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鳳凰鸞扣又打開了怎麼辦?
——放心吧,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可以打開鳳凰鸞扣。
現在看來,這一列列,五人一組的人名,真像是對老子放言的秋後算賬。
神棍喃喃:“大聖人也有說錯話的時候呢。”
曹嚴華想不通:“當初,老子既然能封印七根兇簡,爲什麼不乾脆毀掉呢,斬草不除根,這世世代代的,太鬧心了。”
羅韌說了句:“你們能想到這一點,老子也一定能想到吧——封而不毀,只能說明一件事。”
炎紅砂轉頭看他:“說明什麼?”
答的反而是木代,她一直目視列列人名,眼睛裡浸着星亮銀色,說:“他大概是毀不掉的。”
一時靜默,只曹解放無比歡騰,撲着小翅膀飛高竄低地拿雞喙去啄霧上的亮字,每每啄空——它不瞭解這只是投影並無實體,小眼睛裡滿是啄而不得的迷茫。
投影的光字漸漸轉淡模糊,像是下一刻就要融進霧裡,自觀四牌樓處射出的星芒也慢慢熄下,羅韌最先回過神來:“去牌樓那裡看看吧。”
走過去的時候,聽到曹嚴華在後頭說話:“小師父,你覺不覺得,這些人名,看得人心裡毛毛的?”
炎紅砂奇道:“爲什麼啊?”
羅韌莞爾,紅砂是一如既往的不喜歡動腦筋,每次討論什麼,她總是眼睛瞪的最大,臺詞大多是“爲什麼啊”、“快說啊”、“講來聽聽啊”。
曹嚴華嘀咕:“有點像祭祀死人呢,那種墓碑上,不就會把名字這麼列出來嗎?”
炎紅砂啐他:“他們可不就是死人嗎?上一輪收伏兇簡,都是明朝時候了,要是活到現在還不死,多嚇人啊。”
曹嚴華不服氣:“死是分兩種的,一種壽終正寢,一種英年早逝……哎,小師父,我們師門的祖師爺,那個梅花趙,太師父有提過他是怎麼死的嗎?”
沒有回答,一種異樣的沉默襲來,羅韌停下腳步,回頭去看她。
木代蹙着眉頭,似乎在努力回憶着什麼,頓了頓開口,說的很不確信。
“我師父沒有明確提起過,但我記得,有一次練功,師父惋惜說,門派的很多招式是祖師爺自創的,但是沒能琢磨的極致——祖師爺但凡能活的久一點,哪怕是中人之壽呢,也許招式的效果,都會很不一樣。”
曹嚴華心說:那就是死的早唄,太師父說的也太委婉了。收伏兇簡,不敢誇說如何偉大,到底也是無私奉獻吧,怎麼好人還沒得好報呢?
事涉師門,這話在喉嚨口轉了轉又吞回去,沒敢見天日。
羅韌心裡沒來由的一沉。
——牌樓,最早見於周朝,最初用於【旌表】節孝的紀念物,多見於園林、寺觀、宮苑、【陵墓】、街道。
旌表、陵墓,可都不是讓人能夠心情愉悅的詞兒。
觀四牌樓處的星芒掩去,投影的光字消失,風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團團的霧氣彌散開來,又成了霧罩山谷。
那個匣子已經由傾斜變爲正向,仔細看,原本的位置是懸浮在類玻璃體中央的,但現在,已經貼近邊緣了。
炎紅砂倒吸一口涼氣:“會不會再過一會兒,這個匣子就‘噗’一聲彈出來了?”
一萬三下意識反駁:“不可能吧,這是固體哎。”
講真,他私心裡還沒放棄鑿一塊“鑽石”回去的小九九,完全沒考慮到這麼一大塊果真是鑽石的話,以鑽石的硬度,根本也是找不到工具去鑿的。
說完,像是爲了佐證,伸手去叩玻璃面,觸手時臉色一變,大叫:“軟了!”
何止是軟了,觸感也從原來的冰涼變作微溫,像是漸漸加熱。
羅韌蹲下身子,提醒大家看觀四牌樓的底面。
那個陰陽雙魚太極盤,各自的盤面都盛滿了水,非但如此,盤底不斷有細小的氣泡浮出裂開,這是水漸漸沸了。
更奇怪的是,水理應是流動的、無界限的、無接縫的,但這個盤子裡,可以明顯的看出,有一道s形的曲線,把盤面的水分開,兩邊的推力似在互相較勁,兩條首尾銜咬的雙魚慢慢遊動起來,首上都出現了漩渦狀的魚眼。
推力和抗衡越來越激烈,s形的曲線處出現了鋒利的鋸齒,像是一邊的力量迅速咬進另一邊,又像是古戰場的戰陣,雙方從列陣對峙,到先鋒搏殺,又到大範圍的衝鋒陷陣。
沒人注意那匣子了,全都屏着呼吸看太極盤裡水勢的變化,如此相較下去,最後會是怎麼樣的結果呢?
就在那水再無界限,全盤翻沸的時候,就聽砰然一聲脆響,像是琉璃碎裂,那一面對着的正是木代,她反應巨快無比,撲地就倒。
那個匣子,竟真的從玻璃體裡推射出來,勁力奇大,貼着她的發頂過去,一聲悶響,正落在身後十來米處。
手電照過去,那匣子黝黑、敦實、沉默着不聲不響、沒有掛鎖,卻迫的所有人透不過氣來。
神棍無意間目光收回,驚叫:“這個這個……”
怎麼形容呢,那個玻璃體,完全扭曲變異,中央有一道往外彈射的道線,恰是那匣子出來時的瞬間模樣,拿手電去敲,鏗鏗然金石有聲,重又冰涼堅硬如初。
七根魯班造的木件,半露在玻璃體外,伸手去推,似乎還能推的動。
觀四牌樓,完全沒有鎖的形態,卻是這世上,最匪夷所思,且完全符合鎖的原理的……保險箱。
篆體的“鎖”字,左半部是“金”(釒),右半部是上下結構,上面是“水”(氺),下面是繁體的“貝”(貝),用金用水,去藏有價值的寶貝。
這觀四牌樓,造在夜半斷流,白日卻河水潺潺的河底,這類玻璃體,凝時如金,啓時如水,簡直是個天然形成的,會意而又象形的“鎖”。
小細繩,一頭拴在地釘上,另一頭繫了曹解放的腿,讓它在外頭“有限的自由活動”。
帳篷裡外間的拉隔放下,手電吊在中央和四壁,照的帳篷裡亮如白晝,所有人圍坐成一個大圈,門上的拉鍊一拉到底,除了透氣網孔,裡外幾乎封閉,河流、霧氣還有觀四牌樓,瞬間隔絕。
圍坐的中央處,是那個黝黑的匣子。
曹嚴華有點不自在,黑匣子,總讓他想起飛機失事後救援人員第一時間尋找的那個東西——這個晚上,太多跡象會引起人關於死亡的不祥聯想了。
神棍搓了搓手,伸手去開蓋,到一半似乎想到了什麼,又縮回來。
木代說:“我來。”
馳送雲嶺之下、觀四牌樓,木件鑰匙是交給她的,秘密是師父梅花九娘告訴她的,而上一輪收伏兇簡的領頭者,又是她師門的祖師爺。
理應是她。
她把左右的衣袖都捲到肘彎,長吁一口氣,伸出手去,手指在匣蓋旁停了一會,慢慢揭開。
除了羅韌,每個人的身體都自覺不自覺的往後仰了些:誰知道里頭會冒出來什麼呢?毒霧?暴雨梨花針一樣的暗器?或者轟一聲就炸了?
其實帳篷窄小,真要中了上述的猜測,誰也跑不掉。
好在,風平浪靜。
木代咦了一聲:“這麼淺?”
神棍之前拿皮尺量過,這木匣的高度在30cm左右,但是蓋子一開,深度不過5cm。
下頭百分百有夾層。
匣子裡,有一塊木版,上頭密密麻麻,有字有畫,而且版面分成了一小格一小格,每格一平方釐米左右,右下角留了個空,方便把字版一塊塊拆除。
有點像小朋友玩的九宮格拼圖,只不過這個版格更多罷了。而木版取出之後,平滑的匣子底面上,出現了兩個一平方釐米左右的凹下的方格,凹紋都是鳶圖。
又是魯班手筆?
神棍心中一動,從木版留空的位置,摳了一兩塊字版下來——並不費力,這每一格的字版都是活動的,背面全是鳶圖,但仔細看,並不一樣,有的鳶擡頭,有的是低首,讓人想到盧溝橋上的石獅子,看着雷同,實則無一相像。
神棍興奮:“我知道了,這像一塊活字的字版,每一塊都能拆卸,底面有鳶圖,要選出其中的兩個,摁進凹下的方格里——摁進之後,夾層可能會出現。也就是說,這個匣子裡,還是有機關的。”
一萬三皺眉,覺得這個魯班,未免有點太過顯擺了:對,知道你聰明,你能不能適當低調點?銀眼蝙蝠、觀四牌樓搞那麼玄乎也就算了,連個木匣子都要機關套機關,至於的嘛?
羅韌忽然想到了什麼:“這個活字的字版,有點像活字印刷術啊。但我記得,活字印刷術,好像是北宋的時候,畢昇發明的吧?這跟魯班的年代,差了近千年。”
曹嚴華鼻子裡哼了一聲:“小羅哥,魯班這個人,你還不瞭解他嗎?典型的關門吃獨食啊。他造了個能飛天的木鳶,你見他把技術傳給誰了?這活字木版是他先發明的也說不定啊,但他就是不吭氣,以至於那麼多年之後,畢昇才發明出來——他要是有點共享精神,中華民族的科技水平早突飛猛進了,第一個登月的,怎麼也輪不到美國啊。”
真看不出來,曹嚴華的水晶玻璃心下頭,還有顆滾燙的愛國心呢。
說的在理,羅韌苦笑,又提醒神棍:“看看木版上,都講了些什麼。”
神棍嗯了一聲,挎着的布袋裡翻出一個摺疊放大鏡來,又推推鼻樑上的眼鏡,就着木版看了起來,看了一會,臉色越來越怪,說:“小蘿蔔,你找紙筆出來,咱們得畫一畫。”
大概是很難理解吧,出發的倉促,並沒有備紙,羅韌從揹包裡翻出帳篷備用的墊布,招呼大家幫忙展開,又扔了兩支熒光記號筆上去。
神棍對眼前的一切置若罔聞,一直皺着眉頭看木版,俄頃又仰頭看帳篷頂,苦苦思索的模樣。
一頁木版不長,看的很快,看完了,傳給炎紅砂,她一見滿屏不認識的古體字和螞蟻爬一樣的筆畫就發怵,一瞥之下,只看到一個陰陽太極圖,順手就把木版傳給邊上的木代,向神棍說:“你給講講唄。”
字太小,木代看的也有些暈,曹嚴華湊過來一起看,在邊上嘀嘀咕咕:“我去,這啥玩意兒,這老子說的什麼,人咋長的跟餅似的……”
傳到一萬三手裡時,他看都懶得看,直接遞給羅韌,反正有人看了會共享的,這樣節省時間,更效率。
羅韌拿在手上,並不遞迴給神棍:“講一下吧,你講的時候我看。”
神棍抓了根記號筆在手上,揭了蓋,似乎斟酌着怎麼樣開啓話題。
“這個木版上,有一個陰陽雙魚太極圖,歷史上傳說,太極圖是宋朝的陳摶老祖畫的,但是,因爲這個圖很簡單,我們不排除陳摶之前,就有人畫出來過。”
他趴在篷布上,畫了一個陰陽雙魚,手不穩,外圓抖抖索索,像個壓扁了的雞蛋。
“太極圖有一種周而復始,首尾相銜的意味。整個圖是反旋的,有人說,太極圖是宇宙宏觀的思維模式,反映天體運行和萬事萬物發展的規律,涵蓋了空間時間,包羅萬象,總之,套用到什麼上都行。”
炎紅砂想笑,但神棍說的嚴肅,她又不敢:就那簡筆畫一樣的圖,還包羅萬象了?
神棍盯着那個圖看:“那個木版上的話,據說是老子寫的。他講的是人,他說,人就是太極。”
羅韌失笑,明白了,難怪曹嚴華剛剛說“人咋長的跟餅似的”,這餅,就是太極圖吧?
“說這話的時候,他隨手畫了幅畫,說,這就是人。”
說着,神棍拿筆的另一頭,點了點篷布上的扁雞蛋。
曹嚴華喃喃:“看不出來,老子還是個抽象藝術家——這人也長的太抽象了。”
羅韌看了那副圖很久,點頭說:“確實是人。”
神棍喜不自禁:“難得有個文化人,溝通這麼順暢,我就知道,跟沒文化的人說話,太痛苦了。”
說的時候,以鄙夷的眼神,肆虐了一下除羅韌外的所有人。
羅韌解釋:“我之前聽過一個說法,太極,指的是宇宙衍生階段陰陽尚未分化的最初形式。”
“拿來用人做比,人沒有出生的時候,被包裹在羊水之中,的確是類似於一團矇昧的混沌狀態。”
“太極圖首尾相銜,負陰抱陽,又有夫妻相配,陰陽□□的含義,人都是這麼出生的。”
神棍吁了一口氣,羅韌的解釋確實比較簡明一點。
他接過話頭,繼續下去。
“老子接下來說,所有人,任何人,剛生出來的時候,都……都像是生產線上生產出來的,外觀不同,但是不影響本質,本質是一模一樣的。”
曹嚴華驚訝:“老子那時候,就知道生產線了?”
神棍冷不丁被打斷,一肚子氣:“這是比喻,我用的委婉的比喻,打個形象的比方!不懂別說話!”
曹嚴華悻悻的,木代雙腿盤着,兩手託着腮,眉頭一直皺着:“可是我師父跟我說過,人的本質是不一樣的,有的人善良,有的人邪惡,就譬如我和獵豹,難道我跟她的本質是一樣的?”
神棍啪一下拍在大腿上:“這個問題提的非常好,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了,小口袋,雖然你也沒什麼文化,但經常能起到承上啓下拋磚引玉的作用,簡直是一塊智慧之磚。”
木代翻白眼,好想一磚頭拍他腦袋上。
神棍亮底牌:“老子在木版裡說,人的本質就是人心。”
炎紅砂第一個反對:“我倒是同意這說法,但是說本質一模一樣,這怎麼可能,難道木代的心和獵豹的心是一樣的?”
神棍點頭:“一樣,完全一樣,一模一樣。我指的是,心的底板,一模一樣。”
他指那個畫歪了的太極圖:“老子認爲,人心像個太極雙魚,心裡潛藏着善念惡念,都像是與生俱來的基因,甚至數量對等,一半一半。但是,都屬於矇昧的,未打開狀態。”
“換個通俗的說法,新生兒呱呱墜地,不存在什麼性本善,根本就是無認知。但是慢慢的……”
說到這裡,他特意看了一眼炎紅砂:“慢慢的,會各自被激活。”
炎紅砂腦子裡火花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麼,一時又抓之不住。
一萬三冒出一句:“激活這兩個字,還挺形象。”
神棍說下去:“激活的程度很難說,激活的哪一方多一點,依照各人的體質、家庭、耳濡目染、教育程度、道德水準、敬畏之心等等,各不相同——即便是最善良的人,心裡也有惡念,最十惡不赦的人,也未必人性全盤泯滅。最終呈現的表象如何,就看是東風壓倒了西風,還是西風壓倒了東風。”
羅韌點頭:“有人綁架,就有人救人,有人犯案,就有人抓捕,有人破壞,就有人建立,石油公司門口,常年有環境保護者示威,爲了皮草瘋狂的,有爲牟利,有爲穿戴,還有爲保護動物。但是事情又不能一竿子打死,惡人也能立地成佛,好人也會一念之差。”
說到後來,他輕笑出聲:“有時候想想,這個世界,也真是精彩到荒唐可笑。”
木代遲疑着說了句:“所以,兇簡是……”
羅韌低頭看手中的木版:“最後一句話說,這一層的機關是簡言,簡言是通往七星殺局的鑰匙。”
炎紅砂看着匣子底部那兩個凹紋發呆:“簡言……第六根沒有簡言,其它五根有……”
她掰着指頭數:“刀、水、吊、口、土,五個呢。”
羅韌搖頭:“不是,如果我沒猜錯,這些前期的簡言都只是表象,第六根兇簡收伏之後,所有的簡言都隱掉了——也許是在爲最核心的簡言讓位。”
“那是什麼?”
一萬三拿過羅韌手中的木版,用手機拍了張版面清晰的圖片,然後騰出身周的一塊地方,一塊塊把活字的版塊拆下,齊整的按原樣排放,然後從中間拈起了兩個。
人心。
紛紛擾擾,你死我活,刀兵水土,口誅繩伐,都是表象都是工具,潛藏於之後推波助瀾的,永遠都是人心二字。七根兇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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