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東?回高邑?紀澤的命令讓一衆軍卒愕然。不出紀澤所料,這下衆人執行命令明顯動作遲緩。劉大腦袋那破鑼嗓子更是不滿的叫道:“虎子,咱們這是去哪?辛辛苦苦打下房子縣哨卡,怎的又要退回高邑,咱不走房子縣入山了嗎?這不折騰人嗎?”
紀澤心中微嘆,自家的威信還有待加強,也不知有沒有令出如山的那一天。面上他則哈哈一笑,不無打趣道:“我可不想天明後被人在房子縣圍追堵截,還是讓人家自個在房子縣耐心搜吧,咱們換個地方躲躲,睡覺也踏實不是?哈哈...”
東回之舉雖出人意料,但紀澤話到這裡,像湯紹、錢波這樣的老行伍,均已明白其中意味。隊中一陣竊竊私語,相互溝通之下,很快衆人便都恍然,之前因局勢嚴峻而壓抑的氣氛則隨之一輕,紀澤的命令自也被爽利執行。
反應較慢的劉大腦袋猶在發愣,被不知從哪冒出的孫鵬賞了個爆慄,附加一句調侃:“身東擊西,聽說過沒?”
“小子,別再虎子虎子的叫了,這是一支軍伍,當上下有序,日後要稱呼大人!”沒等劉大腦袋從蕩擊中回神,腦門上又捱了個爆慄,隨之便是湯紹的一聲訓斥。跟在紀澤身邊一晚,尤其有了這出聲東擊西,湯紹的這聲訓斥倒大半出於真心。
由孫鵬率作戰一什遠遠墮後,隊伍輕鬆東行,路過兩處哨卡時,放低馬速,悄聲緩行,以免弄醒那些只知己方潛入房子縣的暈迷郡兵,留此詐待後隊的軍卒自也隨隊而去。其間,在房子縣哨卡,紀澤刻意下馬,黯然帶上了之前那名戰死者的遺體,留待安全之處另行安葬。出自本心的這一舉動,倒是迎來了一衆軍卒的敬意。
過了高邑哨卡近十里,在一處名爲老樹岔的荒郊路口,紀澤一行遇上了藏於道邊小林中的馬濤後隊。事實上,基於隊伍人員繁雜,紀澤今夜聲東擊西的全部計劃,事前也只孫鵬與馬濤二人得以知曉。雙方合爲一股,清除印痕,匿聲潛行,卻是折往東北,消失於沉沉暗夜。
紀澤一衆折騰一夜,閃人藏匿了,搗下的爛攤子可就有人頭疼了。天明之後,陸續聞訊的高邑縣令與縣尉,猶如五雷轟頂。昨夜他們在城中,不是沒發現梅家村火起,卻只當是鮮卑胡騎正大展淫威,自不會出兵干預,誰能想到一支兇悍的鮮卑百騎,竟被二十潰兵加上數十泥腿子給滅了,甚至還端了老窩。唯一還好的消息就是,種種跡象表明,那幫兵匪已經去房子縣禍害了。
原本,虎嘯丘二十胡騎遇襲,屬平棘境內之事,高邑縣之所以主動插手,無非想巴結幽並聯軍,掙些表現,坐穩位置。可如今鮮卑百騎被滅於高邑,成爲趙郡一大笑柄,高邑縣令與縣尉難逃個談亞布力、黯弱無能的評語,可算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悔斷肝腸,苦逼二人組只得一面假模假式的料理後事,一面附上大筆財物,快馬通報趙郡上官,以求贏得諒解。
相比高邑官員的心苦,房子縣就是心苦了。天明時分,得知入境哨卡被端,有過百兵匪奔騎潛入,房子縣官員大驚失色,怒罵鄰居無能之餘,連忙發動全縣上下,嚴守關卡,尤其四出,大肆搜尋。怎奈敵蹤杳然,偏生該縣毗鄰太行,山外便不乏谷峰丘林,挨個搜下來,直叫個費時費力,耐心折騰吧。
有頭疼腿痠的,更有歡欣鼓舞的。胡騎燒殺擄掠,肆意妄爲,趙郡不知有多少百姓對其恨之入骨,如今終於出了支隊伍,一夜盡殲百騎,搗其高邑老窩,怎不大快人心。不知從哪傳起,紀澤這一行逃難雜牌,竟被流言稱爲殺胡求活的“血旗軍”,且個個身高八尺,腰圍八尺,一時成爲民間美談,甚還給趙郡受難百姓點亮了一盞明燈。
當晚,平棘,幽並聯軍大營。此時,中軍大帳內正歡聲笑語,舉杯澆愁,幽州、幷州、鮮卑、烏桓以及趙郡當地的各方首腦皆列席其間。下午,鄴城不戰而克的消息剛剛送到,自然有了這場慶祝“征討不臣”獲勝的歡宴。只不過,看席間不少人的臉色,笑容中難掩酸澀,尤其那些鮮卑和烏桓胡人,臉苦得都能擰出水來,與其說是歡慶,不妨說是在喝悶酒。
原因無它,南下魏郡攻打鄴城,本以爲是樁危險心苦的活兒,他們留守趙郡的,除了原本趙郡的當地官員,誰不是花了心思纔得到這一安逸發財的美差。可不曾想,鄴城守軍竟然自行崩解,那麼,南下的那些丘八,豈非不費一兵一卒,便能入那花花世界洗劫?那可是鄴城,數朝都城,數十萬人口,成都王的老巢,豈是平棘可比?怎不令人眼紅啊?
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大戰將止,回師不遠,還是儘早再多撈些纔是。不知何時,話題轉到自身的發財大計,一干軍頭們便將憋悶發泄到趙郡方面,有的抱怨趙郡官員上供太少,有的則吵吵着再去下面縣裡轉轉。反正大戰勝局已定,他們在這裡也不需再顧忌什麼了。
眼見趙郡一場更烈的腥風血雨在此醞釀,趙郡太守以下一干官員直聽得面色發苦,各郡縣府庫早被掏空,留守聯軍則有大半在四下劫掠人財,趙郡已經苦不堪言,沒個三五年無法恢復,若這還不夠,還要刮地三尺,別說老百姓,連他們官員與士族都沒法過了,這“僞軍”可真不好乾呀!
不由得,趙郡太守將求助的目光投向就坐主位的聯軍留守主將田蘭。這位田蘭,與其兄田真皆幷州刺史司馬騰的心腹愛將,幷州貧瘠饑荒,司馬騰很有久賴趙郡以補軍需的意願,從趙郡長遠來看,雙方倒屬同一戰線。只可惜,田蘭將軍對此視若不見,心中則在苦笑,別說他管不了其他己方軍隊的劫掠,便是他自己一方的屬下,他也不能攔着別個發財啊。
就在此時,一名佐官匆匆進入大帳,快步走近客席陪坐的趙郡太守,耳語幾句,並遞上一份公文。霎時,本就面色難看的太守,面色更是垮了下來。略一猶豫,知道此事難以隱瞞,他索性直接讓侍從將公文轉交,呈給了田蘭。
看完公文,田蘭面色怪異,彷彿想氣,又彷彿想笑,終是忍住。敲敲案几,引來衆人目光,他淡淡道:“一樁壞消息,高邑縣來報,巡駐那裡的圖布齊百人隊,昨夜被先後全殲,行兇者乃二十餘潰兵與數十亂民。爲首之人名曰紀虎,乃潰兵一名軍候,其人行事狡詐狠辣,現打一面血旗...”
“砰!”沒等田蘭將公文內容敘述完畢,席間一人已經拍案而起。衆人循聲看去,卻是一名披髮袒肩、矮小精壯、桀驁暴戾的鮮卑青年,正是鮮卑軍駐趙郡主將段烏根。只聽他怒聲喝道:“圖布齊這個廢物,給我鮮卑丟臉,回去我就收了他的部落!還有那幫高邑官員,都是羣蠢貨,都該撤換!”
“哈哈,數十潰兵亂民便滅了鮮卑百騎,段烏根,別指東罵西了,你們鮮卑人行不,是否需要我烏桓勇士相助,替你等報仇啊?”說話的是烏桓軍駐趙郡主將,其幸災樂禍幾乎都寫在了臉上。雖然同爲南下發財的外族“僱傭軍”,烏桓與鮮卑可沒少齷齪,這名烏桓主將並不介意落井下石一把。說來,中原文化輻射四鄰,這幫胡蠻的上層大都能勉強用漢語交流。
“不勞費心,一幫漢狗而已,竟敢暗算我鮮卑勇士!看我這就帶上五十騎,前去將那幫漢狗搜出大卸八塊!”段烏根原本就不爽,被烏桓主將一嘲笑,頓時暴怒,口不擇言道。
靜!原本,鮮卑百騎覆滅,算不得影響戰局的大事,席間衆人不過肅容而已,可這名青年話語一出,氣氛頓時冷了下來,首當其衝的田蘭更變得面色鐵青。打斷田蘭說話倒在其次,胡人粗鄙大家都已習慣,可他的一句“漢狗”,委實將在座佔多數的漢人將官給罵了進去。
“呵呵,烏根定是喝多了,有些失言,大家還是說正事吧!呵呵...”正緊張間,席間一名漢將起身打圓場道,一臉苦笑,卻是幽州軍駐趙郡主將。幽州王浚所以兵勢強盛,沒少倚仗鮮卑與烏桓的騎兵,幽州軍上下對這幫胡人一直不遺餘力的拉攏,這種時候也只能舔着臉做和事佬了。
儘管不爽,彼此也各有算計,可誰都不願節外生枝鬧內訌。尤其這位段烏根還是段氏鮮卑單于段務勿塵的親侄兒,且其父是在某次戰鬥中爲保護段務勿塵而戰死,平素深得段務勿塵的袒護,衆人最多就能責罵幾句,還真就拿他沒法。有了幽州軍主將厚顏斡旋,衆人便也跳過此事。
當然,田蘭是有出身、有背景、有驕傲、有脾氣的人,不予追究不代表會有好臉色。作爲聯軍在趙郡的名義主將,他也懶得再理睬段烏根,直接將公文轉去,淡淡道:“既然段將軍自有把握,那麼此事便由鮮卑友軍自行解決吧。至於高邑官員如何處理,便不勞費心了...”
一場本不歡快的歡宴就此不歡而散,而次日一早,趙郡的幽並聯軍開始躁動,新一輪下鄉“大清剿”正在急劇醞釀。段烏根更是率先領兵直奔“血旗軍”所潛的房子縣,不過,他所率的鮮卑騎兵並非他之前自負的五十騎,而是三百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