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康堂,星漢院正堂。
韋氏盤腿坐在榻上,身子斜靠在斑絲隱囊上,手裡拿着一封書信,正靜靜的讀着。
門外廊廡下的小丫鬟忽高聲通傳道:“郎君回來了!”
話音方落,三郎崔叔伯擡腿走了進來。
“郎君,回來啦!”
韋氏忙放下書信,起身相迎,親手幫夫君解下夾棉罩袍,又從丫鬟的手裡接過溫熱的帕子遞給他,“擦把臉吧,去去寒氣。”
如今雖已是早春二月,但春寒料峭,崔叔伯一路騎馬從城外回來,雙頰凍得通紅。
隨口道了聲謝,崔叔伯接過帕子擦了擦臉,不經意間,目光掃到憑几上攤開的書信,張口問道:“咦,娘子正在看信?是何人寫來的?”
韋氏正從丫鬟手裡接過一盞滾燙的茶湯,嘴角還掛着一抹溫柔的淺笑,聽聞此言,笑容一窒,旋即道:“哦,沒什麼,呵呵,是大嫂給我的信。”
崔叔伯腳下不停,行至主位前,盤膝坐在矮榻上,隨手接過茶盞,說:“大嫂?是了,阿耶和大兄的孝期滿了,他們也該回京了。大嫂定是爲了此事吧?呵呵,可是有什麼事交代給你?”
韋氏緊跟夫君回到榻前,與崔叔伯相對而坐,她沒有急着回答,而是擡眼看了看四周的丫鬟。
她的貼身丫鬟機靈,見狀,便悄悄衝着幾個小丫鬟擺了擺手,然後由她帶領着退了出去。
清場完畢,韋氏才嘆了口氣,道:“郎君所料不差,大嫂正是爲了這件事才寫信給我,另外,她也提醒我一件事——”
說罷,她故意用眼睛偷瞄夫君,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崔叔伯輕啜一口茶湯,見娘子這般形容,不禁失笑,道:“娘子,你我夫妻間向來沒有不能說的話,可是大嫂說了什麼爲難之事?”
頓了頓,崔叔伯似是想到了什麼,表情有些尷尬的問道:“難不成與阿孃有關?”
你知道就好!
韋氏勾了勾脣角,這是她最滿意夫君的地方,她家郎君雖也是科舉出仕的讀書人,但並不是死讀書的酸腐文人,整日規矩、禮儀的掛在嘴邊,而是個極懂得變通之人。
崔叔伯孝順,這一點毋庸置疑,但他不是愚孝。當初大夫人犯了錯,被老相公罰去感恩寺思過,那時崔彥伯、崔幼伯都擔心得不得了,崔叔伯也擔心,但他卻覺得老相公做得對,那段時間,阿孃也做得確實過了些,是該好好‘靜靜心’。
當然,這種話崔叔伯不敢跟外人說,就是妻子跟前,他也不好明言。
但韋氏與他夫妻二十多年,早就彼此瞭解,哪裡看不出夫君的真實想法。不過,還是那句話,在孝字大如天的年代,有些話他們夫妻心知肚明,卻不好說得太透。
是以,但凡牽扯到大夫人的話題,韋氏會刻意漏一點,但又故意說得含含糊糊。
反正他們夫妻都心裡明白,只要意思傳達到了,也就可以了。
只見她微微頷首,表情略帶無奈的說道:“大嫂說,阿孃這幾年在洛陽,一心爲阿翁守孝,至誠至真,險些熬壞了身子……最近一兩個月,阿孃的精神愈發‘不好’了。”
崔叔伯聽出妻子刻意指出的重點,他也不禁一嘆,道:“阿孃畢竟上了歲數,這般辛勞,難免——”
老人家上了年紀,難免‘老糊塗’了呀。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老大(即崔彥伯)是個近乎愚孝的人,不管阿孃提出怎樣離譜的要求,他都能竭盡全力的滿足。
大夫人原就有些‘老糊塗’了,再有這麼個百依百順的兒子供着,如此幾年下來,她還不定變成怎樣的不可理喻呢。
好吧,爲人子女,實不該非議長輩,可、可大夫人做得某些事,實在太不靠譜了。
就拿幾個月前那件事來說吧。
話說當年王氏回洛陽的時候已經身懷六甲,回到洛陽沒幾個月便順利產下一個男嬰,闔家很是歡喜,雖不能大肆慶賀,但還是在家裡擺了些素菜,略略慶祝了一番。
尤其是崔彥伯簡直高興壞了,這個小傢伙可是他的老來子呀,如今他的長子長女都已成親,馬上是要做祖父的人了,居然又有了個兒子。
這證明什麼?證明他崔彥伯還不老啊!
不管他在其它方面做得如何,但在做男人這一點上,他還是很成功滴。
所以,崔彥伯非常疼愛這個小兒子,鄭重的請父親給孩子賜了名,崔澤也覺得小孫子來得是時候,便大筆一揮,親自寫了‘崔令暘’三個字。
崔彥伯這邊呢,又因着在家守孝,手頭上有大把大把的時間,他便每日都要親自帶着幼子。
發展到後來,倘或有一天看不到小兒子,他就沒着沒落的。
而王氏呢,也異常疼愛這個孩子,不過她是崔家的宗婦,要主持中饋、料理一大家子的庶務,以及對外的交際。
雖然還在孝期,但該有的人情往來還是不缺的。
王氏很忙,忙得幾乎沒時間照看孩子。
起初還好,上有崔彥伯看着,左右有乳母、丫鬟,小傢伙被照料得極好,王氏也能放心的去料理家務。
但幾個月前,大夫人不知聽了誰的挑撥,硬要把小孫子抱來養,還跟崔彥伯哭訴,說她上了年紀,愈發孤獨寂寥,便想親自養個孩子,一來她能有個寄託,二來也是幫王氏分擔些。
崔彥伯呢,見老母說得傷心,只覺得愧疚——他竟只顧着自己高興,卻忽略了阿孃,真是太不孝了!
而且,王氏的辛勞,崔彥伯也看在眼裡,他想了想,覺得阿孃說得有理,便硬着心腸,將哭鬧不休的小兒子送到了大夫人的院子裡。
聽聞這個消息,崔叔伯夫婦都紛紛搖頭,覺得老大這麼做,絕對會害了孩子。
當然,他們不是說大夫人這個親祖母會傷害自己的孫子,而是她畢竟上了年紀,自顧不暇,哪裡還能看顧一個兩歲大的孩子。
要知道這個年紀的孩子正是淘氣的時候,倘或一個不留神,就有可能出大事兒。
真若出了事兒,崔彥伯還能去尋大夫人要說法?!
除此之外,還有一則,那便是老人養孩子,不管她原本是個怎樣睿智、明理的人,對上孫兒,難免驕縱。
若大夫人一味的寵溺,再縱出一個‘天真爛漫’的‘崔家玉郎’、或是京城紈絝,那纔是真真害了孩子一輩子呀。
而事實證明,崔叔伯兩口子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的,崔令暘小盆友被抱走的時候,已經由崔彥伯手把手的教了十幾個字,太公家教也背得滾瓜爛熟。
結果,在大夫人跟前待了沒半年,小傢伙就變得只知道在院子裡瘋玩兒,寫字、背書神馬的,早就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見此情況,王氏萬分心焦,偏她又不能跟夫君抗議,畢竟親手把孩子抱走的就是他,她若是說了什麼,崔彥伯定會不悅。
到時候,不但孩子要不回來,他們夫妻還會心生嫌隙。
王氏到底聰明,在家裡苦思了好幾日,某日給大夫人請安的時候,很是恭敬的表示,洛陽祖宅的事務太多,她實在忙不過來,煩請大夫人派兩個得用的婆子給她。
大夫人見狀,很是得意,先是故作姿態的拿捏了一番,見王氏一味恭敬謙讓,不管自己說什麼,她都低頭順眼的連聲稱是,這才心滿意足的點頭,將趙媽媽和葛媽媽指派給王氏,‘輔佐’她管家。
王氏高興的接收了兩位媽媽,第二日,大夫人便命人叫來崔彥伯,直說自己身子越發不好了,擔心看顧不好崔令暘,更沒精力督促他學習,讓崔彥伯把孩子再抱回去。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就算崔彥伯再愚鈍,他也明白了什麼。
偏他還顧着個‘孝’字,依然恭敬的聽從母親的安排,沒有半句怨言。
對此,崔叔伯只有嘆氣的份兒。
如今阿孃要回來了,且看娘子的表情,崔叔伯用腳趾頭想也能猜得出來,阿孃定有起了什麼歪主意,而兄長貌似也默許了。
唉,平靜了幾年,家裡又要其風浪咯。
崔叔伯默默的在心底嘆息。
韋氏卻在想,蠻橫的婆母回來了,也不知道‘西邊’知道了沒有。唔,看來,她要抽空去榮壽堂跟蕭南聊聊。
其實,韋氏多慮了,王氏既給她寫了信,同是妯娌,自然也不會漏掉蕭南。
且王氏還想着讓蕭南對上大夫人,好生剋制婆母一番呢,更不會忘了‘提醒’她。
“呵呵,大伯母要回來啦!”
蕭南坐在矮榻上,身側放着個熏籠,她讀完王氏的信,不由得莞爾。
雖然她將安插在大夫人身邊的眼線都撤了回來,但在洛陽,她仍留有不少人,是以,大夫人的情況,蕭南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卻不以爲然,心說話:大夫人已經很‘瘋’了,她還能‘瘋’到什麼地步?
但很快,蕭南便知道王氏在信中說的話,絕不是危言聳聽。
半個月後,洛陽崔家除了服,崔澤攜家小返回京城。
得到消息的蕭南,帶着幾個孩子趕往榮康堂。
待行了禮,長生領着弟弟們去了相公的書房,任由祖父考校功課;而蕭南則帶着幾個女兒去陪大夫人說話。
寒暄沒兩句,大夫人便直奔主題。
蕭南聽了大夫人的話,只驚得目瞪口呆,她真是沒想到,才兩年半的功夫,大夫人竟變得這般不可理喻,而她提出來的要求更是匪夷所思……
ps:嘿嘿,2013年的最後一更,謝謝親們的支持。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