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漳水漲,粼波之上,正演繹着一幅流水線大搬運的場景。大大小小的船隻乃至竹筏,彙集於邸閣碼頭,人聲鼎沸,熱火朝天。有老幼婦弱通過浮橋渡過清漳,在沿途民兵的指引護送下,沿山路有序步往白狼城。也有暫編民兵們將運自邸閣的糧食搬至船上,伴着船伕的漁歌,一船船糧食順水東流,五十里後至一稱作白沙灘的灣口。
白沙灘這裡,糧食結束清漳河的旅程,卸貨後通過簡易升降機,被預先至此的血旗民壯提至二十餘丈的崖頂,在通過業已搭好的三裡斜坡路,被獨輪車推至一道河澗。河澗源頭,早有數不清的竹筏在等待,裝上糧食之後,它們便由沿途佈置的健婦們監督,乖乖東下三四十里,抵達三十六寨的最南端,這裡已被命名爲谷豐城!
“淡定!淡定!得之我幸!”這一刻,谷豐城外,身處一衆歡呼雀躍的百姓中,專程前來坐鎮的孫鵬滿眼小星星,卻愣是喊出了一副高人氣質。而在他的視野盡頭,業已出現了來自邸閣、漂移一晝夜、行程百多裡的第一袋麥糧...
濁漳南岸,初六過午,繼糧路暢通的捷報,戰事捷報也再度傳至潞城,錢波一步佔據襄垣之後並未停息,而是由魏復與潘權繼續乘騎西晉,聯合攻取了屯留長子二縣。其實有着帶路黨與劉景首級,宣以數萬晉師入並,以五倍之衆惶惶然壓迫兩縣猝然迎敵的兩三百守軍,委實無需苦戰。
就此,經過近兩日有預謀的閃擊,血旗營殲滅劉景在內的六千敵軍,佔據了上黨中、北部五縣,其餘各縣也該有了防範。由是,紀澤暫停了血旗營的進攻步伐,傳令魏復曲駐軍長子,扼守上黨西至西河郡的隘口,傳令梅騰曲駐守武鄉,扼守北往樂平郡的隘口;傳令右校尉本部率暫編步一曲駐防黃岩山口,扼守通往南部高都盆地的官道。
此時,算上趙能曲保護轉運渠道,劉靈曲駐守潞城並東防壺關,騎衛曲機動協防,水軍封鎖河道並協助轉運,血旗營的兵力已經到了瓶頸,只能與五千匈奴殘軍在上黨陷入相持。就是特戰屯也被遣入高都盆地,詐做大軍前導態勢以牽制敵軍。
對於這等相持,紀澤倒是頗爲滿意,他對奪取上黨全境並不執着,只要讓他有充足時間搬空邸閣跑路便好。當然,掏空所佔縣城之餘,接下來儘快組建暫編隊伍也是要務,或可進一步盤活上黨局面呢。
傍晚時分,紀澤尋了暫編騎二曲,與新任軍候布根以及一衆軍卒共餐聊天,卻見他吐沫橫飛道:“其實,我漢人本就融合九黎各族而成,諸胡祖上亦多九黎衍生而出,沒準你我祖上幾千年前就是兄弟呢...”
“將軍,將軍,好消息,呃!”上官仁一臉興奮的過來,送來一份鷹訊,憋到一旁無人處,這才笑道,“將軍,這下我等就能長期佔據上黨,不怕匈奴援兵殺來了。”
這份鷹訊正是凌晨鮮卑軍突襲大敗匈奴軍的晉陽捷報,經由雄鷹寨兜了個圈轉來。面色複雜的看完信報,紀澤隨口問上官仁道:“你覺得,我血旗營就此便可長期佔據上黨,有塊山外地盤了?”
上官仁點點頭,忙又搖搖頭道:“若能佔據一郡之地,我血旗營便有足夠田地,不用天天擔心糧食了。呵呵,至於能否佔據,呵呵,不是卑下該說的。”
“嘿嘿,你小子倒是挺知進退嘛,好了,此事暫先莫要聲張。對了,傳鷹訊給邸閣,將此信發往張司馬,並讓他儘早過來一趟。”紀澤淡笑着吩咐道。
待上官仁離去,紀澤返入書房,臉色立馬垮了下來。說實在的,這份大捷令紀澤頗爲茫然,此番匈奴出乎預料的大敗虧輸,損兵折將,幷州局面大好,他血旗營的處境反而尷尬了。
紀澤志不在幷州,血旗營原本計劃是搶一把就走,晉陽大捷固然令血旗營軍事壓力頓輕,可道義上卻不好撤軍了。作爲護匈奴中郎將,之前他可算身處敵後,撤退天經地義,可如今總不能在大好局勢下仍放棄上黨吧,那就是主動棄土給匈奴,拖幷州軍後腿,與賣國賊何異,該如何向世人,如何向麾下幷州兒郎,又如何向自己的良心交代?
紀澤並不知正史中匈奴最終趕走司馬騰的過程,當前局勢似乎與他記憶中的匈奴佔據幷州差得頗遠。從民族感情來講,若是可能,紀澤倒是願意暫留上黨,相助司馬騰徹底收復幷州,可他就幾千兵馬,且算不得多麼精銳,雙方都不待見之下,這樣做很可能玩死自己。個人利益與民族利益,小家與大家的衝突,令紀澤頭疼不已。
正自發愁,上官仁再度送來一條鷹訊,這份消息來自井陘關,卻是司馬瑜掛帥,幷州軍意欲乘勝西征離石的消息。紀澤下巴掉地,司馬騰果然權謀遠勝軍事啊。這下紀澤倒是不再茫然了,估計此戰司馬騰敗多勝少,而失敗的代價便是幷州徹底糜爛!
按照暗影的情報,幷州軍如今雖有八九萬,可真正的老卒不過三萬,餘者都是近半年剛剛在並冀兩地新徵募的青壯,冀州兵馬也相差彷彿,訓練皆遠不及血旗營,守城尚可,與匈奴人野戰,憑啥那般自信,就不能先穩穩嗎?這還讓一個公子爺領兵,不想要幷州了嗎?自家又該怎辦,走又不能走,留着遲早挨宰,坑癟啊!
莫衷一是間,張賓卻已安頓好邸閣事務,連夜從黎亭過來會晤。城主府書房,一見紀澤,張賓開口便問:“將軍西出入並,輕取上黨半郡,如今局勢大好,餘者也已不難攻取,卻不知接下來意欲如何?”
將第二份鷹訊遞給張賓,紀澤面露愁苦,對張斌也不打誑語,淡淡道:“孟孫兄當知紀某志向,除了獲取人口錢糧,除了秉承民族大義,紀某對幷州無有它想。之前如此,現在依舊如此。怎奈局勢弄人,進退兩難啊。”
接過鷹訊一看,張賓的臉色立馬陰沉,顯也不看好幷州軍的貿然西征。良久,他纔不無遺憾的問道:“如此看來,將軍對幷州軍西征並不樂觀,更不願佔據上黨了?須知晉陽大捷令局勢顯得大好,衆多弟兄怕會心有所動,想着落根於上黨,將軍這般輕言放棄,恐難以服衆啊。”
紀澤聽得一苦,最早喊出入並抗匈的口號,爲的是擺脫孤立,換船至幷州軍,結果喊了半年,幷州軍沒混進去,倒是獲得了長足發展,自己也喊成了護匈奴中郎將,而抗匈似也被血旗營上下喊成了責無旁貸,喊成了大義,恰似混淆了目標與手段,就連他自己有時都快覺着必須抗匈到底,而今西征尚未敗落,局勢大好,他人又該做何想?
“紀某原也沒想上黨之戰如此順利,那劉景竟然帶着主力衝入埋伏,才令我血旗營輕鬆佔據半個上黨,且兵力也已佔優。更不想匈奴人竟然大敗於晉陽,如今便是想脫身都難交代了。”無奈的搖搖頭,紀澤道,“然則,紀某仍不看好幷州局勢,且司馬騰即便贏了,也絕不會容忍血旗營佔據上黨,於我等而言,上黨郡就是雞肋!”
幷州人寡地貧,格局不足,兼有司馬騰與匈奴兩頭老虎,絕非他紀澤的起家之所。他紀某人對未來的長遠規劃是依託海洋,入並抗匈顯然與之東轅西轍,佔據上黨這個戰略要衝,就是將自家拖入泥潭,這一點,身爲穿越人士的紀澤還是無比清楚的。
掛上苦笑,紀澤嘆道:“只是,司馬騰也非傻瓜,西征之前當不會前來索要上黨,西征敗了亦不會前來索要,卻是苦了紀某無法撤手,總不能最後交給匈奴吧。”
張賓自也知道紀澤的長遠打算,嘆了口氣,爲人謀者,既難改變紀澤意願,也只得替紀澤分憂。他笑道:“的確,不論幷州戰局如何,我血旗營皆難獲得上黨。但若想在西征爆發前便即脫身,須得向屬下與天下有個交代,我等絕不能言撤,只能繼續抗匈,直到上黨被迫讓與司馬騰抑或司馬模,我血旗營纔好順水推舟。”
這是要扮演悲情英雄的節奏,紀澤眼前一亮道:“不知孟孫兄有何具體策劃,可讓我血旗營儘早脫身,又不至內外離心?”
“其實,東嬴公定不願我軍佔據上黨片刻,無非顧忌血旗營戰力而已,我軍當放出風聲,便說殲滅劉景令自身損失慘重。其次,我等當作勢強遷世家大族,但不必動真,反要放縱他們,令他們前往遊說東嬴公甚或平昌公。其三,我等當儘早打通與司馬兄弟的道路聯通,壺關本就威脅我等搬遷百姓,理當做爲首選。”張賓笑道。
“言之有理,壺關某會設法攻取。”紀澤目光一陣閃爍,俄而笑道,“最後,紀某當向司馬騰傳書,指斥其貿然西征之舉,盛怒之下,只怕他會立即派遣上黨太守來驅趕我等了。呵呵,那個何浩可以派出送信了。”
二人相視一笑,紀澤忽又淡笑道:“孟孫兄看來仍是反對紀某強行搬遷啊,此行怕不也是爲此而來吧。”
“之前幷州局勢惡劣,將軍強遷百姓尚還有理可說,如今局勢大好,強遷百姓非但不利民心,受士人批駁,還會引發民變,如是即便將人帶入三十六寨,與我血旗營又有何益,徒增是非罷了。”張賓並不迴避,正色道,“賓不知將軍何以那般篤定幷州局勢,但如今衆人多是看好大晉一方,將軍又何必強與民心相悖呢?”
紀澤啞然,他自不會說自個是先知,甚或他自己都懷疑自己的小翅膀是否已經擅改了歷史,又如何說明自己爲何非要遷民呢。嘆了口氣,好良言難勸該死鬼,他紀某人確也沒必要非得自討沒趣。
點點頭,紀澤同意道:“好吧,晉陽大捷之訊先封鎖三天,以便勸遷貧民,其後各城取消管制。孟孫兄便可前往拜會各家大族,搭建地方系統,並假意催促其搬遷,但有延遲者,按日罰款以資犒軍!”
“將軍,您這是天高三尺,也不怕壞了名頭啊?”張賓愕然,旋即搖頭苦笑道。
“哼,大軍過境,我血旗營不曾劫掠地方,已屬王師浩蕩,再不敲些勞軍費,莫非讓他們留着錢,日後都孝敬給匈奴人嗎?”紀澤冷笑兼壞笑道,“況且,每日都得出血,也好讓他們做事麻利些嘛。”
“潞城便有四十多萬貫,搶了那麼多還不叫劫掠地方?”張賓語帶促狹,繼而堅持道,“但有一家,我等卻不可逼迫,那便是上黨崔氏,崔遊崔老先生德高望重,且拒絕出仕匈奴漢國,正值盛名,賓也仰慕得很,我等便就莫要招惹罵名了吧。”
“呃,好吧,孟孫兄自決便是。這位崔老先生威武不能淫,棄漢國御史大夫如敝履,紀某也頗爲佩服,便照顧一二吧。轉頭替紀某也捎上一份拜禮,某這粗鄙之人就不去上門尋難堪了。”點點頭,紀澤允道。
俄而,張賓收起笑容,正色問道,“將軍,司馬騰多會徵召我血旗營隨同出兵西征,這倒可以不理,只是,我血旗營真就坐視局勢發展,甚或任由幷州軍大敗虧輸,最終所失者,可是我大晉疆土與漢家子民啊!”
“紀某同樣心煩此事,我血旗營自不會任由那司馬瑜小兒指揮,但幷州軍一戰紀某確也不忍坐視。”目光閃爍不定,紀澤終是鏗然道,“直娘賊!某這就加遣暗影前往西河,屆時我血旗營自行秘密出兵,水騎併發,如何作爲且視戰局而定吧。”
正言說間,忽有騎衛曲軍卒來報:“稟將軍,壺關有匈奴軍突然殺出,直奔潞城而來,人數約在五百左右,我騎衛曲現已東去截擊。”
“壺關城在濁漳之南,共駐有五百匈奴本部軍與五百僕從軍,其騎兵殺出倒不至影響糧食搬運。五百之數,想來也非撤離抑或攻城,敵方當還未收到晉陽戰況,那便只能是騷擾百姓遷離了。”張賓與紀澤對視一眼,呵呵笑道,“正愁如何收拾壺關,他們倒是送上門了,呵呵,這個數目剛好,恰可給騎衛曲實戰訓練那曼古歹戰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