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從“露華池”出來,天邊是一片昏沉的暗鬱之色,瞧來混沌而壓抑,不知時辰幾何。

沿着崎嶇的山路,一步一步走着,夏侯繆縈分不清方向,也不知自己要往哪裡走,又能走去哪裡。

呵,天大地大,去哪裡找她的容身之處?

夜色似乎更濃了。望出去,前路一片漆黑。

夏侯繆縈並不覺得有什麼害怕。或許是她身後跟着的那個男人,讓她知道,至少她不會被突然冒出來的什麼野獸給吃了……不,那個男人,不是赫連煊……

當發現有人亦步亦趨的,隔着一段安全的距離,跟着她的時候,她也曾心中一跳,以爲在她身後的那個人,會是他……但當她回過頭的時候,她看到的卻是景垣微微頓住的身形……她想,在那一剎那,她臉上那不能自抑的一絲失落之色,即便是在一片如墨的漆黑裡,依舊清晰的可怕吧?因爲她聽到景垣在稍稍的停頓之後,向她解釋道:

“王爺擔心娘娘,所以命屬下暗自護衛娘娘的周全……”

夏侯繆縈記得自己似乎不以爲然的笑了笑。

其實追究他命令旁人悄悄的跟在她身後保護她的這一舉動,到底是什麼心態,根本毫無意義。或許不過是另一場明目張膽的監視罷了,誰知道呢?太過刨根問底,只會是自討苦吃……所以,夏侯繆縈什麼都沒有說,只是任由景垣跟在她的身後,兩個人,一路沉默。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停住的這個地方是哪裡,惟有面前的一襲湖水,在晨光微曦中,幽幽散着繚繞的霧氣,有如沉溺的一場幻境,虛無而飄渺。

身上是景垣借來的披風,墜着某種熟悉的氣息,清新而凜冽,夏侯繆縈沒有拒絕。也許她真的是太冷了,沾溼的衣衫,被山風輕輕一吹,便滲出刺骨的寒意,叫人有別樣的清醒,卻又彷彿混沌一片。

夏侯繆縈不知道這種近乎自虐的賭氣,到底是爲着什麼。有時候,她自己想想,都覺得可笑。況且,讓景垣這樣一聲不響的陪着她,也太過不公平。

暗暗嘆了一口氣,夏侯繆縈打算放棄一團亂麻的思緒,跟他回去。

還沒有來得及轉身,卻聽得一聲低沉而恭謹的嗓音,說的是:

“王爺……”

夏侯繆縈心中忍不住一動。不用回頭,她亦能清楚的感覺到,那個不斷的向他們靠近的身影,屬於何人。

“上車……”

赫連煊一把嗓音,清冽如昔,沒什麼情緒的開口道。

夏侯繆縈奇怪他怎麼可以當做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在自顧自的消失了這麼久之後,又突然冒出來,用這種命令的口氣跟她說話?

“如果我拒絕呢?”

想也未想,夏侯繆縈旋即轉過身去,望着那一身錦衣的男子。

“本王恐怕你拒絕不了……”

赫連煊冷冷一笑,涼薄脣瓣,浮起抹諷刺的弧度:

“父王親自下旨,宣你我二人進宮……咱們西秦國有貴客到了……”

冷峻眉眼,在說到最後一句之時,有極鋒利的銳茫一劃而過。夏侯繆縈察覺到了,只是好奇它口中的“貴客”究竟是什麼人。

赫連煊自己也很想知道。一大早,天還未亮,父王的聖旨已經傳到了煊王府,只說讓他帶着夏侯繆縈進宮,宮中有貴客,卻對那“貴客”的身份,隻字不提。他已經派人暗暗去查探了,傳回來的消息,卻仍舊是一無所知。

這纔是叫人最擔心的。

灼灼目光,鷹隼一般落在對面的女子身上。赫連煊毫不懷疑,宮中那位神秘的貴客,與她在福至客棧裡遇到的那個男人,有着莫大的牽連,而且很顯然,極可能是同一個人……但他究竟是誰,又有什麼目的?

不過,不管那人究竟在故弄玄虛些什麼,總歸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赫連煊樂意奉陪。

該說的話,他都已經說盡了,轉身,赫連煊不再看還愣在原地的女子一眼,自顧自的躍上了馬車。

夏侯繆縈瞧着他一副好整以暇的嘴臉,心中只覺一把邪火,嗤嗤的燒了起來。但旋即又一想,她在這個時候,鬧什麼彆扭?她又不可能真的置秦侯的聖旨於不顧,況且,說實在的,她也實在好奇那到來的“貴客”,會是何方神聖?可跟昨天那個邪魅如吸血鬼的男人有關嗎?

多想無益,總歸過不多久,她就會見到的。所以夏侯繆縈什麼也不再多慮,從善如流的上了馬車。

溫暖的車廂,壓抑而沉默的往前行駛着。

兩個人並沒有徑直進宮,而是先回了煊王府,的確,夏侯繆縈是需要好好的梳洗一番,只不過,換上乾淨舒適的衣衫之後,她才陡然覺得,這一夜的任性,帶來了什麼後果……比方說,體溫明顯高於正常這一點,顯然是有小小的發燒,連帶着一顆腦袋都昏昏沉沉的……好吧,這就叫“自作自受”了,夏侯繆縈也不打算怨恨旁人。現在,她只希望,有關進宮這件事,能夠早去早回,中間千萬不要出什麼岔子,也好讓她能夠平平安安的回來,好好的睡一覺……所以,自上了馬車之後,夏侯繆縈便一直閉目養神,將對面的男人,完全關在了她的眼簾之外,任由他深邃如古潭的寒眸,像是恨不能將她千刀萬剮了一般的落在她身上。

倒也太平。

一路無驚無險,終於來到了秦王宮。

祥安殿。

等到夏侯繆縈到的時候,秦侯赫連武宸,他身邊的洛妃娘娘,還有赫連爍,都早已在那兒了。除此之外,坐在赫連爍身旁的還有另一箇中年男人,相貌堂堂,瞧來倒像是長年領兵作戰的大將軍。

莫非聖旨中的那位“貴客”說的就是此人?

正心中一動的時候,不經意間卻發現,身旁的赫連煊,在看到那個人的時候,凜冽寒眸,有微微的一閃。

那種眼神,不是敵意,卻似有隱藏的極深的某種防備與疑惑。

夏侯繆縈心中,又是不免一動,不由的多看了那中年男人幾眼。

一瞥臉,卻正觸到赫連爍灼灼的目光,一雙料峭的桃花眼裡,毫不掩飾的閃爍着一副等待好戲上演的模樣。

夏侯繆縈隱隱有不祥的預感。

一一行過禮之後,身旁的赫連煊,終於向着那宴席左首的男人開口道:

“不知岳父也進京了……”

夏侯繆縈正打算喝口茶,潤潤乾澀的喉嚨,陡然聽到這一句話,眼眉止不住的一跳,一杯茶瞬時僵在手中,竟忘了是該送到嘴裡,還是放下到桌子上。

岳父?

所以這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模樣的中年男人,究竟是他哪位三妻四妾的父親呢?

腦海裡靈光一閃,夏侯繆縈突然猜出了他的身份。

“是孤宣召容將軍回京的……”

赫連武宸平穩的嗓音,證實了夏侯繆縈的猜測。看來對面的男人,果然是容珞琬與容珞琰的生父,一直鎮守邊關的容大將軍。

“陛下體諒老臣經年不見女兒,眼看年關將近,所以特准老臣回京團聚……”

恭謹的向着高高在上的秦侯行了一禮,容大將軍朗聲開口道。

夏侯繆縈心中微微一動。突然覺得這其中,似有些什麼不妥。既然是來父子團聚的,爲何這場家宴,沒有邀請容珞琰,而是帶了她來呢?而且,還有一件極爲重要的事情……這容將軍可知道,他的嫡長女容珞琬還活着?一念及此,夏侯繆縈不由想起另一件事來,話說她將容珞琬救回煊王府之後,赫連煊便已下令封鎖她還活着這件事……很顯然,他這樣做,必定是爲着那個女子的安危考慮,只是,夏侯繆縈卻有些不能理解,作爲一個毫無威脅的,過了氣的北昌國的王后,還會有什麼人對她不利?

當然,這樣的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罷了。也許對赫連煊而言,失而復得的青梅戀人,值得他不顧一切的層層疊疊的保護起來……夏侯繆縈在心底無聲的笑了笑。總歸是與她無關的恩怨情仇,何用她在這裡展露悲與喜?

杯中的雲霧清茶,已有些微的涼意,灌進乾澀的喉嚨,卻別有一番清冽的滋味。

但願這場宴席,早點結束的好。

這樣想着的時候,她能夠感覺到,身旁的赫連煊,似乎因爲這容大將軍的出現,有某種隱藏的極深的情緒,就像是在思慮着些什麼一樣。

不過,可惜,她無心追究。

倒是端坐在赫連武宸身旁的洛妃娘娘,十分體貼的問道:

“既是團聚,陛下怎麼不宣召琰兒一起來赴宴,也好讓容大將軍父女倆早些見面?”

赫連武宸面容沉靜如水,一如既往:

“孤已經派人傳旨去了……”

閒閒嗓音,彷彿說的是再尋常不過的一件事情,聽來確屬人之常情。但是,夏侯繆縈卻敏感的察覺到,聽到這一句話的赫連煊,握着青瓷白釉杯的修長手指,似不自覺的收緊,指節微微泛白,倒像是在竭力隱忍着某種情緒一般。

赫連爍涼薄脣瓣,似極快的劃過一道笑意。

夏侯繆縈心中的不安,彷彿更甚。

就在這時,卻陡聽太監尖利而高亢的嗓音響起,分明說的是:

“北昌侯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