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海原本以爲死期將至,卻不曾想,要殺自己的人竟然跪在了面前,他滿臉驚駭,卻是不敢靠近,遲疑問道:“將軍何出此言?”
鄭成功跪在那裡,迎上朱以海雙眸,反問道:“殿下何有受死之意?”
朱以海嘆息一聲道:“當年孤與唐王相爭,將軍爲唐王所封國姓,今日引兵來此,孤........。”
鄭成功道:“當年之事,殿下確有不當之作爲,但一則是爲大明江山社稷,二則爲江南士紳官員所脅迫,本將如何因當年之事以刀兵相加,且殿下爲太祖後裔,龍子鳳孫,便是論罪,也當由大明天子欽定,豈是我一小小招討將軍所能決斷的。”
“將軍當真不殺孤?”朱以海詫異問道。
鄭成功回刀於鞘平放於地面之上,道:“本將受國恩甚重,如何加誅殿下,只是本將麾下皆是草莽,士卒心思簡單純良,若殿下不顧惜天下百姓,阻礙光復大明收復河山,想以士卒之操切,本將也難保殿下之萬全。”
朱以海算是明白了,鄭成功已然是不在乎當年的唐魯之爭了,舊仇雖然消弭,但卻不願放過他,其言語雖然隱晦,但意思很明確,一切看你表現,順遂鄭成功則活,違拗則死。
朱以海此間心思涌動,他何嘗不想保住性命,但卻不知道鄭成功要自己做什麼,但轉念一想,這些年爲鄭彩和諸勳貴所挾制,又何曾做過想做之事,鄭成功再囂張跋扈,也不過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總歸不會加諸刀兵,他嘆息一聲,問:“方纔將軍請孤顧念天下蒼生,不知何有這一問?”
鄭成功起身,關上了房門,道:“東南局勢,殿下不心痛?”
朱以海悲意涌上心頭,雖然他逃出了岱山島,可兒女妃子卻是多落入韃虜虎口,如何能不悲傷,朱以海道:“將軍,舟山爲韃虜所據,東南........。”
“殿下,東南局勢,便是韃虜不來,又豈是讓人心安的!”鄭成功打斷了朱以海的話,厲聲高喝。
朱以海見鄭成功面色慨然,稍稍平復了心緒,思量少許便是明白了鄭成功矛頭指向了中華合衆國,朱以海也有聽聞五年前的潮州之事,鄭成功費盡心機攻入潮州,本想吞併郝尚久部壯大實力,積蓄力量再圖八閩,卻不曾想,李明勳橫插一槓,鄭成功雖說沒有被懲罰,卻是失去了最佳的崛起機會,雖說朱以海也認同李明勳對那件事的定論,即鄭成功先逼反了郝尚久,再以剿叛爲名出兵,名爲平定叛逆,實則火併盟友,既不符合道義,也不顧全大局,但朱以海也知道,因爲這件事二人的樑子已經結下了。
“將軍此言,孤倒是不知何以說起,這些年,若非東番仗義出手,援助各藩鎮,東南局勢豈不是更爲艱難?”朱以海試探着說道。
鄭成功怒道:“殿下糊塗啊,那李明勳名爲援助,實爲消弭王師抵抗意志,名爲調停,實則讓各藩鎮散沙一片,不可聚力,其便是擔憂東南出現統一抗清力量之人,威脅其臺灣領地,挑戰其抗清盟主之地位!
東番是抗清之盟友不假,長遠卻是我大明之寇仇,其以商賈立國,出沒大陸,苛待士紳,與我大明背道而馳,此間有滿清作亂,其爲我朝之盟友,若無滿清,便是我大明之死敵啊。李明勳知道與我大明早晚勢不兩立,因此其只是助我大明困守,卻不幫我王師擴張,其建立的抗清御虜統一陣線,便是藉助我大明勳貴、文臣之間內鬥之痼疾,讓我王師不因強人、武事而統一,實在用心險惡,可恨,可恨!”
朱以海哪裡不明白這些道理,當初他是沒有看出來,誤信李明勳是真心援助,但後來也就慢慢識破了,朱以海道:“東南藩鎮皆仰賴於東番,滿朝勳貴盡交好於島夷,孤一無實權,二無呼應,又奈如何?
孤爲太祖之孫,自願恢復大明兩京一十三省,但孤身一人,如何作爲,如何作爲!”
鄭成功道:“殿下顧念天下蒼生,有恢復大明之志,便是我大明之福啊!”
“那將軍可願助孤成就大業?”朱以海難掩興奮,問道。
鄭成功微微搖頭:“殿下若顧念天下蒼生,顧念大明基業,不可過於計較個人之得失,如今我大明內有孫可望、李定國這般擅專之人,外有李明勳這等奸邪之徒,若殿下仍舊堅持監國於東南,於大業不利,這些年來,東番便是趁我大明內部爭鬥,而掌握天下抗清力量,若繼續下去,非但殿下無有成就,便是大明基業,也是要斷送的。”
朱以海臉色失望,卻不知道鄭成功何意,思索幾遍也是沒有頭緒,索性直接問道:“將軍究竟何意?”
鄭成功再次下跪,道:“請殿下助成功統一東南抗清王師,並請殿下去監國之名,奉西南永曆天子爲正統。”
“這......孤.......這可如何使得,且不論孤已無人相助,便是孤肯順將軍之意,也是千難萬難。”朱以海已經是有些語無倫次了。
鄭成功道:“如今本將麾下麾下戰船上百,兼領五萬貔貅,東南王師,誰能抗衡?殿下無需擔憂本將之實力,只求殿下與本將協力同心。”
“此間之事,非兵力多寡所能決斷,將軍,若輕易掀起內戰,必爲天下萬民唾棄.......。”朱以海唯唯諾諾的解釋道,這個時候,他已經知道鄭成功要自己做什麼了。
“殿下可願意爲天下蒼生,爲江山社稷去監國名號?”鄭成功卻也是不惱,直接問道。
朱以海猶豫片刻:“此非孤一人可決斷之事。”
“此前不是,今不同爾,今時今日,殿下可一言而決!”鄭成功正聲說道,容不得朱以海耍滑頭。
朱以海哪裡不明白自己的境況,他這個監國可不是自己封的,而是旁人擁立的,當年擁立他的人不過有兩種,一種是江南變亂後逃出來的士紳官宦,第二種便是從江南戰場逃出來的武將勳臣,前一種在於鄭彩等實權將領的內鬥和岱山失陷這兩件事中損折的七七八八了,要麼死了,要麼降清。而後一種,也麼也在岱山諸島戰死、投降要麼此時還在兩廣李明勳麾下效力,東南一帶,除了鄭成功就是黃斌卿,而黃斌卿還不是自己一脈的,可以說,誰也阻止不了朱以海,或者更爲切實的說,誰也阻止不了鄭成功了。
“爲大明江山社稷計,孤自無異議。”朱以海很清楚,他只要說個不字,立刻就會被幹掉,索性慨然說道,而在內心深處,他也不想大明三百年的基業淪喪,無論是淪喪於滿清還是淪喪於東番,他都不想。
鄭成功重重點頭:“天下蒼生不會忘卻殿下的,待本將聯絡上天子,自當請天子繼續封殿下爲王,統御東南王師,殿下一應待遇,決然比做監國之時還要強數倍。”
“但求將軍成就大業,孤便滿足了。”朱以海道,他知道,自己去監國名號也就罷了,等幫着鄭成功奪取東南主導權,那東番和東南藩鎮都會視自己爲仇寇,若鄭成功失敗,那些人反攻倒算起來,自己必死,但此時也顧不得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朱以海見鄭成功滿臉自信,問:“依將軍所言,孤何時公告天下,去監國名號?”
鄭成功道:“倒也不急,殿下監國之名號,尚對大業有用!”
“是啊,至少要的幫你奪取東南各藩鎮再說。”朱以海心中清寧,答應了鄭成功,朱以海感覺身上卸下了擔子,心中也是明白了,鄭成功之所以讓自己去監國稱號,除了奉永曆正統更能團結之外,最重要的還是針對東番,東南藩鎮以魯監國名字加入抗清御虜統一陣線,等監國沒了,東南各藩在這件事上就要問永曆了,實際上,也只是走個過場,諸如瓊藩、惠藩、晉藩加入抗清陣線也只是知會永曆一聲,而那個時候,鄭成功掌握東南藩鎮,不加入也是有法理依據的,若非抗清陣線一份子,那內部事務和抗清御虜自然就不用遵從李明勳定下的規矩,那誰也無法限制國姓擴張了。
想清楚了這一點,朱以海反倒是對鄭成功多了幾分信心,這廝似乎不是蠻勇之輩,其如今在東番規則下行事,可謂忍辱負重,又能想出辦法擺脫東番,也是謀略非凡的。在朱以海眼中,至少他要比那些整日和東番狼狽爲奸的東南藩鎮強的多。
“孤雖誠心相助將軍,然東南藩鎮情勢複雜,也非無往而不利,此間舟山之事,便非孤所決斷。”朱以海道,那意思很簡單,我的名頭對黃斌卿可不好使。
在東南,尊奉永曆年號的黃斌卿一直是一個刺頭兒,若非有抗清御虜統一陣線中不許內鬥火併的章程,黃斌卿早就被其他藩鎮吞併了,實際上,鄭彩、王之仁等強大藩鎮都有這個想法,但潮州事變中,鄭成功做了所有藩鎮的反面教材。
合衆國控制不了各藩鎮,所以找個由頭火併,也難以避免,但有一樣,輕開內戰之人,不允許有所收穫,簡而言之,不義之戰,無利可圖。就算有些藩鎮剿滅了一些叛逆,但也不能吞併其營伍,這些營伍由其他藩鎮一起平攤,若真是叛逆,出兵者可得三分之一,雖然避免了一些火併,但有些時候,舟山軍閥降清,也是無人願管。
鄭成功道:“這件事本將早有計策,殿下莫要擔憂,只需書寫一紙詔令也就是了。”
說着,一張紙遞到了朱以海面前,朱以海,見接詔令那人,當即應下:“王朝先,也不過是個蠅營狗苟之輩,借將軍之手,除去也好。”
兩日時間,鄭軍陸師各部已經登陸完畢,與黃斌卿部一起合營,攻去了岑港水寨,黃斌卿與鄭成功一起指揮,二部都是不缺火炮,對付那土木結構的水寨自然不在話下,金礪麾下兵馬雖多爲漢軍旗和滿洲八旗,但火力不及,無法抵抗,國姓與黃鎮布了幾道大營,以輕炮和火銃據守,再以重炮轟擊,逼迫清軍來攻,如此幾次,清軍死傷大半。
“成功這計策果然極好,讓清軍來撞咱們的槍口,甚妙,甚妙。”黃斌卿讚許說道,鄭成功笑道:“您老虎威,士卒用命,焉能不勝?”
鄭成功這番恭維言論,黃斌卿頗爲受用,鄭成功以長輩待之,黃斌卿更是高興,說道:“成功,此番你入援舟山,無論是我還是監國那邊的藩鎮都是感恩的,倒是我聽說北面合衆國海軍頗有微詞。”
“哦?黃公煩請相告。”鄭成功討教道。
黃斌卿道:“你也知道,韃子進攻舟山,雖說是趁我東南明軍南援兩廣的機會,但其水師亦不可小覷,此番你能直接攻上舟山,還是多虧了合衆國江南艦隊在泗礁山一帶纏住了清軍的兩大水師,那趙三刀是個血性漢子,其麾下戰船損折不少,自然有些怨懟,說他們打生打死拖住了清軍主力,你確實攻上舟山,摘了收復國土的桃子。
不過你也別擔心,趙三刀與我是故交,我替你說和兩句也就是了,另外,東番國主李明勳與我交情也不差,我倒是覺得,不如趁着這次你對東南藩鎮有大功,索性也加入盟軍之中吧,如今浙閩沿海是不缺人,但北邊山東沿海卻是好地方,你且去佔幾個島嶼,攻掠沿海,也是快活的緊呀。”
“哦,我還得思量一二。”鄭成功恭謹說道,眼中卻是多了一絲殺意,他最恨的便是屈居於李明勳之下,黃斌卿雖說是爲他計議,但言語之中卻好似把爲李明勳效力當做康莊大道一般,如何讓他不記恨!
岑港水寨打了兩天,當結束的時候,黃斌卿尚在營中酣睡,待起來,見到了監國使者王朝先,不屑說道:“怎生是你這個蠻子?”
王朝先怒色上臉,他本是四川土司,但如今在監國名下已然封官拜爵,如何能受如此侮辱,他道:“黃將軍,監國與國姓請你去營中慶功。”
“你們營中有什麼好慶功的,連酒肉都不曾有。”黃斌卿不屑說道,朱以海逃亡舟山,只帶來了一千多兵,到了舟山,補給都是由自己提供的,其營中有什麼,黃斌卿自然知道。
王朝先道:“吃酒不過爾爾,國姓爺抓住漢奸金礪還有一條烏斯藏惡犬,請您前去,看是漢奸狗厲害,還是藏犬驍勇。”
黃斌卿頓時來了興趣:“犬決!哈哈,老子喜歡,來人,弄些牛羊酒水來,一道去,這麼好的節目,怎生沒酒菜!”
待黃斌卿集結了人馬,王朝先看了一眼,黃鎮諸將都在,唯有水師總兵顧榮不見蹤影,問道:“不知顧將軍何在,怎生讓他缺席這般盛會。”
黃斌卿道:“你這蠻子,如此聒噪!哼,你們丟了其他島,總不能讓我東南羣雄丟臉,我已經派遣顧榮率水師北援泗礁山了。”
王朝先詫異:“貴部水師不是已經覆滅了嗎?”
黃斌卿的水師海戰中損折不大,倒是清軍登陸圍城之後,未免被清軍得到戰船,都是鑿沉了。黃斌卿道:“國姓把俘獲的清軍船隻給了本帥幾艘,雖說是破船,但以本帥與趙將軍的交情,便是隻餘舢板也是要援助的。”
“算那顧榮好運,只是你卻沒那麼好運了。”王朝先心中暗道,率人在前面開路,經過海邊一處密林,王朝先忽然抽馬狂奔,馬蹄濺起的泥土潑了黃斌卿一聲,黃斌卿怒罵:“你個蠻子,竟.......。”
罵聲還未完,只聽着密林之中銃聲大作,黃斌卿渾身是血,倒在了地上,其麾下部將也是多半死傷,餘者尚未反應,便見王朝先手持馬刀,殺了回來,翻身下馬,把黃斌卿人頭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