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上純潔如雲的白無垢,在認識不認識的人或真心或假意的祝福中,我邁出了家門。
從此脫下藤野之名,被冠上那個我依然陌生卻即將成爲我的丈夫的人的姓氏,以此作爲兩姓之好的橋樑——脆弱得也許明天一個消息變故就可能如鏡中花水中月一般破碎的交好。
若是真有那一日,我大概會被迫不及待地拋棄罷,也或許會被接回藤野家,然後在家族的安排下與另一個男人成婚,重複利用的價值罷了。
純白的棉帽略微擋住了我的視線,垂下眼簾,走在我前方的新郎和服上的家紋清晰地映入眼簾,那就是我嫁給這個男人的原因呢~
這麼一想,忍不住地,我就想扯下身上這礙事的服飾,再將我前方那個男人衣服上的印記踩在腳底下。
在招來神明之前,修祓儀式中,用水洗淨身心。那個神官真是煩人,儀式也繁瑣地讓人心煩。啊啊啊~怎麼辦怎麼辦……我要忍不住了!這樣的無聊虛假,真是讓人不禁有破壞的慾望啊。
可是,要忍耐呢~稍微地忍耐下吧~
“白無垢的話,記得最開始的由來是恐「女子因嫉妒發狂,頭上長角成鬼」,所以刻意以白色棉帽遮蔽以祈驅邪避兇。”不知該稱少年還是青年的男子這麼沉吟着,額前金色額發燦如朝陽。
那天不知怎麼的,在覆盤的時候就談起了所謂的和式婚禮。意外的,名爲進藤光的棋士雖則是平民出身,卻對某些神怪誌異的傳說了解頗深。
“只是遮蔽的話,其實也就是所謂的自欺欺人吧。”棋士繼續說着,“不過是給女子加上的又一道束縛而已。”
涼子怔愣在場,呆呆地聽着進藤光堪稱的叛逆之言。
“而且,如果是涼子的話,還是穿豔裝的和服更合適吧。”他笑着說道,笑容如陽光明媚,看着她的眼睛亮如星辰,“那種大氣的,明豔的,漂亮得像烈日一樣的和服。”
……
進藤光。
他是涼子遇上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什麼都不用做,僅僅是他的存在,就能安撫下她內心焦躁不安的人。
日本棋院近來風頭最勁的棋士,甚至打破了日本棋壇長時間的衰落,獲得了世界性比賽的冠軍。
日本棋院近來風頭最勁的棋士,同時卻也是流言不斷——與同性棋士間的背德戀情、神秘的師承實力、不受拘束的桀驁不羈……
本來有着這樣名聲且年齡相近的進藤光,是不適合教導如花年華的藤野涼子,以免女子名聲受到影響,傳出甚麼不堪的流言。意外的是,在一場京都舉行的傳統宴會上,藤野家家主見到了受主人邀請的進藤光。
如藤野家族般的世家,總是對自家傳統技藝自傲不已。哪怕在翻天覆地的世界裡,一場茶道演繹的步驟——走幾步、茶杯轉幾圈、姿勢手腕,乃至先邁左腳還是右腳……都嚴格至苛刻,稍許差別就是兩個不相容的流派。
而對這些傳統奉爲至高的藤野家主,卻在那場宴會後,主動邀請進藤光教導其女棋藝。
藤野涼子的疑惑,在第一次見到進藤光的時候,幾乎是在他出現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就瞭然了。
藤野涼子清晰地記得那一天。瓢潑的雨水煩人得緊,年深日久的宅院,又是臨水的庭院,水汽瀰漫。涼子在這樣一個夏日的午後,一邊百無聊賴地在廊前等候着來人,一邊漫不經心地撥弄着門牙上掛着的風鈴。
然後,他就這麼出現在了她眼前。
從長廊拐角而來的少年,似乎瞬間就讓人置身另一個空間。整個世界的喧囂都遠去了,包括在她體內躁動不止的聲音。他只是站在那裡,就燦爛了整個夏季,也燦爛了她的世界。
一見誤終身,不見終身誤……
她想,她終於明白,‘愛情如花逐流水’。
少年的美貌驚人,如春日繁櫻,在曲水流觴的溪邊,帶着粲然逼人的美麗,又有着明淨如琉璃的靜謐之美。
第一次接觸,涼子就知道爲什麼自己古板嚴苛的父親會爲自己請來這樣一個身處輿論漩渦的棋士。斂眸問好,肅然而坐,拈棋一笑……出生平民的少年,卻有着世家貴族浸淫一輩子都不一定有的氣質。安靜打譜的樣子,彷彿從遙遠的宮廷中走出的御棋手,穿越一年年的櫻花花開,紅楓葉落……
涼子在那雙清澈悠遠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不是藤野家族的大小姐,不是一個名爲藤野涼子的符號,而是她……僅僅是她——涼子。
進藤光來歷成謎,並不是什麼秘密,儘管他的出身清楚得如白紙。沒有人知道他從何而來的一身莫測棋力,也沒有人知道他與出身不符的氣質禮節來自何人。好像不需要做什麼,只要坐在那裡,他就是一幅古卷,寧靜得讓人不自覺斂聲微笑。
漫長的祝禱請神儀式過去,她與她陌生的新郎舉起酒杯。
因只是作爲風雅的興趣,他們的圍棋課程尚算輕鬆。但對職業棋手來說,這樣的指導,非但無益與水平的提升,反而可稱浪費時間吧。若是普通棋手,因生活緣故不得不接下指導棋的工作還情有可原,然而她面前金色額發的少年,卻是無這樣的必要的,單單棋賽的獎金,已經讓他的收入足以躋身棋院前列。
涼子在得知他推掉了與其他人的指導棋工作,單單一直接受了她,心底不是不曾有過歡喜的。
像個普通少女一般,既忐忑不安又隱含着一份小小的小小的酸澀甜蜜——或許他,也是心悅於我的罷。
這樣的念頭,一旦起了,就再也無法壓下。無論怎樣格格不入,怎樣痛苦地存活在世,她總還只是個少女而已,何況在他身邊又是如此的安謐寧和。
霎時間,如3月繁櫻盛開,她開始雀躍地期待着,期待着每週那短短的兩個小時。在這樣的心情下,往日讓她焦躁痛苦的心情,好像也不值一提起來了。
她身上如此莫大的變化,不能不爲人察覺,長期伺奉她的侍女忠誠的只是藤野家族而不是藤野涼子。然而,讓她訝異的是,這樣的流言並無使她的父親憤怒,她的母親提出的停止圍棋指導也沒有爲父親所接受。
她不苟言笑的父親,並不將此事引爲需要重視的問題。他看向她的眼裡,有着讓涼子心驚的瞭然。
母親所做出的反應很直接,也很有效。她開始頻繁地帶她與各家夫人聚會,言談間仿似不經意地提起某某優秀的年輕人。父親對這一切都保持沉默,任由事態發展,只是在母親偶爾過分的舉動時纔出手稍稍制止。
流言紛飛。
然而,現在想來,她的父親,是清楚她的那些少女旖旎心思,只是一場夢罷。正如他無所謂地看着母親神經質的折騰。
她的表兄,風流浪蕩,又惡意滿滿的櫻井家大少爺,曾經對她的變化饒有趣味。他們是同樣的人,自以爲是、高傲刻薄、無視外部、並且有着揮之不去的與世不容的痛苦烙印。
連生存都讓她感到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帶着冰洌的寒意刮在體內,無法宣泄,無法哭泣,無法安寧……啊啊啊……甚至連死去都做不到,因爲那是另一場不得安息的折磨。
“你在飲鴆止渴!”見過進藤光的櫻井仁,這麼對她說。
她渴望着在他身邊,如吸毒的人渴望着解脫的藥物,如臨終的人抓着最後的一線光明。
可是那又怎樣呢?她已無路可逃。
她做了一個夢,夢中她是平安朝的貴女,天真爛漫,受盡寵愛。聽聞天皇的御棋士到訪,久已有聞這位棋士的她,按捺不住好奇,譴開侍女,偷偷跑到父親的棋室。平安朝的奢靡旖旎如重重簾幕,一層層掀開。偷看被抓包的她與他含笑的雙眸正正對視。
長髮垂落在腰際繫於髮尾,寬袍廣袖,風華絕代……
第一次知道有人可以將成熟與稚氣兩種截然相反的氣質融於一身。棋盤前的他掌握着天地山河、漫天星辰,棋盤外的他卻純然如稚子。只是他的眼裡心裡……除了圍棋,可還有其他。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她成爲了天皇衆多妃子之一,被家族送入宮中;他依然是那個不染塵埃如浮在雲端的棋士。
她凋零在後宮,抓着僅有的回憶溘然長逝;他捲入政治鬥爭的漩渦,投水自盡。
即使在最後,他還是乾乾淨淨地離去;而她,卻已經不再是初見時那個豆蔻年華鮮花般燦爛的少女。
夢醒的涼子,擡手撫摸眼角,卻不知爲何,觸手滿是冰涼的**。
細薄的白棉紙被纏在樹枝上,向神明謹獻。
涼子閉了閉眼睛,從此,她就不再以藤野爲姓,不再是未婚的少女。
她有些茫然地擡頭環顧,四周都是舉杯互敬的兩家親友。
就這樣了麼?就這樣了吧。
‘涼子的話,應該會成爲了不起的女□□。’在初初傳出婚訊傳聞之時,她曾向少年試探過他的心思,不知是假作不知還是真的對她的情意毫無所覺,手執起隨身所帶的摺扇的少年,沉默一瞬,如此說道,‘無論是不是嫁人了,無論在什麼地方,只要涼子想要做到的話,一定會讓人大吃一驚的呢。’
你這樣說的時候,有沒有想到,如果我想要的是你的話,你又會如何呢。
但是最終,涼子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她終於明白了她的父親坦然地將進藤光請來的原因,除了少年無可挑剔的禮儀風度,還有他早已預見到的這一幕。
沒有人捨得讓他苦惱,沒有人在那雙眼睛下,能夠用任何方式褻瀆他……
在很多年以後,當已經掌握了千宮院家族最高權柄的涼子,聽到震驚棋壇的消息之時,手中的茶杯摔落,滾燙的茶水濺在她身上,她卻毫無所覺。
揮退身後急急上前察看的侍女,她第一次提起裙襬,不顧滿院僕人驚詫的眼神,奔跑在千宮院古老的大宅中。
怎麼可以?怎麼可能?怎麼能夠?
少女時代的記憶一幕幕重現,然而那個與她相視而笑的少年,卻已陰陽相隔。
若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涼子停下腳步,胸前急促起伏,呼吸間有着血腥的味道。
早知如此,她又能如何呢?
那個少年的一個微微蹙眉,就足以讓她丟盔棄甲。
她嘴角無奈而苦澀地扯出一抹笑,終究,他們還是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