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廬之旁,眼見兩個逗比旁若無人吵個沒完,紀澤忙迎向張氏問道:“娘,這倆傢伙是誰啊?我不是兩代單傳嘛,咋不記得紀家有這等親戚啊?”
“他們確是你紀氏同宗,那胖子紀斐是現任族長,算你族叔,家在邊上的蘄縣,但過去與咱家少有來往,是以你不記得。”張氏喘息稍勻,淡淡說道,不乏幽怨,“你祖父乃蘄縣紀家庶出,編入軍戶之後,更被宗族疏遠,後來你爹還曾與他們一度鬧翻,以至你這一輩連族譜都未得進入。”
紀澤臉一黑,繼續問道:“那我爹過世時他們來過嗎?你與芙妹捱餓時他們幫過嗎?”
“人死恨消,你爹過世時,他們倒是遣人來過,燒了五十錢的香錢,一點不比普通村人多。”張氏一臉憋屈,憤憤不平道,“去年咱們娘倆餓得不行,厚顏前去借糧,找到了紀斐,跟他磨破嘴皮,他倒是同意借糧兩鬥,可最後下人拿到我手裡的僅有一斗二,那下人還好一頓奚落於我。別的,就再也沒了。”
紀澤無語,那中年胖子紀斐一身綾羅綢緞,昔日卻像打發要飯似的打發自家親人,如今定是知悉自己發達了前來尋靠山。只是,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那死胖子當時畢竟還是給了一丁點,可憐而可恨的一丁點,倒也不好直接攆走。那麼,是加倍還上百錢帶四鬥米,然後叫他們滾蛋,還是狠狠敲上一大筆,然後依舊叫他們滾蛋呢?
遠遠的,紀銘與紀斐仍在吵鬧不休。只聽紀銘怒道:“你這死胖子,分明小我十歲,小時還追我屁後求帶,如今卻成天仗着輩分訓斥我,咱至少也是武林高手加岐黃妙手,昔日華醫門首徒大弟子,你呢,一個渾身銅臭的商賈,有何資格對咱說三道四?”
“商賈怎麼啦?”紀斐寸步不讓,雙手掐腰怒斥道,“沒我這個商賈,就憑咱紀家這點地,一年能有多少進項?能培養出數十人識文斷字嘛?能培養出十餘二三流高手嗎?你又能窩在家裡搞那些烏七八糟的岐黃探究嗎?”
紀銘的聲音頓時弱了不少,但仍不服不忿道:“若沒咱給你鎮場子,你行商能一帆風順嘛?”
紀斐繼續斥責:“你還好意思說?哪次出手,你沒從我這敲詐一大筆?還有,你掘墓偷屍案發,連華醫門都跟你劃清界限,不是我拼命砸出千萬錢,你能光明正大上街嗎?還有,你搞那些外科探究,除了戰場軍醫是一頂一的妙手,尋常有幾人會尋你看病,,沒我兜着能搞到現在嗎?”
紀澤算是聽明白了,這紀斐哪裡是在罵紀銘,分明是在向他紀某人顯擺紀氏實力嘛。但還別說,他紀某人真就吃這一套,誰叫他缺乏人才,尤其是忠心可靠的人才呢。不論哪個年代,即便是後世,有着血緣聯繫的宗族,都是最爲可靠的羣體之一。既然紀斐將肉送到了自己嘴邊,他紀某人又怎忍拒絕呢?
紀虎一家過往的不爽本也人間常態,多敲些回來順順氣便是,總要大度的向前看嘛。紀某人很快便轉變心思,無恥選擇了擱置舊怨,面上卻是不顯,他乾咳兩聲,冷着臉喝道:“二位,你等吵完沒有?此乃家父墓前,若無它事,還請速速離去!”
紀斐一怔,面現尷尬,眼底卻閃過狐疑,見紀銘意欲發飆,忙一把拉住。小眼睛兩圈亂轉,他對紀澤賠笑道:“賢侄,爲叔聽聞你重修父墓,心下傷感,特來拜祭堂弟一番。”
紀斐的理由足夠強大,紀澤本也沒想真攆。於是,暮靄之下,煙香淼淼,紀斐撫碑長跪,好一番哭喪:“堂弟啊,爲兄對不起你啊...當年爲兄僅爲一名子弟,幫不了你啊...與你挑事的那廝,已經被我打斷腿了啊...你在下面好好安生,一筆寫不出兩個紀字,咱們定會和睦相處的啊...”
紀斐哭得驚天地泣鬼神,聞者傷心,聽者落淚,直令衆人都躲得遠遠的不忍再聽,以至於紀斐後來“哭暈”過去,也沒人近前攙扶,還是他自個受不得地上冷,無可奈何的“甦醒”過來。
一臉幽怨的行至紀澤身前,他擠出笑容道:“子興賢侄,可否借一步說話?”
“別叫得這麼親熱,俺還沒入家譜呢。”紀澤不假辭色,卻是帶着紀斐走向一邊。
眼底閃過喜色,紀斐緊跟上前,笑呵呵道:“子興賢侄,爲叔知道族中昔日對你等有虧,可一個宗族那麼大,年景又不好,爲叔也照顧不過來呀,這裡爲叔向你賠罪了,但若你能順氣,爲叔願代族中做出適當補償。”
紀澤淡淡道:“有事說事。”
紀斐卻不在意紀澤的態度,很是誠懇道:“爲叔已將你的名字續入家譜,只待你有空暇,隨時都可認祖歸宗。甚至,你若有意,爲叔這族長之位也可讓給你。”
紀澤這下倒是一愣,狐疑道:“你如此捨得?卻不知你那妻兒又能捨得嗎?況且,我還是庶支呢。”
“屁個捨不得,庶支又如何?我汝南紀氏百年沉淪,如今依舊摸爬於底層,某這族長每每思及此處,皆夜不安寢。難得出了你這一俊彥,復興有望,但若你能將我紀氏發揚光大,再顯祖輩輝煌,別說族長之位,便是要了我這條老命,又有何妨?”紀斐擡頭挺胸,傲然而決然道,一臉的大義凜然,彷彿渾身都散發出了高大上的光輝氣息。
古人說家國而非國家,家族重於國家乃至自身,倒也不虛,這胖子一身商賈氣息,不想對家族也盡心如斯,紀澤不由心中感慨,他雖不稀罕這個族長之位,但對這個胖子也算第一次有了點好印象。
面上依舊不動聲色,他淡淡道:“昔日族中棄我等不顧,而今卻想某相助宗族,你且說說,認祖歸宗於我何益?”
紀斐面露不悅,義正辭嚴道:“賢侄何出此言?一筆寫不出兩個紀字,我紀氏源自上古,先祖便爲周王紀室大臣,是以得有此姓,可要比他司馬家的養馬出身還要高貴呢,認祖歸宗乃紀氏族人之榮耀,何來利益一說...”
“得,得,得,別說那些虛的,某家另立祠堂,同樣可以得享那些不靠譜的上古榮耀。”紀澤揮手打斷紀斐的滔滔不絕,依舊淡淡道,“務實些,你既爲商賈,當知務實。”
紀斐小眼睛一陣眨動,繼而恢復商賈形象,從懷中掏出兩本書冊遞給紀澤,不無自傲道:“既然賢侄務實,爲叔也不兜圈子了。爲叔許你三樣好處,你便率我紀氏子弟一道光宗耀祖。這第一樣,乃是爲叔玄祖,也即乃父玄祖所留。”
紀澤接過書冊一看,這兩本明顯剛抄錄不久的書冊,第一本名爲《紀靈戰陣隨筆》,第二本名爲《三尖刀法》,封面上更是赫然畫友一把三尖兩刃刀。他不由心中一震,難道紀虎的先祖竟然是紀靈,袁術麾下第一大將,三國演義中與關羽大戰三十合不分勝負,卻又被張飛十招刺死的爭議性猛將?
按下心中疑竇,紀澤大略翻看兩書。第一本講述的多是排兵佈陣、安營紮寨、城寨攻防等等,乃是具體務實且切合當前的經驗之談,非沙場宿將無法寫出。第二本則是三尖兩刃刀的刀法秘笈,傾向馬上陣戰,比起尋常刀法更多了刺、挑、鎖、鉤等變化。紀澤心下頗爲歡喜,他雖已搜得不少兵法功法,偏生就缺專注於具體戰陣與馬上廝殺這等將軍理當精通的部分,這下倒是恰好補了短板。
紀斐在一旁適時解釋道:“昔日玄祖追隨袁術稱帝作亂,最終兵敗身死,我汝南紀氏本爲豫州一等一的士族,就此被定爲叛逆,一蹶不振,甚至隱姓埋名,直至曹魏篡漢後方才恢復紀姓,仍不敢公開先祖名諱,也愧於公開先祖名諱迄今。是以,你家身爲庶支,之前也不知其中就裡。”
紀澤心頭一樂,不想自己還能撞上這樣一份出身,若非今日小有成就,或許永遠也不得而知。這汝南紀氏,乃至紀靈的名頭,雖然早已過時百年,但畢竟曾是顯赫一時的士族,在這個全民習慣於拼爹的時代,其對自己日後收攏人心仍然大有裨益。此行返鄉,雖因接受張氏改嫁而有傷聲譽,得此出身倒也補回,真可謂塞翁失馬啊。
滿意的點點頭,紀澤道:“第二樣呢?”
衝紀銘努努嘴,紀斐道:“你大兄那廝雖然爲老不尊,有時還發個瘋,花錢也如流水似的,但於武技和岐黃兩道,確是一等一的好手,只要你能說動他,便讓他伴隨你左右吧。”
紀澤點頭,不用紀斐送,他也已在打紀銘的主意了。而紀斐不待紀澤再問,便接着笑道:“這第三樣,想必賢侄手下缺乏可用之人,所謂打虎親兄弟,爲叔可送出三十紀氏子弟,或頗通文墨,或武藝精湛,其中不乏郡縣之才,另附私兵百名,任你調配。”
紀澤一愕,紀斐拿出的人手對一個沒落宗族而言委實不少,這是在自己身上壓下重注了,但是,硬貨可也不能少啊。此行南下想要再闢據點,錢糧自是多多益善,更重要的是,只有欠下紀氏一大筆,他們在掙回投資之前,纔會對自己更加盡心不是?
目光一閃,紀澤掛上類似紀斐的微笑,不容置疑道:“這第三樣可不能算作給我的好處,紀氏族人就任各職,也該從中獲益,必須令給一樣。也不勞你琢磨,就給些錢糧兵甲吧,算是某家暫借。先聲明,我隨便打劫一場就有兩三千萬,總值若是低於億錢,就別開口了。”
紀澤的獅子大張口令紀斐全身肥肉一陣亂顫,但旋即,他從紀澤臉上看見同道之人的神色,頓時一滯,繼而一跳三尺高,哭天搶地道:“賢侄呀,這族長換你做成不,或將爲叔這兩百斤賣了湊數如何?你這委實強人所難啊...”
三千萬!二人好易通脣槍舌劍,輔以哭天抹淚、撒手威脅、溫言款語等等招數,恨不得就差撒潑打滾了,終是彼此妥協,敲定了這一錢貨總額。
“族中子弟你可在後日之前一併送來此處,某會量才錄用,並多給鍛鍊與立功機會。”收到足夠好處,紀澤這才答應合作,卻也不無警告道,“記住,僅是多給立功機會!你須叫他們明白,跟隨某家是創業,而非享福,在某麾下,紀氏子弟的賞罰與他人一視同仁,甚至更加嚴格,吃苦流血將比他人還多!那些眼高手低、仗勢欺人抑或遊手好閒的貨,你就別送來讓我一正軍法了。”
話到最後,紀澤已經收起市儈嘴臉,自然帶出了源自戰場的凜冽殺氣,令得紀斐心下凜然,諾諾點頭之餘,心中已在盤算如何調整原計劃的人選,更對紀澤的前程高看了一線。二人又一番細節磋商,待得迴轉衆人面前時,已是一個三叔叫得親熱,一個賢侄喊得慈祥,宛如相處多年的好叔侄了。
“虎子他娘,過往某與紀氏一族多有不是之處,對你、芙兒乃至堂弟有所傷害,後日我定給你一個交代,只願你大人大量,能將那些不快揭過。”紀斐先是衝張氏抱拳一躬,一臉誠摯道。這是他答應紀澤的附加小條件,倒令張氏手足無措不提。
然而,當紀澤與紀斐二人將目光齊齊投向紀銘之時,根本不待他們開口,紀銘已經猜出二人心思,搶先怒道:“這小子太過陰險奸猾,要咱日後跟着他混,沒門!”
紀澤淡淡一笑,伸出三個手指頭,一一落下,伴隨着充滿誘惑的話語:“大兄,聽完小弟這三項建議,再行拒絕也不遲嘛。第一,跟着我,戰場屍體有的是,也沒人說三道四,你鑽研外科哪用傻缺的掘墓盜屍?第二,我血旗營有專設醫護營,還有學堂,我可挑選一批少年作你徒弟,幫你鑽研醫學。第三,我可幫你出版醫書,只要你有水平,包你揚名大晉,羞死華醫門!”
紀銘頓時眼前發亮,嘴巴幾次開合,仍是忍住道:“你,你小子奸猾,哼,那些事情老子自己費些力氣也未必辦不到。你無非是誆我去做打手而已,老子不喜殺生,纔不上當!”
看來得出絕招了,紀澤笑得愈加和煦:“大兄,小弟知道一種輸血之法,可起死回生,相信華佗神醫都沒弄明白,想知道嗎?嘿嘿,不過,那可真得要給小弟我兼當打手才行了,放心,不違反江湖道義,不違背天地良心,不用冒生命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