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興二年,五月三十,未時,晴,鐵谷城南。
何浩在血旗大營一呆就是三天,待遇則是節節跌落。首日雖被紀澤慢待,行動也始終有血旗親衛“照應”,仍還享受客人的禮遇。但第二日,一通莫名其妙的參觀過後,他與他的上百隨員便不知不覺的被隔離了。而到了昨天,他更是乾脆被限制了行動自由,且到哪都是冷臉,憋悶自不待言。
其實,何浩也知道,自己是幷州戶曹從事何俱的堂侄,死鬼何康的族兄,血旗將軍當能查出,難免懷疑他此行心存惡意,不給好臉也屬正常。事實上他對血旗營也的確沒啥好意,可他畢竟身爲東嬴公派來的聯絡官,某種意義上說是監軍也不爲過,血旗營怎可對他如此不敬?
身處軍營的何浩卻是不知,正是隨着他的到來,血旗營確知了司馬騰以及幷州軍對己方的真實惡意。既然司馬騰那般敵視血旗營,偏生紀某人從沒依賴過司馬騰,便是抗匈都不會受他幷州軍的鉗制,那又何必再與一名使者虛與委蛇,浪費心神呢!同時,這般冷遇也是告訴血旗上下,別跟這廝與幷州軍走近,免得犯路線錯誤。而這一切的起源,正是被他何浩當做使喚嚮導隨隊帶來的白望山。
要說白望山前些日子確被憋狠了,破獲匈奴奸細大案,卻因一語知疏惡了司馬騰。大領導根本無需發話,只要給個眼神,下面自然有人會讓領導順氣,於是,立功後他非但沒得封賞,反而遭遇了諸多刁難。白虎堂所依附的田蘭懾於司馬騰對紀澤的殺心,也無意庇護白望山,代表貴族出身一派的劉堂主更盡打壓挖苦之能事。恰似這一趟,他一個往日的使者竟成了打雜的差役,連個副使都不是,豈非啪啪打臉?
自己被欺負也就忍了,早非首次嘛,但最讓白望山無法忍受的是,此番清剿匈奴奸細,隨他行動的親信傷亡了十餘人,竟然因他之故,一點撫卹補償都沒。皇帝還不差餓兵呢,白望山徹底怒了,他又不是沒人可投,不說紀澤對他有意招攬,光憑劍無煙與紀澤的關係,他就不怕自己與親信門人在血旗營吃不開。於是,白副堂主就此恨然變節。
上門總得帶些彩頭,清剿匈奴奸細時,白望山其實還得了一份狼吻在血旗營埋下的奸細名單,這是他本就打算答謝紀澤的。不光如此,臨離平棘之前,他還憑自己在晉陽宗的多年廝混,順了一份幷州軍在血旗營的暗諜名單。兩份大禮奉上,他這位獲任血旗營探曹佐史的老江湖更是點出,幷州軍定已開始着手對付血旗營。
得了名單,大軍將出的紀澤沒敢玩將計就計,徒留隱患,當夜便組織了秘密逮捕,繼而拔出蘿蔔帶出泥,又捕了一批被收買或控制的人。結果好險沒把紀澤給嚇着,血旗軍民統共竟查出了五十多名雙方暗諜,最高官職已至騎衛屯副,正是新兵大演那日射落箭靶的周挺。誰叫他血旗營擴張得這麼快,一份看似沒有紕漏的身世自述便能入寨呢。
一發狠,紀澤乾脆連何浩的核心隨員也強行逮捕,審訊他們所知的暗諜名單,並逼問司馬騰對血旗營的潛在招數。結果確是小有收穫,再度排查出暗諜數名,確認了司馬騰當日確有軟禁紀澤於平棘的計劃,還得知了入並之後幷州軍的些許惡意“款待”。若非張賓苦勸莫與幷州軍最終撕破臉面,惱怒的紀澤已將何浩也抓來拷打了。
好在,三批落網的暗子多是年後血旗營聲勢壯大後投來的,而參與西襲籌備的軍民都是用的年前的可靠老寨民,西襲計劃尚未泄露。並且幷州軍似無針對三十六寨的計劃,軍事行動仍可繼續。
但舉一反三,趙魏士族定還有着不少暗子暫未查出。爲防大軍西出時後院起火,紀澤索性在軍民間公開此事,發動羣衆展開人民戰爭,擦亮眼睛警惕一切牛鬼蛇神。同時,他在監察廳下緊急成立了衛曹,由留山養傷的劍無煙暫任衛曹史,挑選培養特衛人員,專事對血旗軍政高層的人身保衛...
眼見到了月底最後一天,限定的出兵日子,血旗營仍無動向,尚還不明自身處境的何浩再難忍耐,便厚起臉皮,沖帳篷門口的血旗親衛道:“兄弟,能否幫忙通傳一下,某家有急事,意欲求見中郎將大人。”
“大人另有要事,沒空見你!”令何浩憤恨的是,血旗親衛僅是冷冷回答一聲,身體動都沒動,連前兩日的象徵性通傳都免了。拳頭捏了又鬆,鬆了又捏,反覆數次,何浩終是咬牙回了帳篷。
“何校尉,將軍有令,今夜隊伍開拔,望你加緊休息,屆時莫要掉隊添亂。”所幸的是,午餐過後,何浩正在帳篷內愁苦之際,卻聽血旗親衛的什長帶來一個意外而驚喜的消息。
“怎的這麼突然,還是夜間行軍,莫非有了緊急軍情?”何浩壓抑住欣喜,忍不住問道。
這一點何浩倒沒猜錯,就在上午,血旗營收到來自幷州的消息,匈奴大軍向太原郡開拔了。這是血旗營一直等待的機會,渾水摸魚的機會,軍情刻不容緩,左右三十六寨的轉移事項基本完畢,老巢後防就緒,籌備半年之久的西襲行動自不能因細作一事而耽擱。是以,紀澤緊急修補後院一把之後,終要率軍踏上西襲匈奴的山路。
“無可奉告!”那親衛什長淡淡留下一句,旋即轉身離去。
已經習慣了類似回答,何浩已沒了脾氣,畢竟血旗營開拔就成,他的任務便已完成大半,有冤有仇過了井陘再說。彼時血旗營身處幷州,一切都得靠幷州軍支應,他這聯絡官自有手段連本帶利一道討回來。屆時第一個要收拾的,就是方纔那個血旗親衛的什長。
歪歪遐想得心情舒暢,何浩一掃三日來的心浮氣躁,腦中再度回味一遍誓師出征的演說稿,如何既不惹惱紀澤,又能多爲東嬴公拉攏軍心。不知不覺間,他陷入混沌,倒是難得睡了個好覺。直到迷迷糊糊間,何浩被一陣排山倒海的高呼聲驚醒:“殺匈報仇!殺匈報仇!殺匈報仇...”
何浩猛一翻身坐起,隨着神智清醒,他的面色迅速陰沉下來。因爲他能聽出,這等聲音至少來自數千人的齊聲高呼,定是血旗營正在戰前誓師,可他作爲司馬騰派來的聯絡官,本該是監軍的角色,竟然沒被邀請參加,更別說腹稿數日的那通講話了。
“搶錢搶糧搶女人!搶錢搶糧搶女人!搶錢搶糧搶女人...”又一陣排山倒海的呼聲響起,明顯比方纔的聲浪還顯浩蕩。何浩愕然,這就是護匈奴中郎將主持的抗匈誓詞嗎,不知爲何,他方纔的怒氣瞬間雨消雲散,自個堂堂士人,何必跟一幫土鱉賊匪慪氣呢,回頭隨便設些圈套,讓他們送死賣命便是。
不過,晚間飽餐戰飯之後,何浩連那點阿Q精神都快崩潰了。只因出發前他才知道,隨他同來血旗營的幷州官員以及他的百人衛隊,繼最初的隔離之後,如今更是不會隨他同行了,血旗營僅給他留了兩名普通衛士跟隨打雜,理由依舊很生硬,涉及血旗營軍事行動,那些人不必隨行。其實,血旗營此時也無法將那些隨員交還給何浩,因爲他們中的許多人已被血旗監曹用過大刑,根本無力隨軍了。
這下是被徹底軟禁了,連想做些小動作都沒可能,對方之所以留下自己,看來真就爲了必要時跑腿聯絡所用。何浩怎麼也沒想到,血旗營膽敢做得這麼狠,但人爲刀俎,我爲魚肉,他禮節性發表一通抗議之後,仍得選擇接受,乖乖跟着數千揹負奇怪竹箱的血旗軍卒步行上路,心中如何憋勁卻是無人知曉。
不過,跟隨大軍走了一個時辰,何浩便沒心思暗運真氣了。再度看了眼方從雲靄中小露一臉的北極星,何浩急急衝那名血旗什長問道:“我等怎生西向而行,不去井陘關嗎,不是入並作戰嗎?”
那什長略顯訝色,倒未如同之前那般無可奉告,而是謔笑道:“幷州不就在西面嗎,誰說入並非要走井陘關呢?”
“...”何浩目瞪口呆,許久纔回過勁來,卻是忍不住一通怪笑,其間滿滿的譏嘲,有對自己的,也有對幷州軍上下的,可笑自家陰謀陷阱設了一籮筐,別個卻根本不走那根獨木橋。到了這時,他也總算想通了血旗營爲何夜間秘密開拔,那就是防着向他這樣的歹念之人泄密添亂啊...
幷州上黨,黎亭邸閣,這裡四面環山,南北有濁漳、清漳兩河包夾,曾經是殷商古黎國的都城所在,後來一度置縣,但到了魏晉,此地已被劃入上黨郡置潞縣的轄境,而原本建於高地、牆週五裡、南北兩門的黎亭城邑,則被設爲幷州的邸閣官倉。
繼去年底佔據屯留、長子、泫氏諸縣之後,今年春,匈奴漢國爲備春荒,再度對上黨郡用兵,佔據了黎亭邸閣乃至上黨全境。自此,黎亭官倉便一直由一支千人匈騎駐守,而它的儲糧功能依舊被匈奴人保留,上黨地區的新徵夏糧也陸續運入此地儲存。
黎亭邸閣身處上黨高地的滁黎小盆地,東有匈奴重兵把守的壺關要塞,北隔羣山與樂平烏桓相鄰,南爲匈奴漢國前將軍劉景坐鎮的潞縣郡城,西爲匈奴別部羯胡聚居的武鄉縣,黎亭壓根不擔心有晉軍前來騷擾,安全無虞,是以這裡的守軍過得不要太爽。
六月初四近晚,一支三百多人的運糧隊伍緩緩抵近邸閣之下。這是一支本地的運糧百姓,看神情,他們從上到下都是苦着個臉。普通青壯苦的是自家的糧食被匈奴人徵走了大半,剩下的根本不夠吃到秋收,而爲首的嗇夫(位比鄉長)臉色更苦,因爲按交糧日期,他們這支糧隊已經晚了三天。匈奴人可不是好脾氣,便是順民也有橫遭刀斧的時候,更別說他明顯犯有延期之罪了。
“吱嘎嘎...”門樓上方一陣盤查之後,邸閣大門打開,出來一隊匈奴軍卒,爲首的則是一名矮壯兇相的百夫長。在其身邊,彎腰相陪的則是名兼做通譯的漢人倉吏。
“哎,劉叔,你咋晚了三天,跟自家性命過不去嗎?今番想過此劫,不大出血決計不行。至少十萬錢,沒這個數,錢某恐也幫不了你,若是沒帶,趕快令人跑回去湊吧,今天可必須得取來。”錢姓倉吏與這劉姓嗇夫是舊識,倒是搶先幫着支招。
瞟了眼獰笑望來的百夫長,劉姓嗇夫不禁一個哆嗦。儘管劉淵個人深受漢化,號稱寬仁愛民,不分匈漢,對新奪漢土也多沿用了晉朝體制與基層官吏,但那是爲了統治剝削漢民的需要,下面的匈奴大兵們更沒那麼高覺悟,有着延期這一藉口,殺他猶如殺雞那麼簡單。不由的,他在心中將那幫逼他故意逾期三天的傢伙罵了一百遍呀一百遍,可誰叫自家五代單傳的寶貝孫兒落入別個手中了呢。
“有,有,已經準備着了。哎,這些本是準備給孫子討媳婦用的存貨,這回都給咱刨出來了啊。”收斂心神,劉姓嗇夫擠出一臉笑容,哆嗦着手從懷中取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衝匈奴人展示,分明是十塊黃澄澄的金餅。同時,劉姓嗇夫轉過頭,衝隊伍方向一個示意。
隊中立馬有人會意,五名貌不起揚的青壯貼近身手,分別拉開了五輛大車的蓋布,裡面卻非糧食,而是滿登登的酒罈,怕不有上百之數。最顯眼位置,甚至還有兩瓶百果釀。本已因爲黃金而面色好轉的百夫長頓時眼睛發亮,面露大喜之色,這年頭缺糧更缺酒,他僅一百夫長,嘴裡早就淡出個鳥來了。
“進去吧,進去卸糧吧,沒事了,下次注意,哈哈...”百夫長用蹩腳漢話嚷嚷幾句,揮手示意隊伍入倉,自個早已近水樓臺先得月,伸手拎起一罈酒水,一把拍開泥封便抱着大酒罈灌了起來,其他小弟們則也一呼啦都圍了過來,繼而是邸閣內的更多匈奴兵卒。當然,沒人敢動那兩瓶百果釀,那隻能是千夫長大人的。
於是,上百糧車僅被象徵性檢查,便在錢姓倉吏的引導下,徑直入了邸閣,並在三兩匈奴軍卒心不在焉的監督中,由百姓自行卸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