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壽堂
“八郎君,您快進去吧,縣主現在病着,正是需要您的時候,您就不要管奴婢了。”木槿跪在院門臺階下的青石地板上,推了推崔幼伯,柔聲勸着,“今天的事,不管怎麼說,都是奴婢的錯,奴婢、奴婢也沒想到自己竟有這麼大的福分,竟懷上了郎君的子嗣……偏這事又壞了家裡的規矩,幸得老夫人、縣主寬恕,饒奴婢和腹中的孩兒不死……但奴婢究竟做了錯事,理應受罰,您就讓奴婢好好給縣主認個罪吧。”
崔幼伯低頭看着溫柔嫺靜的木槿,心情很是複雜。說實話,剛纔在辰光院聽到萱草的話時,他確實有些惱怒木槿,只覺得她辜負了自己的信任,竟然敢謀害他的妻子兒女,真是該死。
但木槿的哭訴和喊冤,又讓崔幼伯對萱草的說法產生了質疑:是呀,他雖是憐惜木槿,但也沒有太出格的寵溺她,縣主那裡,他也是按照家規,在外人面前給足了縣主這個嫡妻的面子,任由縣主打賣他身邊的丫鬟,在他的書房安插親信。他們夫妻感情不融洽,但這並沒有影響到縣主在崔家的地位。
比起高高在上的縣主,木槿真的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丫鬟,兩人如同雲泥,試問這最卑賤的侍妾又怎敢謀算主母?
隨即又想到她這十年來的貼心服侍,他還真不忍心眼睜睜看着她被姑祖母杖斃。
另外,除了這自幼相伴的情分,木槿腹中的孩子,也是讓崔幼伯爲她求情的重要原因——這可是他的孩子呀,血脈相連的親骨肉,他怎麼捨得讓它離去?
說到這裡,有人問了,世家大族裡的子弟最是講規矩,更不用說有着幾百年家傳底蘊的崔家,要知道崔家可是山東氏族大家,最是崇奉儒道、講究嫡庶尊卑,而作爲崔家子的崔幼伯又怎麼會如此腦抽的袒護丫鬟、允許庶子庶女先於嫡子嫡女出世?
這事還要從崔家的某些家規說起。
當年,崔家內院發生了侍妾謀害主母、險些殃及前院的禍事,被老夫人查出後,以雷霆手段嚴懲了侍妾、打賣了刁奴,這還只是明面上的舉動,暗地裡,老人家又不知處置了多少人,甚至還不惜放逐了一個庶子,好不容易纔將崔家穩定下來。
隨後,老夫人爲了預防再次發生這樣的禍事,特意召集兩個弟弟,開了宗祠,新添了一條家規:崔家郎君成親後五年無子方可納妾,並且侍妾的數量不得超過兩人。其中還有詳細的備註:
比如若是納家生子爲妾,那麼就要她的家人全部放出祖宅,分派到外地的田莊或者鋪子做事,杜絕家生子出身的妾藉由父祖的關係在內宅興風作浪;
再比如,不得納賤籍女子爲妾,尤其是不得納風塵女子爲妾;
再再比如,若是有嫡子納妾者,妾侍五年內不得有孕,違規產下子嗣者,一概剝奪分割家產的資格。
再再再比如……
老夫人在崔家絕對是說一不二,兩個弟弟聽了長姐的吩咐,也連連稱是,並嚴格按照姐姐的命令約束各自的子孫。
於是,在這條新家規的作用下,崔家第二代的子侄們確實收斂了許多,當年的長房嫡長子、現在的大老爺崔澤甚至都沒有納妾,膝下的三個兒子全都是嫡出。
沒有、或者極少數的侍妾,直接導致了崔家的內院一派祥和,幾乎、甚至沒有妻妾相爭的事,即使有,也不會太囂張,至少不能鬧到自己院子外,而這樣一來,也就直接束縛了爭鬥的雙方的手腳。至於什麼謀害子女、下毒、倒油之類的陰私手段,也幾乎在崔家絕跡。
這也是長樂長公主爲何會選擇崔家的原因——哪個母親不想給自己的女兒找個不納妾的女婿?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崔幼伯在沒有爭鬥的內院長大,根本不知道表面柔弱的女子謀算起來是怎樣的陰狠毒辣,更不知道嫡庶之間無法融合的敵對……再加之崔幼伯崇尚魏晉時的灑脫名士,對禮教、規矩什麼的反倒不怎麼看重,也就導致了他看待嫡庶的時候,並不像家中父兄那般涇渭分明。
在他看來,嫡子也好、庶子也罷,不都是他的兒子嘛?
縣主險些流產,崔幼伯不可能不在意,畢竟那是他嫡出的血脈;而木槿懷着身子還要在院門前罰跪,崔幼伯又如何放心得下,萬一孩子掉了怎麼辦?
正猶豫着,玉蘭匆匆從榮壽堂走了出來,她一看到崔幼伯,頓時大喜,匆忙福了個禮,道:“恭喜八郎君,縣主經過太醫的診治,終於保住了腹中的胎兒,再過八個月,您就要做父親了呢。”
“是嗎,太好了,縣主呢,她現在可好?”雖然早就得到姑祖母的保證,老人家非常確定的告訴他,縣主的孩子不會有事的,但崔幼伯聽到準確的消息後,還是不免驚喜過望,暫時忘了地上跪着的木槿,笑呵呵的問道。
“……”玉蘭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她咬了咬下脣,帶着幾分憂色,道:“縣主,縣主有些不好。”
“不好?怎麼個不好?是不是她還在生木槿的氣?”
不是崔幼伯把蕭南看得太小心眼兒,實在是過去這十來個月的時間裡,他已經受夠了縣主娘子的驕橫跋扈心狠手辣(可憐的孩紙,長這麼大估計也沒見過真正的狠毒,在他看來,罰個跪就已經是不仁慈的虐待了),他可沒忘了芙蓉、木槿、紫珠、紫荊幾個被蕭南‘懲罰’的場景,她們四個可都是他的貼身大丫鬟呀,最小的都陪伴了他七八年,彼此間頗有幾分感情。
玉蘭聽了崔幼伯的話,心裡冷笑兩聲,八郎君未免太過分了吧,從縣主出事到現在,已經大半天的功夫了,他竟然不想着去瞧瞧縣主,反而爲了個丫頭懷疑縣主,真是白白辜負了‘崔玉郎’的美稱。
哼,還玉郎呢,我看是豺狼還差不多
心裡暗罵着,臉上卻不顯,玉蘭道:“當然不是,縣主既然說饒了木槿,自然也不會再怪罪於她。縣主之所以不好,主要是憂心蕭家的老太爺。”
“嗯?老太爺,你是說縣主知道宋公罷相的事了?”崔幼伯在外面交際的大多都是官宦世家子弟,對於官場上的消息也十分靈通。他稍一停頓就想到了這兩天鬧得最兇的事,而此事的主角正是蕭南的祖父。
“嗯,縣主一聽到這個消息就差點兒昏了過去,這會兒正哭呢,秦媽媽勸了半天也沒勸住,奴婢們擔心縣主傷心過度傷了孩子,便想着請您過去勸勸她。”說到這裡,玉蘭擡起頭,滿臉哀求的看向崔幼伯,道:“八郎君,求求您好好勸勸縣主吧,她懷着孩子,今天又受了這麼多的打擊,奴婢擔心她、她——”
崔幼伯被玉蘭說得毫不羞愧,他不等玉蘭說完,連連點頭,“恩恩,我也擔心縣主,所以這才趕來看她。”
說着,崔幼伯擡腿就往院子裡走,根本不敢看玉蘭哀求中帶着幾分控訴的眼神。
玉蘭卻沒有立刻跟上,而是以在場人都聽到的音量,對木槿說道:“木槿姑娘,縣主現在病着,受不得勞累,還請你先回去。另外,縣主說了,你雖然卑賤,但念在腹中懷着郎君的孩子,格外照顧你,准許你以後不必來給縣主請安,好好養胎纔是正經……”
崔幼伯疾走的雙腳停了下,將玉蘭的話全都聽在耳中,聯想到蕭南在辰光院給木槿求情的話,他欣慰的同時也有些驚訝,“咦?縣主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賢惠?聽聽這話說的,儼然是個寬容大度的賢妻良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