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道,如今的攬豔閣花魁然夕雪,在十九年前,卻與你一樣,是一國的公主嗎?”
夏侯繆縈驀地擡眸望向對面的男子,很顯然,一時之間,她根本沒有反應過來,他爲何要突然提及然夕雪的身份,這不會是無緣無故,他一定有什麼用意……但她實在難以想象,這樣看起來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兩個人,到底會有什麼交集?呃,她差點忘了,那日在“紅袖招”,這個男人,差點用一萬兩買了夕雪姑娘的一夜作陪……一顆心像是被人拽着,在什麼刺撓的東西上,慢悠悠的滾過一般,漫出些不知名的不舒服之感,夏侯繆縈嚥了咽鯁在喉嚨間的疑惑,開口問道:
“她是……”
赫連煊清眸幽深,淡淡睥睨在她的身上,那濯黑的沒有一絲光亮的眼瞳,像是能夠毫無阻擋的透進夏侯繆縈的心底一般,令她在他的視線之中,毫無遁形的暴露。
夏侯繆縈突然覺得莫名的有些心虛。
“她是寧國的公主……”
接過她的話頭,赫連煊卻只神情寡淡,平整語聲,一如既往,透出事不關己的冷漠:
“十二年前,寧國與唐國在赤水一戰之中,全軍覆沒,國破家亡,年邁的寧國侯,從百丈城樓上,一躍而下,以身殉國,而他那些後宮家眷,亦是死的死,逃的逃,這裡面,就包括被乳母救走的十公主然夕雪……”
夏侯繆縈但覺一顆心,不由自主的提起,收緊,綿延開絲絲的鈍重之感,壓在胸腔裡,只是,這樣悶鬱的情緒,在此時此刻,她卻不知道,究竟是爲着然夕雪可以預見的命運而難過,還是爲着她與面前這個男人,可能存在着的某些牽連而不舒服多些……“後來呢?”
夏侯繆縈聽到自己忍不住開口問着。
“後來發生的事情,就是你現在看到的景況……”
卻聽赫連煊嗓音淡漠依舊,一如講述的是最尋常不過的一件事情般,不見什麼情緒:
“逃亡的路上,忠心護主的乳母一病不起,孤苦伶仃的十公主,被人販子拐賣至青樓,一路輾轉,於是便有了今日南平國第一花樓攬豔閣頭牌然夕雪……“由一國的公主,淪落至青樓賣身,一個女子的命運,不過三言兩語之間,輕描淡寫,便已訴盡,夏侯繆縈只覺心底那種沉悶的壓抑的感覺,越來越重,像是不斷漲潮的汐水一般,緩緩的抵上來,直欲將她淹沒。
可是,面前的這個男人,爲什麼要告訴她這些?他與她口中的亡國公主、抑或是如今的花魁然夕雪之間,有什麼關係?
擡眸,夏侯繆縈試圖將面前的男子,看清楚,但觸目所及,卻只望的到他如圭如璧的一張俊顏,眉眼清冽,寒眸幽深,高聳的顴骨,銳如刀鋒,脣瓣涼薄,微微抿成一線,勾起的優雅弧度,好比丘比特之弓,叫人忍不住的想要觸碰一般……但除此之外,在他的臉上,她再也看不到其他的情緒……不,不同於面具般的僞裝,而是真的渾不在意,在這一點上,夏侯繆縈分的很清楚……但如果,他確實跟然夕雪沒有任何的關係,那他告訴她這些事情的緣由,又在哪裡呢?她當然不會天真到以爲他閒來無事,拿毫不相干的旁人的成長經歷,來給她當睡前故事的……所以,這一切是爲了什麼呢?
腦海裡驀地精光一現,夏侯繆縈脫口而出道:
“南平國?你剛纔說南平國……”
赫連煊卻是漫不經心的斜了她一眼,諱莫瞳色之中,似想到了一件極之有趣的事情一般,悠悠的盪漾開絲好整以暇的意味:
“除了覆滅的寧國公主之外,你可知道,然夕雪還有另一個身份是什麼嗎?”
夏侯繆縈心中,不由一動。就算是不知道面前的這個男人,到底在賣着什麼關子,但有一點,她卻也隱隱猜出,他要說的這件事,一定與慕淮安有關……“是什麼?”
夏侯繆縈聽到自己下意識的開口問道,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也隨着不斷接近的真相,而砰砰直跳起來,混亂了呼吸的頻率。
赫連煊瀲灩寒眸,越發沉的如一汪不見底的夜海,溺着映在瞳底的女子的身影,像是要穿透她的一切情緒,直望到她不見天日的靈魂深處,將那些連她自己都不曾觸碰得到的真實,毫不留情的揭穿,再無所遁形。
“未婚妻……”
夏侯繆縈聽到他清冽嗓音,猶如潺潺流水,沖刷過平滑的大理石,盪開一圈圈微波漣漪,涼薄脣瓣,卻在這個時候,險險挑起,漫不經心的勾起一抹邪肆的弧度:
“她是慕淮安,指腹爲婚,未過門的妻子……”
縱然早已有所準備,但驀地聽到這個消息的夏侯繆縈,還是一顆心,重重一跳,擡起的眼眸,正落進面前男人濯黑的瞳孔之中,像是一不小心墮進了某處深不見底的懸崖,掀起無邊的驚濤駭浪,籠罩在她的四周,將她牢牢包裹住,幾乎連呼吸,都一定遺忘。
“啊?”
夏侯繆縈慢半拍的反應過來,但埋在胸腔裡的一顆心,卻還依舊是亂成一團麻,千絲萬縷的攪在一起,亟待找到頭緒,好將這個消息,帶來的一切震盪,都一一理清和捋平。
半響,四處散亂的思緒,彷彿才漸漸的歸了位,夏侯繆縈脫口而出道:
“他們知道嗎?”
頓了一頓,“我的意思是,慕大哥與然姑娘,他們知道彼此之間,還有着這樣的淵源嗎?”
問出口之後,夏侯繆縈才反應過來,自己這個問題,似乎太過多餘……慕大哥與然姑娘,其實她早該看去,他倆之間,感情深厚,不是嗎?意識到這一點,夏侯繆縈心中卻不知是怎樣的一種滋味,況且,她仍有太多的疑問,需要面前的這個男人,爲她解答。
夏侯繆縈覺得有點亂。
赫連煊冷冷瞧着她,深如古潭般寒幽的眸子,將面前女子,從開始到現在,一切最細微的波動,都盡收眼底……他清晰的看到,在聽到慕淮安與然夕雪的身份之時,面前女子,出了最初的驚詫與疑惑之外,並沒有其他多餘的情緒,不摻雜她不該有的雜質……眸色一深,沉如不見底的深淵,赫連煊睥睨着視線中的這個女子,諱莫眼瞳,有高深莫測,清清冷冷的一把嗓音,卻始終輕淡如水,透着股漫不經心的慵懶與不在意,開口道:
“寧國與南平國一直是同盟,兩下多有來往,慕淮安與然夕雪在幼年的時候,有過很長的相處時間……”
夏侯繆縈聽着,只覺一顆心,終於像是從半空之中,緩緩放下來了一般,不必再似蓬亂的擊鼓聲,一遍一遍的奏出沒什麼頻率的樂章。
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更深刻的不解與疑惑,叫夏侯繆縈如此的想不通。
“可是,既然慕大哥知道,她是自己幼年的玩伴,而且兩人之間,還有着這樣一層關係,怎麼還會任由然姑娘繼續留在青樓那種地方呢?”
腦海裡不自覺的想起,當日在“紅袖招”裡的情景,慕淮安與然夕雪之間,那些隱忍的、欲言又止的情愫……夏侯繆縈似是明白,又彷彿隔着雲裡霧裡,一時之間,難以看清……赫連煊鷹隼般的目光,緊緊攫住她,他看到,她澄澈清透的一雙眼眸,似墜着點點浮光,流離輾轉,像是遙遠天際,跳躍的一顆璀璨的寒星,明亮,卻叫人捉摸不透。
赫連煊突然很想望進她的眼裡去,將她一一剖開,看清在她的心底,到底藏着怎樣的人與事,他,還是他,或者更多他不知道的東西……“或者這麼多年來,慕淮安早已忘了他們之間的婚約,也說不定……又或者他自覺如今的然夕雪,配不上他,所以才遲遲的任由她留在那裡……”
施悠悠的嗓音,從赫連煊薄削的脣瓣間,一字一句的咬出,每一個字眼,都彷彿氳着股漫不經心的意味,事不關己,有如旁觀。
夏侯繆縈擡眸望向他,很顯然,他方纔這番話,是故意說給她聽的。爲了刺激她嗎?可是,他該不會真的以爲,但憑他這三言兩語,她就會相信吧?
“慕大哥不是那樣的人……”
這一點,夏侯繆縈很確定,微仰的眼簾,定定的迎視住面前男人,赫連煊從她水洗一般黑亮的眸子裡,輕而易舉的看到,她對另一個男人,毫不遲疑的信任……“夏侯繆縈,你才認識了他多久,就這樣維護他?”
冷冷一笑,赫連煊涼薄的一道嗓音,似銳利的刀鋒,狠狠剮着皮肉一般,錐心刺骨:
“慕淮安是什麼樣的人,你真的這麼確定嗎?”
夏侯繆縈心中動了動。或許,誠如面前這個男人所說,她所看到的慕淮安,不過是冰山一角,但那又怎麼樣?每個人都有不希望被別人觸及的一面,沒有人,可以完全的瞭解另一個人,她只知道,他與她的相處,皆出自真心,決計不會傷害她……這就已經足夠了,不是嗎?至少,與面前這個男人相比,慕淮安,更加令她信任……赫連煊,不,她看不清他,就像是此刻,他與她,同處於這狹小的車廂,彷彿整個世界裡,只有他與她兩個人的存在,他離得她如此之近,但是,她仍舊看不清他,就像是隔着千山萬水的阻隔一般,有太多的東西,擋在他們之間,很顯然,她跨不過……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仍是不受控制的澀了澀,就像是一不小心,掉進了一池黃連水之中一般,那些灼灼的苦味,透進她的皮膚裡,然後一點一點的往骨頭縫裡鑽,浸着她,沉甸甸的,彷彿連呼吸,都慢慢的腐蝕掉,也在五臟六腑之間,悶悶的鈍痛。
搖搖頭,甩掉這一切不合時宜的情緒,夏侯繆縈擡眸,望向這近在咫尺的一個男人,一字一句的開口道:
“我相信慕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