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房間的瞬間,慕晚晴便斂容屏氣,神色莊嚴而肅穆,跟平時玩鬧嬉笑的模樣截然不同。()
房間不大,只有一張牀,一張書桌,一個圓凳,一個櫃子以及藥爐等物,書桌上擺着兩摞書,筆墨紙硯齊備,擺放得整整齊齊。桌上的燭臺立着一根燃了大半的蠟燭,燭臺下壓着一張紙箋,上面用工整的楷書寫道:“吾司紹竊生二十餘三年,無甚建樹功業,思來常愧,無奈天不垂憐,惡疾纏身,湯藥不斷,卻無迴天之術,每思之苦痛,故有離世之念。吾纏疾之際,友觀之切切關愛,日夜不休,吾心甚慰,又無親宗爲念,故將財物盡付,以酬知己。”下面便是落款,日期。
這應該就是王彥所說的遺書了。
慕晚晴不置可否,將目光轉移到了書桌旁邊的牀上,死者端端正正地躺在牀正中央,身下牀鋪齊整,雙眸緊閉,胸前插着一把匕,傷口周圍的血跡已經乾涸,呈黑紅色,白色的書院儒服上浸染了了無數的血,一直蔓延到衣服下襬,連鞋襪也沾了些許,如枯萎的花朵般,了無生機。
慕晚晴上前,下意識地做了戴手套的手勢,隨即想起自己已經不是21世紀那個法醫,微微嘆了口氣。
“死者屍體已經僵冷,出現屍僵現象,背面有大量屍斑,”慕晚晴隨口報出屍體檢驗情況,一邊轉過頭來,看書吏的記載度,卻見衆人都緊緊盯着他,書吏也不例外,而他手上連紙筆都沒有,遑論記錄,便問道,“你怎麼不記錄?”
書吏手足無措,道:“記記錄什麼?”
慕晚晴皺了皺眉,道:“你不需要填驗屍格目嗎?”
書吏更加茫然:“什麼驗屍格目?”
驗屍格目是記載驗屍情況及案現場等內容的驗屍文件,證明驗屍官吏曾經親赴現場詳細檢驗,也可作爲日後複查案件的依舊。玉輕塵身爲縣令,親臨案現場,慕晚晴還以爲景華王朝對驗屍十分重視,應該已經出現類似驗屍格目之類的文件,沒想到再聯想之前在林府,衆人連屍斑屍僵都不知道,看來景華王朝的法醫學還十分落後。
慕晚晴嘆了口氣,道:“你找紙筆過來,我說什麼,你記什麼。”
縣裡的書院,自然不愁沒有紙筆,不多時找來,書吏戰戰兢兢地捧着,聽慕晚晴報出驗屍情況,下筆如飛:“死者屍體已經僵冷,出現屍僵現象,背面有大量屍斑,推斷死亡時間大約在昨晚子時到丑時之間,屍體應該沒有經過移動”
旁邊衆人聽着,忽然有人驚道:“這姑娘果然厲害,連這也知道。”
他身邊的人問道:“什麼?”
“我昨晚經過司紹房間的時候,看見他坐在桌邊,似乎正在寫什麼,那時候是子時三刻,可見他不就是那之後死的?這姑娘只看了屍體就知道,真是厲害,難怪沒把王仵作放在心上呢!”
說話的人就在窗邊,離慕晚晴很近,她轉過頭,見兩名穿着和死者同樣顏色款式的兩名學子正在議論,暗暗記了長相,正要繼續驗屍,錯眼瞧見那二人旁邊另有一人正專注地看着她,脣紅齒白,眉眼分明,相貌十分俊秀,身量頗高,在人羣中倒是很顯眼。
見慕晚晴注意到他,那人愣了愣,隨即故作淡然地側過頭。
慕晚晴心中留意,轉過頭來繼續驗屍,繼續道:“死者頭部無傷,胸部心臟處插一匕,一刀斃命。屍身”她忽然眉頭微鎖,擡頭瞧了瞧屋內屋外一羣的人,頓了頓,走過去從書吏手中接過紙筆,道:“算了,還是我自己記吧!”
“死者上身遍血,下身也有數道縱向血跡”背對着衆人,慕晚晴在潔白的紙上寫道,“——可能是他殺。”
死者仰面向上躺在牀上的,如果這是他自殺時的狀態的話,那麼血液應該是從傷口向胸腔兩側再往背部流淌。但是,死者衣服上卻有大片血跡蔓延到腰部乃至下襬,顯然,死者是站着中刀的,這樣血跡纔會順着衣服往下流。甚至,有道血跡已經蔓延到衣服的底擺,連鞋襪都沾染了。
這樣的話,地面也有可能沾上血跡。
慕晚晴俯身,細細地搜查,果然在書桌前的地面上現一處血跡,中間斷絕,那弧度跟死者的鞋側面的弧度正好相合。
顯然,死者是在這裡中刀的。
如果說死者是站着自殺,然後倒在牀上的話,那應該是斜躺着,腿和腳應該靠近牀邊,而不可能是現在所看到的端端正正地躺在牀中間。再說,牀鋪也太過平整,像是曾經被人撫平過。死者心臟中刀,基本上應該是當場死亡,沒有時間也沒有心力做這種事情,這樣的話,事情就很可疑了,加上淤痕
恐怕這件案子沒自殺那麼簡單!
至於其他慕晚晴嘆了口氣,這屋子裡這麼多人,大多都是讀孔孟之道的人,即便不是酸儒之流,但她要真的把屍體剝光了檢查,只怕這些古板腦筋當場就要暴動。好在死者死因有疑點,按照慣例是不能安葬,要帶回衙門的,到時候她再細細檢查吧。
檢驗完屍體,又仔細地打量了一遍現場,確定不曾遺漏細節,將所有的現和推斷寫在紙上,慕晚晴這才轉身,回到門邊,將記錄呈上。玉輕塵接過,微微一掠,忽然目光凝定,眉宇微揚,透出幾分詫異,側頭細細地打量了慕晚晴一番,眼眸慢慢垂下,回覆慣然的淡定,將記錄隨手遞給左大安,起身對書院的儒師道:“看來,本官要暫借貴院一處房間,暫充問案之所。”
儒師忙拱手道:“哪裡哪裡,學生立刻就去安排。”
書院有着近百間的單房,尚有幾間空餘,玉輕塵便借了其中一間,令衆人都在外面候着,只帶了左大安和慕晚晴二人進去。剛剛坐定,便對慕晚晴道:“待會兒你來問案。”
“啊?”慕晚晴一怔,“我我來問案?”
左大安也是一怔,立刻道:“公子,這不合律法。”
“沒關係,我看得出來,晚晴在這方面很有經驗,也很有天賦。一來我對問案並不精通,二來也無甚興趣,如果晚晴能夠代勞,倒是免去了我思慮之苦。”玉輕塵緩緩地道,依舊帶着那種漫不經心的淡笑,語調客氣而疏離,卻隱約帶着一股不可違逆的力量,使人不自覺地想要遵從。
“可是,”慕晚晴躑躅,咬了咬牙,道,“公子,萬一我”
隨玉輕塵遠赴傅陽縣,慕晚晴本就是爲了能夠揮專長,斷案憑獄,但現在真的被委以重用,她反而有些猶疑起來。她是法醫,驗屍是本行,自然無所阻難。至於問案偵破,平時經常與方靜在一起討論案情,倒也有經驗,只是,玉輕塵突然將所有的擔子都放在她的肩上,心中未免忐忑,害怕力不能及。
玉輕塵目不斜視,卻準確地猜中了她的心思,淡淡道,“你只盡力就好,不用擔心別的,就算真的破不了案,也沒什麼。”
慕晚晴猶豫了會兒,終於還是問道:“公子,你就這麼相信我?放心把這麼要緊的事情託給我?”之前她跟他不過一面之緣,就算這些天,也只是再尋常不過的主僕,雖然朝夕相對,但連話也很少說幾句,他們應該沒有熟到這種地步吧?
玉輕塵淡淡一笑,道:“怎麼?你覺得自己不值得相信嗎?”
“我——”慕晚晴一時結舌,說不出話來。
“別再磨磨蹭蹭的了,開始問案吧!”
第一個被叫進來是書院儒師,雖然有些奇怪問案的是慕晚晴而非玉輕塵,但經過剛纔的事情,加上玉輕塵冷冷清清地坐在一邊,也不敢小覷,聽着慕晚晴的問話,將所知一一和盤托出:“死者名叫司紹,正是學堂的學子,他原不是本地人士,在三年前從臨州到本縣求學,在本地並無親戚,因此居於學堂的單房,沒想到”
慕晚晴邊記錄邊問:“司紹平時爲人怎麼樣?有沒有仇敵,或者特別要好的人?”
“司紹爲人怯懦膽小,說話都是和和氣氣,裡外透着討好,偶爾言辭不合,也都笑臉相迎,書院中有人雖然不怎麼喜歡他的爲人,但最多也就不理會,倒不會有什麼仇怨。要說跟他要好的人,就數葉觀之了。兩人是同鄉,一起到書院讀書的,同宿同息,有時候有人拿司紹取笑,也都是葉觀之挺身相助,斥責對方的。”
慕晚晴立刻想起那封遺書中的“友觀之”,沉吟了會兒,又問道:“你可聽說,司紹染了什麼惡疾嗎?”
儒師點點頭,道:“這倒是有所耳聞,事實上,書院的人差不多都知道。大概是在兩個月前吧,司紹忽然身體不適,就去找了本縣最有名的聞大夫問診,回來時神色寂寥,眼神低落,眼圈也紅紅的。書院的人順口問起,才知道聞大夫診斷出他得了惡疾,具體什麼我們也不太懂,反正就是內臟的毛病,初時還不顯,但越嚴重就會難受,痛不可耐。”
“哦?”慕晚晴咬脣,接着問道,“那聞大夫住在何處?”
“就在東大街的聞家藥鋪,那也是本縣最大的藥鋪了。不過,”儒師嘆息道,“聞大夫本人已經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