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西平沒有說話,只是用眼睛定定地望着我,似乎在檢驗我說話時態度的真誠與否。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我的手指輕輕觸碰着他的下巴,那裡有青須冒出來,硬硬的,有些刺人,我的聲音自己聽着都有些沙啞陌生,“難道說,自遠……自遠當初出事竟跟你有關?還是他的失憶跟你的醫術……”
“不,”孟西平捉住我的手,連連搖頭,臉上露出苦笑,“不是的,你這小腦瓜想哪兒去了?再怎麼我也不會做那種違背醫德的事,以前不會,現在不會,今後也不會,你儘管放心好了。”
我呼出一口氣,“那還能是什麼?我聽你說過你們孟家跟何家似乎是有些糾葛,但你一沒騙何家的錢,二沒騙自悅的感情,無非是今天給了何老爺子一些臉色什麼的吧,是不是?哪裡算什麼壞人了?真是!故意嚇我!”
“你對我的要求還真低,”孟西平笑着捏捏我的鼻尖,有意轉移話題道:“對了,你有沒有給你媽打個電話,也關心關心,看看他們酒店是否還住得習慣。”
我含糊道:“已經打過了。”
他們不習慣還能怎樣?我一向就不習慣寒暄,和父母,尤其是這樣的父母。即使此刻面對的是孟西平,一個我愛的我信任的男人,我內心仍舊覺得自慚,我的媽媽和一對親兄弟……而我,竟是多年來一直被我視爲短命鬼叔叔的那個男人的親生女兒。
不管爸爸曾經多麼的無視我,我都寧願沒有發生過這件事。
我不想孟西平提起我爸媽,但他此刻卻偏偏就着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不染,你媽媽其實挺不容易的。”
我笑笑,“是啊,離婚後跟前夫的弟弟在一起弄大了肚子,正發愁該怎麼公開,不想接棒的突然又死了,正好她也怕人議論,乾脆就和我爸重新復婚,然而假稱我就是爸爸的親生女兒……要維持一個美滿和睦的家庭,確實不容易。”
孟西平皺眉,“你怎麼能這麼說話呢?也太刻薄了些,她是你媽媽!”
我咬脣,“我不能接受……她竟然跟兩兄弟……”
孟西平按住我的肩膀,這樣我的臉不得不正對着他,我看到他的嘴脣面色發白,*也是,像是血色突然被人抽走了,“就因爲她跟你叔叔……你就不能原諒他嗎?要知道你叔叔是在她離婚後才和她在一起的,你媽在你姐一歲後就和你爸離婚了,你姐大你好幾歲呢,你想想……”
我不禁疑惑地望着他的臉,“你爲什麼要幫她說這些話呢?這一切是我媽告訴你的嗎?”
“她是跟我談過這個,還讓我好好勸勸你,”孟西平頓了一下,有些語無倫次,“但這不是重點,不染,這不是重點。”
他的臉色看上去很是古怪,按住我肩膀的手臂則攥得我生疼生疼的,我突然覺得有些恍惚更有些接近真相的那種隱隱的恐懼,我的身子忍不住向後縮了縮,低聲道:“你到底什麼意思啊?我怎麼都聽不懂?那到底什麼纔是重點?”
“不染,我不是有意要瞞你的,我也是一個多月前才知道,”孟西平凝視着我,一字一頓的,我注意到他的喉結一上一下,像是有什麼東西塞在裡面,說得頗爲艱難,“我……我跟自遠,其實是兄弟……我們是親兄弟。”
“什麼?你跟自遠——”我一掌打落他按在我肩上的手,幾乎是尖叫起來,“你姓孟他姓何,怎麼可能?!”
他們是……親兄弟。
親兄弟。
怪不得我第一次見何自遠就覺得他眼熟,兩人的眉眼鼻樑很像,都是那種歐式的立體感,只是自遠眼睛大些,膚色白一些,骨架小一些……
原來他們是親兄弟。
我只覺得腦中嗡嗡作響,剛剛我纔對我媽從前的行徑表示過鄙夷兼不能原諒,而我自己竟然也……這種事情難道也會遺傳?
原來……不光我媽是一個笑話,我活在世上更是一個笑話中的笑話。
我的身子搖搖欲墜,恍惚中我倒進一個懷抱中,耳邊聽到一個聲音喃喃低語,“不染,我知道這件事對你而言是個刺激,但我想着,這件事你遲早會知道的,與其以後你從別人口中聽到這種事,不如現在我自己親口來告訴你……其實我也不想的,我寧願自己姓孟,再窮再苦我也認了,可是我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我不能……我曾經一度以爲那個人是我的恩人,是助我成長的貴人,我叫他伯父很多年,沒想到……”
我的臉上很快有了溼意。
但我並沒哭啊。
我心中突然一緊,神志陡然就回復了,猛地張開眼睛坐直了身子,映入我眼簾的是孟西平那張痛楚焦灼的臉,還有……他眼角流淌的淚。
我趕緊伸出手去拭擦,“你怎麼哭了?你怎麼可以哭?”
在我心中,他是鋼鐵一般的男人啊,若不是痛楚到萬分,他怎麼會掉淚?哭這種事應該是我的拿手好戲纔對,我的手邊拭擦邊抖動着,不想他的淚卻越擦越多,我從未想過一個男人竟也會有這麼多的淚,我頓時怕了慌了,一下子淚水滂沱,“我不許你哭……嗚嗚嗚……你不可以哭的……”
“好好好,我不哭,我不哭……”孟西平重新將我擁進懷裡,一隻手輕輕覆蓋着我的背部,聲音似喜似悲,“那你會不會原諒我?同時也原諒你自己?”
我不住地搖頭,“你沒有錯,根本不需要原諒,有錯的是我……”我伸手緊緊回抱住他,“不過你放心,即便我有錯,我也準備一錯到底了,就算自遠是你的親兄弟,我也絕對不會因此就離開你!”
他的聲音裡透出欣慰,“真的嗎?”
“嗯,”我用力點點頭,更緊地窩進他懷中,彷彿要將自己嵌進他身體裡,“只要你不離開我,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
“好,好,”孟西平的聲音在我頭頂飄蕩迴旋,“我們都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但是不染你知道嗎?比起我,其實你已經幸福很多,伯母是你嫡親的媽,對你自然不會有什麼壞心,就算是伯父,這麼多年來,他也能算是一個有擔當有良心的男人,你不要怪他對你不夠好,人性很複雜的,比起姓何的,伯父真的已經好太多了……”
我不覺從他懷中擡起頭來,“何家……到底怎麼回事?當初怎麼還要把自悅和你兩個……”
孟西平異樣一笑,“自悅並不是姓何的親生的。”
我不覺發出啊的一聲。
孟西平看着我,“自悅並不知道這事。”
我點點頭,“我明白,我不會說出去的。”
“你又敏感了,我不是不放心你,”孟西平摸了下我的髮根,眼睛看向陽臺處,卻又不聚焦在某處,像是星辰散落,幽遠而迷離,“三十年前,姓何的在泰城做小生意,不知怎麼的就遇到我媽,我媽剛大學畢業,當時姓何的已經結婚了,但不可否認他有些魅力,我媽那時還年輕,稀裡糊塗的就懷孕了,姓何的答應回去離婚,不想他妻子這時也懷孕了,他堅持要離婚,他妻子死也不同意並千方百計找到了我媽,而我媽也覺得,他竟然能一前一後令兩個女人懷孕……我媽堅決離開了他並嫁給了我爸,後來有了我,”他頓了下,繼續道:“我爸是一家企業的普通工人,沒什麼本事,但人很好,對我很好,對我媽更好,我從來就不知道我不是他親生的,他們也沒有別的孩子……後來,爸媽車禍意外去世了,何家這時候已經發達了,姓何的開始幫助我,上學,出國,我一直以爲他是我的恩人是我生命中的貴人,我總想着要努力要努力,將來好報答他……”孟西平將眼神收回來,凝視着我,“不染你知道我爲什麼說你比我幸福很多嗎?姓何的其實是個極端自私虛僞的人,愛面子勝過愛一切,他其實一早就知道我是他兒子,卻從來不打算認我,只想找所謂的機會補償我,一開始想安排我和自悅在一起,認爲這樣我以後就也算是何家人了,現在見你和自遠的婚姻不成了,他又撥出一千萬來,說是想通過這種法子來補償我……他以爲我跟他一樣愛錢呢。”
怪不得。
怪不得剛纔我說要打電話給何老爺子時他不肯,原來,原來那一千萬不是給我的,而是給他的。
我說呢。
我說這何家怎麼會這麼大方呢。
但我還有疑惑,開口問道:“那自悅……是何家的養女?”
孟西平搖頭苦笑,“自悅則是另一個悲劇,我媽生下我後不久,自遠的媽也生下了他,但因爲她懷孕時夫妻吵鬧不斷,她的精神受到了刺激,她又是個對感情比較偏執的人,始終都不肯離婚,卻又總想着要報復姓何的,幾年後她就和別的男人……有了自悅,姓何的這時候不但已經是成功的商人,還是什麼政協委員人大代表什麼的,這時候他反而不想離婚了,不想給自己在政治上造成負面影響,更怕別人嘲笑老婆給他戴綠帽子,也不知他弄了什麼手段,那個男人就離開了泰城,從此再也沒在泰城出現過,而自遠的媽卻從此精神變得不正常起來……這些都是我姨媽臨死前告訴我的,從前我也不知道。”
我不覺睜大眼睛,“你姨媽?”
孟西平點頭,“她上個月去世了……病了好些年了,這也是我當初立志要做醫生的原因之一。”
我內心有些隱隱愧意,“我怎麼都沒聽你提過?”
“我們以前不是……”孟西平安慰地拍拍我的手, “現在我什麼都跟你敞開了,你可別笑話我。”
“怎麼會?”我突然笑起來,伸伸舌頭道:“就身世而言,我們簡直就是天生的一對呢,你說是不是?”
他也笑起來,伸手在我臉頰上輕輕一捏,“這種事還能笑得出來,也就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