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夏侯繆縈心中沒來由的咯噔一下。下意識的想要問是什麼消息,卻在開口之前,不自覺的望向身畔的男人,去看他的反應。

從她的角度,卻惟見赫連煊冷峻的側臉,猶如罩了一層精工細作的人皮面具,掩蓋着一切最真實的喜怒,高深莫測,但只一瞬,男人涼薄脣瓣,卻似想到了一件極之有趣的事情一般,緩緩勾起抹慵懶笑意。

“說來聽聽……”

漫不經心的四個字,從赫連煊微啓的薄脣間,無甚了了的吐出,渾不在意。

“本王昨天收到消息……”

眼風輕掃過對面的一男一女,赫連爍卻是脣角邪肆一笑,曼聲將後半句話補了齊:

“喻大將軍已經平安回到呂梁國了……”

夏侯繆縈暗暗鬆了一口氣,只是,那懸在半空之中的一顆心,尚未來得及放下,卻聽男人又是語聲一轉,猶如一場大雪,陡然過境,毫無防備的壓斷樹的枝椏:

“當然,本王所謂的‘平安’,是指在三王兄承諾放過他之後,又遭受神秘黑麪人的追殺,最後還賠上了一條右臂的殘廢,才換來的……”

千言萬語之中,夏侯繆縈只聽到了五個字:“右臂的殘廢”,就像是一柄突然出鞘的利刃,直插心底而來,太快了,連疼痛都沒有感覺到,便已被淋漓的鮮血,浸的麻木不仁。

“你說什麼?”

飄忽的嗓音,彷彿沒有意識的從夏侯繆縈的口中逸出,惟有本能,似乎還在支撐着她幾乎坍塌的一片天地,茫然的、不知所措的問着:

“喻大哥的手臂……怎麼了?”

語聲到後來,幾乎微不可聞,嫋嫋餘音,卻似纏繞的蛛網,絲絲縷縷的繞進赫連煊的耳畔,被他粗糲大掌,完全包裹住的小手,在這一剎那,彷彿淬了冰的寒涼,不帶一絲的溫度,任他怎麼捂,都捂不熱。

清眸凜冽,有刀鋒般的銳茫,極快的一劃而過,赫連煊幾乎下意識的將禁錮在掌心中的小手,狠狠收緊,但那柔軟而冰涼的十指,卻在同一剎那,如細沙一般,從他的掌心滑走,像是再也難留。

夏侯繆縈渾然未覺,這不經意的一個動作,她只感到冷,無窮無盡的寒冷,像是決了堤的潮水一般,迅猛而激烈的抵上她的心頭,承受不住的衝擊與窒息,急欲將她淹沒。

赫連爍清冽嗓音,就在這個時候,沉沉響起,說的是:

“被人生生的打斷了……本王將喻錦程救下的時候,他半條手臂都見了骨,經脈俱斷,便是大羅神仙也難救……他的右臂,這一輩子,算是廢了……”

那冰冷的沒有絲毫溫度的“算是廢了”四個字,如化成無數細小的冰凌,灌進夏侯繆縈的鼓膜之間,尖銳的刺痛,有如千刀萬剮,不見血,只叫人錐心刺骨的疼。

左手緩緩攀上自己的右臂,隔着厚實的衣衫,她似乎依然能夠感覺得到,皮膚底下跳躍的經脈的頻率,一下一下,烙着她的掌心,冰冷而滾燙。只是,這樣的砰動,喻錦程再也感覺不到了吧?

他是武將,右臂的殘廢,對他而言,則意味着,再也不能上陣殺敵……她不知道他該怎麼辦?她不敢想象……“喻大哥現在怎麼樣?”

喉嚨又苦又澀,拼盡全力,彷彿才找回開口的勇氣,夏侯繆縈突然覺得自己是如此的無能爲力,除了蒼白的問一句,他現在怎麼樣,她似乎什麼都做不到。

赫連煊涼涼望住她,凜冽眸色之中,一片冰冷,幽深不見底。

“本王派去護送他回國之人,傳來的消息,喻大將軍已無性命之憂……只是,重傷之下,想必需要很長的調理時間……”

灼灼落在面前女子身上的清眸,有暗流洶涌,明滅莫測,赫連爍嗓音沉沉,不自覺的帶着抹連他自己都不曾預料到的情緒,似有若無,壓的他莫名的不舒服。

不,這不該出現在他身上的感覺,很快便被他毫不留情的摒棄,一雙料峭的桃花眼,卻是慢悠悠的瞥向對面的另一個男人,語聲輕曼,漫不經心的開口道:

“只是,本王十分的好奇……到底是誰,跟喻大將軍有這樣的深仇大恨,非要致他於死地不可……”

恍惚的一顆心,因爲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重重一跳,一沉,夏侯繆縈下意識的望向身畔的男子,觸目所及,但見他一張清俊臉容,籠罩在初冬的日光之下,濯黑眼瞳,透進帶些陰沉的浮光,有影影綽綽,半明半暗,就像是一汪深不見底的夜海,你永遠都看不清,底下有着怎樣的暗流洶涌,冰冷,拒人於千里之外,窮盡此生,無法靠近的距離。

是他嗎?派人去追殺喻錦程的那個人,會是他嗎?可他明明答應過,會放他一條生路的啊?是他食言了,還是她天真了,竟會相信,他真的會因爲她的求情,而放過他?深仇大恨嗎?他終究是放不下吧?喻錦程害死了他最心愛的女子,所以,他纔要不擇手段的報復,對嗎?是這樣嗎?夏侯繆縈不知道,更不敢想象。

她很想親口問他,這件事,與他有沒有關係?但是,微微張翕的脣瓣,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音,像是墜着一塊千斤巨石一樣,它就那樣的堵在她的喉嚨之間,噎住五臟六腑,連心跳與呼吸,都彷彿一併狠狠拉扯着,幾欲窒息的慘痛。

赫連煊能夠清晰的感覺到,身畔的女子,正定定的望住他,她總是澄澈透亮的一雙眼眸,此刻,一定是籠了薄薄的一層霧氣,虛浮的綴着點點星光,湮滅了,只餘一片死寂的哀傷,似水流淌,一寸一寸的碾過他的心頭,充滿了對他的質問、以及不能置信……赫連煊發現,自己竟需要強自壓抑,才能免去想要回頭望她一眼的衝動。她果真是這麼在乎那個男人嗎?聽到他九死一生,她就這麼迫不及待的展露她的悲傷嗎?他突然真的很想知道,如果她信了,將她那喻大哥害成廢人一個的罪魁禍首,真的是他的話,她會有什麼反應?替他報仇嗎?

冷硬如石的一顆心,在不自覺的劃過這些念頭的時候,似有什麼東西,在那裡,一下一下的撞擊出悶重的聲響,不算痛,卻只叫人莫名的懊惱與不耐……他赫連煊,從來不需要顧忌別人的感受,她夏侯繆縈,更不行,更不配……轉瞬之間,赫連煊亦斂盡心底一切不合時宜的暗涌,看也不看身畔的女子一眼,只將一雙清清冷冷的寒眸,漫不經心的掃過對面好整以暇的男人,涼薄脣瓣,更是斜斜勾起抹嘲諷笑意,幽冽嗓音,在席上衆人一片交頭接耳的議論之聲中響起:

“本王也十分的好奇,到底是什麼人與喻大將軍有如此的深仇大恨……本王前腳纔剛放他離開,並承諾絕不追究他私闖王府的事情,結果,一轉頭,喻錦程就被人襲擊,還差點要了他的性命……”

清冽嗓音,到此一頓,赫連煊寒眸如霜,越發深沉的不見底,掩在墨色瞳仁上的點點浮光,沒有一絲的溫度,涼涼的落在對面的男人身上:

“既然六王弟好巧不巧的救了喻大將軍,想必當時你一定目睹了全過程,最後可有抓到那些殺手,問出是何人所爲嗎?”

凝在他身上的懷疑目光,漸次轉向一旁的赫連爍,夏侯繆縈只覺混混沌沌的一顆心,在這一剎那,又是砰砰一跳,一沉,拼命的想要抓住那些真相,卻始終不得要領,她根本分不清,到底孰真孰假。

赫連爍卻顯然對他的相難,早有準備,一把慢悠悠的嗓音,好整以暇的開口道:

“幸虧本王當時路過,否則只怕喻大將軍,也活不到現在……只可惜,本王雖然將那些殺手抓了住,卻沒有逼問出,他們是受何人指使,因爲所有的殺手,都搶先一步,服毒自盡了……”

這樣的結果,似乎是意料之內……如果面前這個男人,真的有證據,證明是赫連煊所爲的話,便不會在這裡投石問路、冷嘲熱諷了吧?夏侯繆縈不知道,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此時此刻,到底是怎樣的滋味。

轉首,卻見身旁的男子,薄脣輕挑,勾起抹殘肆弧度,涼聲接口道:

“果真是可惜的緊……”

語聲一轉,卻是如同突然想到了一件極之有趣的事情一般,赫連煊邪諷一笑:

“不過,這件事倒是對六王弟你有百利而無一害……呂梁國喻大將軍的救命恩人,這個身份,想必在日後,一定會給六王弟帶來些好處吧?”

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在夏侯繆縈的心波之上,轟然砸下一塊巨石,盪開連綿的暗涌,經久不息。

恍然的目光,試圖看清面前兩個男人,但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他與他,如此的相像,都是一樣的高深莫測,夏侯繆縈發現自己就像是走進了一片迷霧重重的森林,她根本看不清,望不透他們。

詭譎的沉默,在空氣裡急劇的膨脹,一觸即發。

太監高亢而尖利的嗓音,就在這個時候,劃破這繃緊的琴絃,響徹在衆人的耳畔:

“陛下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