處血肉一同撕扯而去,再也尋不回來了……拼命的打馬向前,安若溪不敢回頭……怕只一眼,便足以牽絆住她逃離的腳步……而她,決不允許自己再有任何的不捨,任何的猶豫……那一座燈火輝煌的皇宮,正在她的身後,漸行漸遠,最終埋沒在一片黑暗中……冷寂如墳墓的斕曦殿,跪滿了一地的奴才,鮮血潮溼而濃稠的氣息,蕩在悽幽的閨房裡,凝結成十八層煉獄般的陰厲與恐怖……男人毓秀挺拔的身姿,堅若磐石,有如掌握世間生殺予奪大權的神祗,高貴不可觸犯;刀削斧砍般的俊顏上,一雙深不見底的寒眸,漫延開大片大片的殘戾,血色如霧,將那漆黑的瞳仁滿滿佔據,彷彿隨時都會從中迸射出千萬根利箭,毀滅殆盡。
蘇苑莛靜靜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卻隔着千山萬水一般的距離……她差一點就將他留在了自己的牀上……但是最後關頭,他卻毫不猶豫的推開了她……就彷彿與那個女人心有靈犀似的……他很快發現了她的消失……“她去了哪裡?”
冷如刀鋒的嗓音,從男人涼薄的脣瓣間,一筆一畫的擠出來,卷着從黃泉碧落而來的死亡之氣,劃破天地,不知所起,不知所蹤。
沒有人說話,恐懼早已令他們失卻了語言,惟有簌簌發抖的身子,在鮮血瀰漫的斕曦殿裡,震盪成奇異的頻率。
“拖下去……別讓他們死了……”
又平又硬的話聲,殊無溫度。死,並不可怕,最折磨人的,永遠都是生不如死。
那派去追蹤的侍衛,就在這一片哀嚎之中,匆匆而來。
“啓稟皇上……找到娘娘的蹤跡了……”
沐凝汐……你以爲自己逃的了嗎?朕早在你身上下了追魂香……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朕也會將你抓回來……你離不開朕的……眼前的玉拂山莊,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了,古舊而衰敗。
老邁的管家將安若溪帶到其中的一個房間之後,只說了一句“姑娘稍候,連爺一會兒就到”,便沉默的退了下去。
安若溪張了張嘴,想問些什麼,終究未來得及出口。
寂然空蕩的房間裡,隱隱彌散着飄渺的腐朽之氣,仿若許久不曾住過人煙;黃花梨木的桌子上,僅放着一盞青花勾連紋八角燭臺,凝鬱的紅燭包裹着纖細的燭芯,端頂跳躍着昏黃的火焰,暈出一圈圈淺淡的光暈,映在斑駁的牆面上,有如鬼影重重。
殘燈如豆,安若溪一時之間有些恍惚……不知那個男人有否知道自己逃了出來……不會的……蘇苑莛一定留得下他……可是,心口爲什麼還是會痛?像是被人千刀萬剮着的疼痛,血肉一寸一寸的被片下來,空了一大塊兒,再也補不回來了一般……她的身子,已經逃離……但她知道……她砰然跳動的心,卻仍停留在那個男人所在的地方,永遠都逃脫不了……沒事的……安若溪……端木謹很快就會趕到淳安國的……到時候,你就可以跟連大哥,還有表嫂,一起開始新的生活……就算你這一生一世,都無法將那個男人的名與姓,從心臟裡剜去……也沒有關係……右手緊緊抵住左胸,慘痛,不能抑止……痛到麻木……習慣了便好……她有一輩子的時間,慢慢習慣……掛在房檐下的風鈴,搖曳出不安的脆響,似細細的嗚咽,凌亂而斷續。
有粗重的腳步聲,漸行漸近,安若溪尚未來得及斂去眸底的累累傷痕,巨大的房門,卻一下子被撞開,轟然響徹的悶重之聲,激盪在凜冽春風裡,經久不散。
“你們是什麼人?”
短暫的震驚過後,安若溪壓抑住心底的恐懼,雙目死死盯着那突然出現在這裡的五個黑衣蒙面人,一壁下意識的向後退着,一壁故作鎮定的開口道……衣袖裡冰冷的匕首,緊緊貼着她細緻滑膩的肌膚,熨帖而溫暖……那是她從斕曦殿帶走的唯一一件東西……也是那個男人曾經送給她,用來防身的……“我們是什麼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汐妃娘娘……”
粗噶的嗓音,像是銳器劃在生鐵上一般刺耳,黑色的面巾遮去了男人大部分的臉容,惟留一雙眼睛,似大漠上,旱季裡,飢餓的禿鷹,灼灼的盯緊它的獵物……不寒而慄的感覺,從腳底一直竄到頭頂,在這強烈的不祥預感之中,安若溪聽到那爲首的蒙面人獰笑着開口,說的是:
“娘娘您既然不願意留在斕曦殿裡,好好的做您的貴妃……於是便有人索性將娘娘賞賜給了我們幾兄弟……我們是來伺候娘娘您的人……”
陰邪的笑聲,此起彼伏,似來自地府的厲鬼,糾纏在安若溪的耳畔,比起這令人噁心與恐怖的聲音,狠狠刺進她心底的卻是話中的內容……不願意留在斕曦殿,好好做您的貴妃……有人索性將娘娘賞賜給了我們幾兄弟……有人……淳于焉……是你嗎?“是淳于焉嗎?”
不過短短五個字,卻已用盡安若溪全身的力氣,連骨頭都已發顫,撞擊成咯吱咯吱的脆響。
“當今聖上的名諱……又豈是我等賤民可以直呼的?娘娘您既然心知肚明……還請乖乖就範,好讓奴才們交差……”
尖銳的嘲笑,隨着迫近的腳步,一點一點的逼近安若溪……真的是他嗎?他恨她的逃走……所以要如此的將她毀滅嗎?不,不會的……他不會這樣無情的……可是……他何嘗對她有過情?身子重重撞上那堅硬如鐵的冷牆,往後,再無退路……掌心滑膩而潮溼,幾乎握不住那鋒利的匕首……安若溪看不到那些一步一步向着她這個獵物而來的野獸,她的眼裡,盪漾的只有一個男人的身影……是他嗎?不是他……這六個字,反反覆覆的衝撞在她的血液裡,誰處上風,誰居劣勢,誰勝誰負……每循環一次,便如死過一回……手中的匕首,早已不知被踢飛何處,光潔的額頭,撞在尖利的桌角之上,血流如注,月白色的衣衫,在反抗與撕扯間,破敗不堪……男人壯碩的身體,發出腐屍一樣的氣息,一步一步向安若溪踏來,那些噁心的笑聲,在她的耳朵裡漸漸遠去;被粘稠的鮮血淌過的眼角,也已漸漸模糊……恍惚間,彷彿聽到一縷熟悉的腳步聲,朦朧中,似乎望見一道熟悉的身影……是淳于焉嗎?原來……自己臨死之際……想到的最後一個人……還是他……被鮮血浸紅的脣瓣,緩緩綻開一抹輕笑,驀地拾起地上的匕首,在男人的身體壓下來的同時,那鋒利的刀刃,已經倏然劃破嬌嫩的肌膚,嫣紅色的液體,迅速的從割裂的血管裡噴涌而出,歡快而興奮……安若溪突然想起看過的一部電影,上面說“如果刀夠快,人是感覺不到痛的”……原來竟是真的……一點都不痛,惟有即將解脫的輕鬆……飛濺的血液,讓蓄勢待發的黑衣人一震之餘,卻是愈加的興奮:
“好烈的女人……就憑這個……你就是變成了一具屍體……大爺也要嚐嚐你的味道……”
恐懼和絕望,直到此刻,方纔真正降臨……安若溪望着那沾滿鮮血的雙手,正迅速的扯着他黑色的勁裝……眸底一片死灰……闔上眼簾,安若溪靜候着死亡的降臨……像是一瞬間,又像是天荒地老般漫長……瑟縮成一團的身子,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向一具堅實灼燙的胸膛……僅剩的力氣,盡數抗拒着男人的觸碰,但那粗糲冰冷的大掌,卻像是炙熱的鐵鉗一樣,禁錮在她不斷奔流着鮮血的腕上……長臂死死縈繞在她的後背,迫着兩個人的胸膛,毫無縫隙的貼合,彼此狂亂的心跳,交纏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休想分離……尖利的牙齒,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咬在男人的肩頭,彷彿要將他的血肉,就此撕碎,吞進她的腹中一般……男人堅硬的身子,一動未動,任由她咬着……安若溪聽到男人清冽而熾烈的嗓音,伴隨着灼燙的呼吸,噴灑在她的耳畔,如此的熟悉,如此的清晰:
“沐凝汐……沐凝汐……沒事的……我在這裡……我就在你身邊……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