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手落地,砸的船板咚咚作響,李明勳滿臉震驚,竟然是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原本的意思是讓忠貞營交出幾個亂兵來頂罪,以昭告天下,卻不曾想高一功如此大丈夫,一人承擔起了懷集屠殺的罪責來,李過抓住高一功的斷臂,道:“這是作甚,懷集之事,明明是我一人之命,與你無關啊。”
“您一人肩負我營數萬人性命,如何能有閃失!”高一功臉色蒼白,說道。
李明勳已經大叫手下找來軍醫,好在合衆國這些年對外傷研究不少,執政官身旁又跟着經驗最豐富的外科軍醫,醫生上來冷靜的止血、包紮傷口,李過等人則在一旁等待,忽然,李過看向袁時中,拔出佩刀,把手放在案上,李過咬着牙,道:“袁時中,當年我攻殺於你,今日還你一指,恩怨也就清了。”
袁時中哪裡還計較那些,攔住李過,道:“興國公可莫要如此,舊事已成雲煙,你我一心抗虜,如何還能計較,恩怨清了,恩怨清了。”
李明勳可沒有想到來談判的忠貞營二首領如此烈性子,連忙道:“諸位,此間是來求和的,可莫要在莽撞了。”
李過道:“我們西北漢子便是如此爽快,既然以後要一起幹事業,那醜話得說開,誰也莫要再欠誰!”
“不欠了,高將軍一隻手,已經是還清了,你我之間,日後只談抗清御虜,不論前仇舊恨了!”袁時中懇切說道,眼睛紅成一片。
高一功一隻手托起李明勳的手,放在了李過手上,說道:“從今日起,我們便是同袍兄弟了,永生不棄!”
“永生不棄!”李明勳沉聲應到。
雙方達成一致,無盡歡好,李明勳讓人放歸全體忠貞營自由,而忠貞營也把所有俘獲的男婦交給了陸戰營,只有少部分士紳地主返回了故土,大部分人順流而下,去了香港,然後移民海外。
就在肇慶城外,雙方合營一處,輜重營送來酒水和肉食,與忠貞營一道歡宴,宴會之上,李過宣佈加入抗清御虜統一陣線,而李明勳也在統一陣線中給忠貞營相對獨立的位置,約定每年援助軍糧四萬石,雙方皆大歡喜,唯有肇慶城中朱明朝廷惴惴不安。
大宴三日,李來亨率領前鋒進入梧州境內,假意與慶國公陳邦傅交好,設下鴻門宴,卻不慎消息傳出,陳邦傅沒有上當,李來亨轉而直接攻擊,在梧州、潯州兩府四處出擊,陳邦傅困在潯州城中,麾下軍械米糧被橫掃一空。
而在宴會之後,肇慶城中天使到來,申斥忠貞營、瓊藩、惠藩和合衆國四軍駐紮行在左近,圖謀不軌,要求四軍各去前線,防守一方,不得再在肇慶左近逗留,四方都吃驚於朝廷之強硬態度,好似被困城中的不是皇帝,而是己方一般。
幸好李元胤曾以東勳代表的身份在肇慶許久,在朝中頗有幾個政治盟友,其中人稱虎牙的禮部侍郎金堡便是其中之一,此人被成認定爲‘直臣’‘清流’,而李元胤則說,其雖然不過三十有五,卻是一個冥頑不化的老頑固,縱然如此,金堡還是帶給了大家一個震撼的消息,經營雲南多年的大西軍正在向皇帝求封,使者已經到了肇慶城中。
西軍當年在川地被肅親王豪格擊敗,張獻忠被殺,轉戰到了雲南,厲兵秣馬,如今號稱三十萬雄兵,雖然是誇大,但十萬人總是有的,從軍隊數量和質量來說,都是天下抗清力量中的第一勢力。而這也是朱明朝廷的依仗!
李明勳從中看到了希望,如果西軍願意出滇抗清,那兩廣但無虞,加上這樣一個砝碼,明清雙方的力量對比便是有了變化,至少清軍不再佔據絕對的優勢,李明勳決定留下來,觀察局勢,西軍若是出山,合衆國也可以扔下籌碼了,必要的時候,甚至放棄山東戰場也是可以的。
試想西軍、明軍諸藩、忠貞營、合衆國軍四方集結西南,與滿清韃子來一場堂堂正正的五軍之戰,抗清力量也是有把握取勝的!
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卻很骨幹,李明勳親筆去書予朱明朝廷,在書信中言辭懇切,直接說明邀請西軍出滇抗清的重要性,甚至保證,西軍若肯出兵五萬,那合衆國軍亦全力以赴,以保西南半壁!
朱明朝廷的反應非常冷漠,永曆回書:西軍出滇,乃國朝之內政,朝中自有法度,豈可爲外人忖度!駙馬之國與我大明結秦晉之好,然御虜一事當各奮其力,此前駙馬執意開闢山東之戰場,已然棄西南於不顧,如何還顧兩廣,再行半途而廢之事乎?
顯然,朱明朝廷不想讓李明勳參與西軍請封之事。
進入四月,兵部尚書堵胤錫從前線返回,李明勳終於得與之想見,堵胤錫可以說是南明朝廷中最現實的高官,其一手操作了順軍受撫抗清之事,也一力主張說服西軍出兵,同樣主張聯合天下所有抗清力量,無有國別門戶之見,這纔是合衆國最喜歡的明國盟友,可惜的是,在此之前,他一直在湖廣節制順軍各部,與合衆國不得相見,更重要的是,其是首輔瞿式耜的政敵,如今文官之間的內鬥,便是這二人領銜,而最大的矛盾在於瞿式耜等明國舊臣對西軍、順軍都有極大的門戶之見!
堵胤錫進入肇慶,十日方出城與李明勳相見,此時李明勳已經率部退往三水,在三水縣城,堵胤錫失魂落魄的出現在李明勳面前,第一句話便是:“我大明朝廷,便是毀在了這般清流手中,當真是該死!”
原來,朱明朝廷對於西軍請封一事產生了巨大矛盾,首先便是清流派,極力反對封賞西軍,金堡更言:可望不過一賊寇爾,與我有國仇,如何能封?實際上,大家都知道,西軍若得封,進入明軍體系,以其軍勢之強,即便不挾天子以令諸侯,也可以專權朝政,這極大影響了金堡、袁彭年之流把持朝政的既得利益,而貴州軍閥皮熊等也在敲邊鼓,他們認定西軍出滇抗清,影響自己割據,上書聲言:可望名雖向正,事非革心,朝廷毋爲所愚!
而孫可望派遣的使者楊畏知卻是明國舊臣,當庭剖析:可望兵強,可藉爲用,何惜一封號不以收拾人心,反自樹敵!
可以說,楊畏知所言正是大部分明國官員的意思,孫可望無論心術正與不正,無論意欲何爲,都是抗清力量中最強一股,如今人家願意捐棄前嫌,出滇抗清,那便是好機會,先給個爵位籠絡住,穩住西南半壁江山,纔是最佳的策略。
隨着在外的瞿式耜等重臣上書言事,清流‘不封’的態度纔是被壓下去,然而封何爵卻是成了問題,孫可望請封的是王爵,原因很簡單,張獻忠死了,孫可望雖然是西軍盟主,但有一點,其對李定國等三兄弟並無上下之別,去年找了個由頭揍了李定國一頓,也是沒解決問題,孫可望請封的最直接目的就是希望藉助朝廷的爵位,讓西軍上下有別,以整合所有力量,當然,另一個目的則沒有直接表現出來,孫可望野心不止於西軍,他還想整合所有明軍,要知道,如今的明國官將之中,公爵滿地走,侯爵多如狗,獨獨沒有王爵,孫可望需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
然而,這卻是觸及了全體朝臣的底線,瞿式耜與清流達成默契,要求封孫可望景國公,封其他三兄弟侯爵,讓其整合西軍而不能壓制明軍諸鎮,並且讓孫可望居雲南,抗清力量由李定國等三兄弟率領出滇,顯然,國難當頭,瞿式耜等朝臣已經玩弄既用且防,分化使用的策略。
顯然,這是孫可望絕難接受的,其出滇抗清就一個要求,給他一個王爵!
“如今請封之事在肇慶沸沸揚揚,閣下可有良策?”堵胤錫急迫問道。
李明勳搖搖頭,這個時候不是良策不良策的問題,最好的解決法子當然是立刻答應孫可望的條件,讓其出滇,守衛廣西、貴州兩省,而合衆國則調兵增援廣東,有這兩股軍隊在,前線那些三心二意的明軍也有了主心骨,西南半壁則可防衛!
(明軍最大的問題不是錢糧兵力,而是抵抗意志,往往清軍一來便是一鬨而散,或望風而降,這種盟友,李明勳可沒有膽量與他們合作。)
可如今的局面是,光是封不封的問題,南明就是吵了近一個月,現在雖然要封,但是封公爵還是封王爵,封郡王還是封一字王,如何挑撥西軍內部關係,如何防止其擅專等問題上一直沒有達成一致,以南明以往的效率和黨爭習慣來說,半年之內,這個問題解決不了。
但半年時間,滿清就要發起秋冬攻勢了,那個時候還在雲南的西軍可派不上用場,西軍不出,合衆國軍南調也是獨木難支,不如不動。
“如今之計,唯有我出面打破僵局了,可否請雙方派遣使者一道會商,我國願居中調停!”李明勳誠懇說道,爲今之計,只有自己打破僵局,但現實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堵胤錫嘆息道:“天子讓本官告知閣下,公主年幼,尚未婚配,不宜久居東番,請公主暫回肇慶,待長成之日,再與閣下完婚!”
這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但卻表明了一個態度,皇帝和滿朝文武不希望李明勳插手,李明勳怒道:“他朱由榔和身邊那些蠢貨不知道,天下可平衡西軍者,唯有我一人嗎?”
這是李明勳想插手的根據,西軍勢大,平衡確實有必要,明軍實力弱,又分諸鎮,自己內鬥不止,談何平衡,唯一能震懾西軍的唯有合衆國一脈罷了。
“朝臣更願意讓西軍內部自相制衡。”堵胤錫無奈說道。
李明勳冷冷一笑,對堵胤錫說道:“永曆朝廷需要一場一潰千里的失敗才能意識到,他們的所作所爲,正是滿清最希望看到了,永曆朝廷,沒救了!”
堵胤錫見李明勳起身,連忙說道:“閣下,請莫要如此,再籌劃一二吧,請閣下三思!”
說着,堵胤錫已然跪下,李明勳扶助他,說道:“朱明已經沒救了,天下要看我中國與西軍了,永曆,和那些只會聒噪的朝臣,最大的作用就是養在籠子裡當吉祥物,給他們實權只會危害這個民族,危害抗清大業,你回去告訴朱由榔,我對他和他的朝廷已經徹底失望,他與西軍的事情我不再參與!
至於您,堵大人,我很遺憾,沒有早些遇到您,很遺憾以往和我打交道的是瞿式耜,如果您真想在這危亡時刻有所作爲的話,去南寧吧,抓住忠貞營這一營伍,等待時機吧!”
“那兩廣戰局?”堵胤錫問道。
“兩廣沒救了,徹底沒救了!”李明勳說道。
實際上,西軍請封之事比堵胤錫和李明勳想象的更加複雜,奸賊陳邦傅在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爲了拉攏孫可望,在亂世靠上一個大靠山,陳邦傅在孫可望剛有請封之意時,便是拿出永曆皇帝給的空白敕書,私自填寫,還鑄造了秦王之寶的金印,在敕書中,陳邦傅可謂極盡諂媚,不僅以皇帝名義聲言:朕率天下臣民以父師事王,還命其監國,賜九錫、總理朝綱,節制天下文武兵馬,可以說,能給的權柄都給了,以至於敕書過於不倫不類。
孫可望沒有想到朱明會同意自己的條件,而且給的權柄更大,他或許也不知道朱明的政治已經腐敗到了這個地步,區區國公就敢封王,或許說,孫可望知道,但樂得如此,對於陳邦傅派遣去的使者,孫可望隆重歡迎,而且以最高禮節聽旨,舉行了最盛大的歡迎儀式,大宴三天,通告天下。
等到使者楊畏知回去的時候,二人登時傻眼,朱明爭論了幾個月,爵位從景國公升爲了郡王平遼王,卻不曾想孫可望封了秦王,這可是狠狠的打了西軍的臉,一字王變了郡王,而且還沒有此前答應的權柄,這是拿西軍當猴子耍,這直接導致了在滿清入侵兩廣的時候,孫可望不管朱明死活,派遣精兵攻入貴州,把貴州明國軍閥一掃而空。
黨爭與權奸耍弄掉了守住西南半壁最佳機會,也讓朱明與合衆國的關係陷入冰點,李明勳對朱明,對兩廣戰局徹底失去信心,在返回香港之後,把手下最後一支機動兵力調往了北洋戰區,雙方各自爲戰。
一個巴掌拍不響,無論李明勳多麼希望製造一個抗清力量的大聯軍,在朱明與西軍都無意於此的情況下,也是無濟於事。
“只有失敗才能讓朱明意識到自己有多愚蠢,只有死亡才能讓那羣蠢貨意識到自己有多麼需要合衆國!”李明勳在統帥部會議上如此說道,而下一步佈置的工作重點,其一爲廣東大撤退,其二爲粵西與桂南防線。
朱明向維持朝廷的權威和獨立,西軍想節度天下,各軍閥想要割據逍遙,這個時候,專心抗清的人卻是成爲了異類,當大家都有私心的時候,抗清事業反而坐上了冷板凳,李明勳徹底意識到,靠談判、利益和民族危亡是無法捏合所有抗清力量的,最值得信賴的是力量的對比,要麼合衆國軍強橫無匹,要麼那些勢力被削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