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無刃,卻將過往切割得支離破碎。
進藤光恍惚地憶起那些被他有意無意遺忘的曾經,在這個空寂無人的地方,似乎記憶也越加的鮮明起來。進藤光想着他所記得的塔矢亮,與面前已經如青松挺拔的青年重疊卻又不可避免的有所分離。
他看進他的眼睛,碧玉般深邃而透徹的眼底,燃燒着永不熄滅的火焰——執着、堅定、一往無前的決絕。塔矢亮似乎從未曾改變過——從骨子裡透出的遠山冰雪般的孤獨與冷傲;他也已經徹底地改變——爲進藤光而化身熾烈焚身的火焰。
冰中的火,火裡的冰,截然相反又奇異的無衝突之處,冰與火衝擊而和諧地融於他一身。
塔矢亮改變得徹底,同時卻也從未曾變化過。
進藤光忽而笑了,燦如朝陽的笑容雲薄日出般照亮了寂然無聲的此處,“亮,我們來下棋吧。”一如少年時代無憂的夢想。
隨着進藤光的話落,從他腳下開始,銀河般的亮光縱橫交錯,巨大的棋盤延伸向無垠的空間。塔矢亮驚異地看着黑暗中驟然而起的亮芒,他們站在虛空之中,宇宙化作無形的棋盤,璀璨的星辰在他們腳下閃爍。他看向進藤光,他熟悉深愛的男孩,站在那裡,就宛如神明,一言改天換地。
神說,要有光,世上就有了光。
然而,他的笑容又那麼的熟悉,一如一切未曾發生過的曾經。‘我們來下棋吧。’他迎着光,笑着對他說,身邊掠過的是他們最純粹燦爛的時光。
“好。”塔矢亮聽到自己這麼說,“我們來下棋吧。”
我們下棋吧,光。
無垠的空間之中,懸空於星辰之上,不知何時出現的十九路棋盤,兩方端坐着同樣出色的兩個男子。修長圓潤的指尖拈起黑白色的棋子,手腕輕動,木石相擊之音蕩起,清脆琅嬛的聲音寂然散去,又似重重敲擊在心絃。
每一顆棋子落下,身下的巨大棋盤之上都有一顆星辰閃耀。黑白的棋子交替而落,時而如埋伏的獵人靜靜沉吟蟄伏,時而如亮出獠牙的兩頭巨獸廝殺濺血,而更多的時候,他們如相知相偎的親密友人,無聲而親暱地交纏互訴。
圍棋爲手談,手起棋落間,思緒心意都蘊含期間,對弈的兩人,如在輕輕交談,甚或比語言更爲貼近個人的心思。因爲,棋不會說謊,棋路不會說謊。下棋的人,他手中的棋,則是他心意的最直接體現。即使百般遮掩,在棋逢對手面前,也無法不泄露絲毫心情。更何況,此間的兩人,正在毫無保留的將自己的一切灌輸於眼前的這一棋局之中。
漫天星辰倒轉,棋盤相對而坐的兩人,仿若赤身坦露赤誠相對,藉由手中的棋毫無遮掩地傳達着自己的一切。他們的所思所想、所念所聞、所喜所悲……清晰地告訴給對方。
沒有比這更好的方式,可以成爲兩位同樣絕頂的棋士溝通的方式。只有真正惺惺相惜棋逢對手的棋士,才能夠在千萬局中,最是偶然也是必然的出現這麼一局棋。
這樣的一局棋,甚至已經不在於棋力的高低了。他們的棋互相交融,從最關鍵的成長時代起,他們就一同下棋一同覆盤一同進步。進藤光的棋裡,有着視爲目標的塔矢亮,而塔矢亮的棋裡,又何嘗沒有視爲宿命對手的進藤光。
沒有人比他們更瞭解對方,沒有人比他們更瞭解對方的棋。從根基開始,他們就在對方的棋裡埋下了自己的影子。
這樣的一局棋,除了進藤光和塔矢亮,還有什麼人能夠下得出來呢?
然而這樣的一局棋,也是註定無解的棋局。
他們太瞭解對方,對方的堅持,對方的執着,對方的決心……誰也不比誰少。如果僅僅是要分出勝負,那這局棋就失去了本意。然而,若非如此,他們誰也無法讓對方妥協。
塔矢亮和進藤光,相互影響的,又何嘗只是圍棋。
他們是如此相同又相反的人,如同鏡子的兩面,咫尺之遙,最近的距離,卻永遠無法相容。
進藤光輕輕落下一子,完美如藝術品的手在脫離棋子之時,帶着幾分繾綣之意。那棋子似乎留戀着那手上美妙的觸感與美好的溫度,落在棋盤上時,又宛如金石相擊的鏗鏘有力,透着神秘而強大的力量。
一子落,如合上的最後一個開關,瞬間連通起整個電路,棋盤之上棋子閃電般串聯起來,在棋士的眼中閃爍出一道耀目的電光。
伸進棋盒的手霎時頓住了,那引起閃電的一子,如巨龍的眼睛,瞬間盤活了整個棋面,帶領着一條原本毫不起眼安靜伏首的龐然巨獸,引頸長吭,翻動久未動彈的懶散身體,卻是巨龍翻身,微不足道的一個動作,對整個局面而言就是堪稱地動山搖的可怕災難。
指尖已經觸及的棋子冰涼的溫度提醒着僵住的棋士,觸手生涼的棋子泛着溫潤的光澤,在細膩的指尖流動過隱晦的光。似是不堪這小小一粒棋子的重負,手指的姿勢仍然僵硬地保持着,棋子卻‘啪嗒’一聲落進棋盒,顫抖着落在與它幾乎別無二致的棋子之上,只有那尚且隱隱抖動的姿態,才能看出它被幸運地‘挑選’出來。
棋面陷入膠着,不是勢均力敵,而是差距甚大。塔矢亮看了出來,縱使他已經使勁渾身解數絞盡腦汁也是於事無補。今天的這一局棋,已經是他實力的巔峰,可以說,他的棋在這裡毫無遺憾。
然而,偏偏,他的對手要是進藤光!換做任何一個其他人,哪怕是被稱爲‘圍棋狂人’的高永夏,或是中國的陸力,乃至最盛時期的塔矢行洋,甚至……甚至……是那個神秘莫測的‘網絡棋神’sai,塔矢亮今天也敢與之一戰,有戰至最後奪得勝利的一線信心!
可偏偏,偏偏在這裡的是進藤光。
連那微薄的一絲勝利的曙光,在現實面前,他都不能違心地欺騙自己——在進藤光面前,塔矢亮再次一敗塗地。
這又算什麼呢?這有什麼意思呢?!他要他下的這一局棋,就是要他看清他們的差距的嗎?!!
好,你贏了!進藤光,你贏了!
凡人與神明的距離,他塔矢亮終於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如此殘忍地袒露在他面前,讓他連稍微偏轉視線都不能夠。
你做到了,進藤光!
手狠狠地□□棋盒裡,溫涼冷硬的棋子溫度貼着整個手掌。塔矢亮微微顫抖着,碧綠的眼睛裡燃燒着的憤恨不甘還有深刻的痛楚,竟與那個午後雨中的小小男孩完全重疊起來。有很長一段時間,塔矢亮在進藤光面前強做不屑,卻在人後悄悄地用這樣的眼神注視着他,看着他的一舉一動,看着他跌跌撞撞地闖進圍棋這個世界,看着他踉踉蹌蹌地來到他面前。
手提起一顆棋子,顫抖着要落在棋盤上,既然當初是以一場慘烈的敗北開始的,那麼讓他們,也以一場慘烈的棋局作爲結束罷。
這樣想着,手卻越發抖動得厲害,眼前模糊搖晃,竟然要看不清棋路的地步。他塔矢亮,已經到了這樣狼狽的時刻了嗎?還是說,他在進藤光面前,也沒有什麼尊嚴可言了。
就在棋子將將要觸及棋盤的一刻,橫□□來的手阻止了塔矢亮的動作。那是一隻白璧雕琢而成的手,衣袖稍稍上提,露出一段欺霜賽雪的皓腕。無一絲瑕疵的手掌哪怕只是如此簡單的一個動作,就已經帶出一段天然的風情。指甲泛着健康的粉紅色,修剪得圓潤光滑,骨節袖長而有力,只有中指有着長年下棋留下的一點繭子。
只是一隻手,就有讓人移不開眼睛的魔力,讓人忍不住猜測擁有這樣一隻手的主人,又該是何等的絕代風華光華照人。
而進藤光,也沒有讓人失望。
進藤光輕輕皺起眉,不贊同地看向塔矢亮,“塔矢,我在很認真地下棋。”他一字一字地強調着,彷彿這是什麼重大到不可有絲毫輕慢的儀式。而對一個棋士來說,這也是對他們最高的尊重。
塔矢亮苦笑一下,爲自己剎那的心疼而感到幾分好笑,更多的是無可奈何的疼痛。他早就知道,他永遠拿進藤光沒辦法。他可以在背後違背本性地算計,卻永遠也不能在進藤光面前露出自己被染黑的部分。
“這一局,是我輸了。”塔矢亮從善如流地認輸,放下棋子,“我認輸了。”
進藤光卻定定地看着他,眼神有着幾分說不出的怪異,“亮,你真的要認輸?”
“是的,”塔矢亮毫不猶豫,“輸了就是輸了,再糾纏下去也太過難看了。”
進藤光眉頭皺得更緊了,直讓人忍不住要去撫平他眉間的褶皺,“塔矢,我說過了,我在很認真地下棋!”他鄭重地重複着,像在說着一個孩子最純粹最無悔的誓言,因爲他尚未學會後悔是什麼。
塔矢亮有些被他搞糊塗了,“進藤,”他也不由得認真嚴肅起來,“我也同樣在很認真地認輸。我已經輸了,那就要認輸,這是圍棋的規則,也是所有的規則!”
進藤光並沒有因爲他的話而好轉臉色,“塔矢,你沒有輸。起碼,在這局棋上,你沒有輸。”他輕輕地說着,卻同時站了起來。
他沒有看塔矢亮一眼,眼神看向了腳下和頭上以及四周的星空。每當他視線觸及一顆星星,那顆星辰便會發出耀目的光芒,閃爍起來。星河倒轉,匯聚成龐大蜿蜒的銀河,在他腳下延伸像無邊無際的遠方。
“亮,你知道嗎?”他淡淡地說着,卻沒有看向塔矢亮,彷彿只是說出來,並不在乎聽衆是誰,“這裡的每一顆星星,都是一個圍棋之路上倒下的棋士。”
“他們或者光芒萬丈,或者黯淡閃爍,也或者光芒微弱到幾不可見。”塔矢亮在他的話中漸漸露出震驚的神情,“但是有一點,他們都是相同的。”
“那就是,在生前,他們都在不斷追尋着圍棋的道路,孜孜不倦地鑽研着更高的境界,爲圍棋的傳承付出自己的努力。”他微微彎下腰,手伸進腳下的銀河,一顆星子在他手中散發着溫暖的光芒,“每一個死後靈魂的執念化作星辰的人,都是在圍棋這條至高的神路上,堅定、執着、刻苦、忍耐……”
‘忍耐、努力、辛酸、苦楚……最後還要克服絕望的煎熬,也未必能達到目標啊!’
“他們或許籍籍無名,或許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們的棋,”他鬆開手,宛如螢火蟲的星子落進銀河中,瞬間了無痕跡。“但是,圍棋會記得他們!”
“圍棋會記得他們!”他直視着塔矢亮的眼睛,毫不避諱地,重重地說着。
“只有圍棋,是他們的永恆。”
“只有圍棋,纔是永恆的不變。”
“即使輪迴轉世,即使桑海滄田,即使江流倒轉……只要有圍棋,就有他們,就有我!”
“只要有圍棋,就有我,有我進藤光!”
“塔矢,”他看着震驚到無以復加的塔矢亮,“只要有圍棋,進藤光和塔矢亮就永遠也不會分離。”
“你看到了嗎?我們的棋,互相影響,互相交融。我們的棋,永遠都無法擺脫對方。”
“我們認識得太晚,也認識得太早。晚到無法站在同樣的起點,早到無法成熟的面對對方。”
“亮,”進藤光拉起了塔矢亮的手,讓他跟着他踏進漫天的星河中,走在這條以無數棋士心願鑄就而成的神路上,“我們的棋裡有我們的一切,我們的過去,現在,未來,我們的思念,我們的所愛,我們失去的和得到的一切。這一切都將在這條棋士鋪就的圍棋之路上化爲永恆。”
“亮,只要你還在下棋,只要我還在下棋,就沒有什麼,可以分開我們。”
“唯有圍棋,是不變的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