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纔是應該受到譴責的人。”綾子苦澀地笑,“爲了一己之私,讓你的父母至親遭受別離之苦,讓你渾然懵懂地稱呼另一個人爲‘媽媽’,讓你本該高飛展翅的羽翼遭到束縛。”
“應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纔對,”她輕輕推開了身後攔住她的手臂,轉過身,細雨迷濛的眼睛毫不躲閃地直面着進藤光,“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不代表我能搶奪別人的孩子,失去了自己的幸福,不代表我能霸佔他人的幸福。”
“媽媽……”進藤光看着她眼中的決絕,怔忪在地。
聽到他的稱呼,綾子不禁笑了,“我很高興,你現在還能叫我一聲‘媽媽’。”她笑着,眼淚卻再次從眼角滑落,“真的……很高興。”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這樣用欺騙的手段得來的幸福,終有一天會被揭穿。假的始終是假的,永遠也成不了真的。”
“尤萊亞……請允許我此時依然這麼叫你,”晶瑩的淚從臉頰落下,然而她臉上的笑容卻讓她看起來如沉浸在幸福的光芒中,“我真的很感謝你,給了我這麼快樂幸福的日子。”
“從你來到我身邊,彷彿神明賜予我的珍寶,我在這座華麗大宅中日漸凋零枯萎的生命,再次有了生機。”
“我沉浸在你給我帶來的幸福中,自欺欺人地向神明祈禱,祈禱這樣的日子能再多一天更長久一點。我向神明祈求,祈求他們不要將賜予我的你收回去。”
“尤萊亞啊,”她眷戀地撫摸着男孩的臉頰,“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運,與你共度的日子足以支撐我度過僅餘的生命。”
“所以,我該放手了。”
“你本是神明的寵兒,你本該振翅高飛,你本該受到世人的驚歎、寵愛、讚美。”她看進男孩美麗明淨的眼底深處,“從第一次見到你開始,我就知道,沒有人能留下你的腳步。
“你從不屬於我,我將你羽翼捆縛,將你捆在這空洞的大宅中,綁在我的身邊,但是,你終究會掙脫束縛的繩索,飛向屬於你的天空。”
“請不要忘記我,尤萊亞。不要忘記我們一起度過的日子,不要忘記我這個自私的‘媽媽’。”
“這是我對你,唯一的請求。”
優雅纖弱的女子流淚微笑着,在他臉上流連不去的指尖輕盈溫暖,進藤光想,他年輕的生命中,是何等的幸運,能夠遇上這些如此深愛他的人們。
他們相遇相識,然後在這世間並肩行走一段路,或短暫或長久。他們終會分離,留下他踽踽獨行。然而,他們給他留下的珍貴回憶,卻會永遠鐫刻在他的心中,鑄進他的生命裡,給予他力量,支撐他獨自行走在寂寞孤獨的道路上。
“你從未束縛過我,媽媽。”他握住女子的手,輕輕將她的掌心貼在臉頰旁,屬於母親的溫度一直溫熱進了心底,“從來沒有。”
“恰恰相反,與你在一起的時光,也是我的幸運與快樂。”
“我是自願留下的,留在你身邊。”
“你在我最悲傷痛苦的時候救了我,給了一片空白的我一個家,安定了我惶恐的心。”手中的力度稍稍加重,彷彿要將心中的感情藉此傳達給對方,“我在風雨中倦了傷了,你將瑟瑟發抖的我摟入懷中,替我遮風擋雨。”
“你的溫柔的目光讓我捨不得離去,就這樣停留在你的窗前,爲你輕唱。”
“我放下了對天空的渴望,放下了飛翔的快樂,只爲了你的笑容。”
無聲的笑意從他的眼中氤氳開來,溫柔了時光,“真的真的很感謝你,給了我這麼幸福的回憶。這是我生命中最珍貴的寶物之一。”
“所以,不要自責,也不要說‘對不起’。”他傾身向前,將纖細的身子緊緊摟住,“我們只需要感謝,感謝我們彼此給予對方的愛。”
“感謝神明賜予我們同行於世間的機會,感謝此時的一刻。”
在他的懷中,綾子靜靜聆聽着耳畔彷如聖音的話語,笑容如花綻放。
我心愛的孩子,誰能不愛你呢~
潔白如雪的大理石雕刻的墓碑,一塊塊安靜地躺在碧綠的草地上,上面金邊的字體記錄着長眠其下的靈魂的姓名生卒年月,或長或短的文字,描述了他們在這世間行走一遭的痕跡。
進藤光扶着綾子夫人的手臂,他們一身黑衣,手捧白色花束,緩步走過一個個沉眠的墓碑。
最終,他們停在了其中一塊墓地前。
與其他或雕塑繁複精細或大氣莊重的墓碑不同,這墓碑簡潔乾淨得過分。一整塊不大的切割打磨成方形的墓碑,沒有一絲裝飾性的紋樣,也沒有精美的雕塑,僅僅是一個名字以及一句話。
‘尤萊亞·阿爾弗雷德’
‘上帝所寵愛的孩子’
——上帝如此的寵愛他,以至於等不及他長大就將他召回神座旁。
進藤光鬆開扶着綾子的手,沉默地看着她俯□,用手帕細細地擦拭着墓碑。
“尤萊亞是個很乖很乖的孩子,”綾子指尖撫摸着金色的花體字,“他就像是上帝不小心遺落在人間的天使。”
“我一直記得第一眼看到他的樣子,他剛剛出生,因爲早產被放在保溫箱裡。”沉浸在回憶中的女子眉目溫柔似水,“我隔着玻璃看着那麼小那麼小的一個,閉着眼睛,渾身紅通通的。我都不敢大聲呼吸,就怕一個不小心將他驚嚇到,他就會跑回天國去了。”
“後來,他終於被抱到了我身邊。看着躺在我懷中連哭泣都彷彿幼貓一般細弱的孩子,我感到莫大的快樂喜悅,‘這是我的孩子。’我的心裡有個聲音這麼說着。那一刻,我知道,我懷中的就是我的全世界。”
……
“他很乖很乖,一直都乖乖吃藥,即使打針也很勇敢地忍着不肯哭。”那個叫尤萊亞的孩子,從出生以來就體弱多病,在他如流星般轉瞬即逝的生命中,呆得最多的地方就是醫院的無菌病房。
“每次隔着病房的玻璃看見他瘦小的身體裡插着各種管子,我的心都痛苦得麻木。穿着白色衣服的醫生護士在他身上擺弄着,如同在擺弄一個冷冰冰的實驗品,醫院彌散不去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成了我的噩夢。”
“但是尤萊亞還在那裡啊,他那麼努力的那麼認真的活着,”綾子壓抑着喉間的哽咽,“我怎麼能夠讓他害怕呢。”
“我一直笑着,笑着……我想讓尤萊亞知道,他會好起來的,他很快就可以回家,可以吃喜歡的蛋糕,可以跟普通小孩一樣去遊樂園。”
……
“他被帶回來了,小小的身子蜷縮成一團,已經徹底冰冷下去的身體毫無溫度。”
“就像是默片一般,我聽不到任何聲音,看不到任何色彩,眼中只剩下那個孤獨地離去的孩子。”
“他一個人獨自在冷冰冰的倉庫中痛苦地死去,沒有人聽到他害怕的哭聲,沒有人迴應他伸出的小手……他就這麼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死去。”
“別說了!”進藤光輕輕摟住痛苦嗚咽的女子,“不要再說了……”
“上帝太愛他了,捨不得他在人間受苦,”他輕聲安撫着情緒激動的綾子夫人,“他現在一定在上帝的身邊,那裡沒有病痛、沒有悲傷、沒有傷害、沒有眼淚,只有永恆的極樂。”
“他在看着你,從雲端的天國,一直一直看着你,看着他的媽媽。”
“你不會讓他擔心的,是吧?”
“……是的。”已經平靜下來的綾子,擦拭着眼淚,“我的尤萊亞是勇敢的孩子,我又怎麼可以讓他丟臉呢~”
“上帝太愛他,將他早早的召回了身邊。”
“而我,只需要等待,等待我們相見的那一天。”
“是的,”進藤光貼着她的臉頰,微笑,“你們會相見的,在那永恆白晝之國。”
放開綾子夫人,進藤光蹲下來,將手中的花束輕輕放在墓碑前,“尤萊亞,你好嗎?初次見面。”
“我也叫尤萊亞,媽媽將你的名字借給了我,你不會生氣吧?嗯,如果你願意的話,你也可以叫我進藤光。”
“我也是媽媽的孩子呢,”他微微笑了,“雖然沒有見過面,但我們有着一樣的名字一樣的媽媽,好吧,或許還要算上一樣的哥哥。不管怎樣,我們一定會相處的很好很好的,你說是嗎?”奇怪的小孩子邏輯。
“尤萊亞,在你不在的時候,我會替你好好照顧媽媽的,所以等我們見面時,你可要好好感謝我哦~”
……
“尤萊亞,”他看着小小的墓碑,“我有兩個朋友,一個叫藤原佐爲,一個叫虎次郎,如果你見到他們了,幫我跟他們帶句話,告訴他們我一定會拿到‘本因坊’的!”
“不過藤原佐爲是個小孩子一樣的脾氣,除了圍棋之外的事都傻乎乎的,又愛撒嬌,還害怕癩蛤蟆。你可不要笑話他哦,他會生氣的,就算要笑話也最好在背後偷偷的來,唔,他生氣時會變成三頭身的小人,倒是很好玩的呢~”
“虎次郎就靠譜多了,雖然我沒有真正見過他,但能幾十年如一日地照顧佐爲那個棋癡,一定是跟和風一樣溫柔的人。”
……
“尤萊亞,”他輕聲說着,“天堂……有圍棋嗎?”
“如果沒有,佐爲會很寂寞的吧,說不定又要哭了。”
“尤萊亞,我們都會幸福的……”
輕輕撫摸着潔白的墓碑,進藤光彷彿能看到,那個小小的孩子,坐在寂靜的無菌病房裡,漂亮天真的大眼睛,透過白色的牆壁,一直一直看到外面湛藍高遠的天空。
作者有話要說:前面越寫越覺得像是寫情侶?塔矢亮緒方精次乃至佐爲,你們看看這個再想想自己,有何感想啊?這就是光光對女人和男人的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