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三刻,據說是一天內陽氣最盛的時刻,此刻被斬的惡徒將魂飛魄散,難入輪迴,更不再糾纏生者。不其城南,墨水河畔,又一個午時三刻,開始了震驚一時的長廣大行刑!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殺...”在臺下百姓的興奮期待中,數十紅衣刀手走上臺前,對天焚香後,將一名名極刑罪犯拖至臺前,分批一順擺齊。一柄柄雪亮大刀高高揚起,映襯着臺下地面的雪白,顯得愈加冰冷森寒。
臺下羣情激憤,臺上絕望死沉,意識到生命盡頭的罪犯們終於徹底崩潰,有屎尿齊流的,有大哭大笑的,有淺吟低唱的,更有渾渾噩噩的,完全沒了平日威風。相比之下,那些逃過殺劫的罪犯則忍不住痛哭流涕,也不知是驚是喜,但重獲新生的氣息卻是由衷散發,完全忘了自個也將接受皮肉之苦的悲催,而是發自內心的感謝蒼天。
“咔嚓!咔嚓!咔嚓...”寒光閃過,頭顱拋飛,大股的鮮血飛濺,令雪後的白茫帶上了磣人的腥紅。血水混着雪水,成線成溪,緩緩流入墨水河,甚至將整個河水都染上了一絲粉色。
“好!該死!殺的好...”萬人會場,混雜着咒罵聲、呼喊聲、砍頭聲,震天動地!
看到那些貪官污吏、兇徒惡霸一個個被砍頭正法,許多年的沉冤終於在這一刻昭雪,百姓們紛紛大呼痛快,不乏老人因過於激動而昏死過去。更有一些昔日的受害百姓,情難自已的失聲慟哭,嗚咽着對那些死去的親人述說大仇得報的感動...
此刻,會場一角,有着兩小撮人正被血旗軍兵團團“護”住觀審。他們卻是來自城陽和高密兩郡國的特使。佔據長廣之後,紀澤便遣出俘虜給參與動兵的城陽、高密與齊國太守送去了書信,聲斥他們御下不嚴,縱兵叛亂,要求給一說法。當然,基於齊國臨淄是青州刺史與都督的駐地,紀澤對其還算留了顏面,開價僅是停繳今明兩年的賦稅,以慰長廣戰後民生。
對於城陽、高密這兩個郡國,紀某人就沒那麼客氣了,直接提出雙雙支付血旗營糧十萬石、錢五萬貫、布三萬匹的賠償要求,附加降卒眷屬,半月內若然不至長廣,血旗軍將自行越境強取。紀某人這一口咬得確是夠狠,不算人口,光是錢糧就相當於兩郡一年敲骨吸髓下的所有收入。而這兩撮來使,便是兩郡派來討價還價的,可不及會見紀澤,便趕上了這場公審。
“這,這血旗營特也大膽,竟敢如此欺凌官員賢達,殘殺士族中人,眼中哪裡還有大晉王法?”峨冠博帶的高密使者早已嚇得面色發白,兀自壓低聲音,色厲內荏道,“姓紀的如此暴行,公然掠財,我等務必回稟內使大人,上報刺史與都督,並風傳天下,直至上達東海王殿下,定要懲處血旗狂徒,維護我士族尊嚴,維護我大晉法度!”
“法度?哎,他假節平叛,還嚴明法紀,條條判決皆符我大晉律法,充其量一名酷吏而已,如何狀告聲討?更有甚者,他若不分青紅皁白,悉數超沒士族家產,我等還可鼓動天下士人口誅筆伐,偏生他卻放過了些許口碑上佳者,哎。”身邊的城陽使者同樣面色發白的說道,卻比高密使者更加務實。
見高密同仁依舊不服不忿,偏又目露驚惶,城陽使者心中不屑,索性直言道:“且不說上面好不容易安撫了血旗騎軍,會否因此再行討伐,縱是大軍前來討伐,我城陽高密業已兵力大損,防禦極度空虛,只怕大軍未至,城陽、高密,乃至你我家族,業已倒於血旗鐵蹄下了。是以,依在下淺見,那血旗將軍帶我等來此一遭,定然無意轉圜,還是回去稟告上官,儘早了結這段糾紛纔是啊...”
該斬的斬了,該抽的抽了,該罰沒的罰沒了,待查的也羈押了,胡蘿蔔加大棒的道理紀澤自然知道,也該給長廣百姓們好處了。行刑過後,紀澤站立高臺,揮手下壓,朗聲宣佈:“紀某籍此機會宣佈三件事,明日也將正式發佈公告。”
會場迅速安靜,面對百姓們驚疑的目光,紀澤道:“首先,是賦稅一項。重申一下,明年底之前,長廣郡除了交易稅略有增加,其餘稅賦徭役全部免除。而且,後年起,之前太守私定的所有苛捐雜稅統統取消,只許按大晉律法收取田稅賦稅,依舊免除徭役,依舊維持略高的商品交易稅,並且,什麼城門稅、養馬稅、耕牛稅、過路稅都將永久取消!”
會場一片寂靜,不待百姓們反應過來,紀澤再度喝道:“第二點,此番懲處貪官惡霸所罰沒的財物田產,凡有百姓能夠證明哪些財物是自己被霸佔的,都可前往當地官府申領,十五日爲限!敢有官吏爲難不給者,殺!敢有冒領者,殺!聽清楚了嗎?過期不候啊!”
底下一片沉寂,百姓彼此相望,直到發現左右鄉鄰眼中的淚水,這才確信自己的耳朵,爆發出山崩海嘯般的叩拜感謝之聲——“紀太守大恩大德草民終生難忘!”“娃,快給紀太守磕頭...”
心下感慨,底層百姓最好籠絡啊!紀澤再度雙手下壓,大聲道:“第三,今番罰沒大量田產,本官將在長廣實行保障租佃制度。但凡長廣本地平民,不論之前是否爲隱戶,皆可前往官府申報,每戶累計自有田產,最多可租佃良田五十畝。至於佃租,含各種田稅口賦在內,一總收取三成!”
晉武帝採取的是佔田制,尋常農民家庭,按男女各一丁口,最多可開荒佔地百畝(小畝約三百平)。不論是否佔夠田地,便是無田也皆課稅七十畝,最低十五分之一的田稅,另加男女丁口的口賦三石上下,以長廣一年一季半收成爲每畝一石產出,每年最低的田稅口賦大致合計八石。
在晉武帝一統三國之時,百姓們得以開荒佔田,這一賦稅堪稱輕徭薄賦。但隨着八王之亂的人禍,地方上的苛捐雜稅將稅賦增至兩三倍不止,擁田四十畝基本成了自耕農的生死線,也已沒了容易開墾的土地供百姓自行墾佔。
偏生西晉末年兩三年便有自然大災,再倒黴的碰上人禍,家底單薄的百姓們只能賣屋賣田,一旦田地低於大約四十畝的底限,惡性循環之下,百姓們只能淪爲佃戶,甚或賣兒賣女,淪爲隱戶,成爲流民,直至賣身爲奴,而田地則愈加集中到了世家大族尤其是士族官吏的手中。
如今,紀澤以鎮壓叛亂爲藉口,以懲辦犯罪爲準則,從世家大族手中奪取大量田地租佃給百姓,並嚴格限制了稅賦佃租,可謂在大晉律法的框架內,將長廣底層百姓從惡性循環拉至良性循環的道路,也解決了隱戶、流民、附庸佃戶的產生根源。單是此舉,便足以奠定長廣的根本穩定。
會場的百姓們雖不知曉紀澤的算計,但他們卻是知道,五十畝地的產出自家能留下七成,足以吃飽穿暖還小有盈餘,比起蔡慶統治下佔地百畝的自耕農也不妨多讓,還有什麼比這條保底政策更加令人欣喜呢,又何必擔心外來人搶奪自家生計呢?
“青天大老爺啊!紀青天啊,紀青天,紀青天...”如此好的消息,再次引發了普通百姓感恩拜謝的狂潮,山呼海嘯般的歡呼一波波久久難以平復。
當然,那些剛從鬼門關前溜達一圈的豪強大戶們心中就極其難受了,他們原本不下五成的租佃收入,就此將至少減少一半了,否則除了奴隸,還有誰會替他們種田啊?只不過,人家血旗軍光明正大,更有刑場未乾的血跡爲懾,他們又能奈何?
沸騰人羣的角落,那位字爲兆綸的寒門儒生禁不住讚道:“民心可用!釋遊兄,這位血旗將軍果然非同凡響!一招公審,既攬民心,又除惡吏,又實府庫,一舉三得;而保障租佃一策,更將長廣底層徹底穩定,便是豪強大族再有不滿,恐也難起風浪,委實妙哉!”
這位寒門儒生名爲劉涵,其字爲釋遊的同伴則名爲張嵩,二人原本皆爲長廣吏員,如今正是閒置待覈。見劉涵對血旗軍讚不絕口,張嵩笑道:“看來兆綸頗爲看好血旗將軍,已有投效之意了。只是,某卻不知他打算拿什麼安撫他的隨衆?保障租佃一出,所餘田地已然不多,聽說他將外來人口都組建了建設兵團,某實不知他如何養活那數萬人?”
“呵呵,管他那些作甚?海貿、墾荒、工坊,抑或其它,聽說人家能在太行山內養活十萬部衆,何愁在長廣養不活區區數萬人?”劉涵搖頭苦笑,卻是語氣堅定道,“某可不像釋遊兄那般家底殷實,卻是不能左顧右盼,空自耗等了。早點投效,或可多些重用呢。唯一可慮者卻是如何毛遂自薦,畢竟,劉某之前僅爲一小吏呀。”
“哦,兆綸兄言之有理,某委實着相了,呵呵,你我便同去自薦吧。”張嵩一拍腦門,旋即斷然道,“至於自薦,某倒有一主意。觀那血旗將軍,既想奪取田地人口,又想按律行事,郡中那些地主,誰家沒幾塊田地屬於白契,又有多少奴僕所籤的是草約,還有諸多私下勾當,你我只需將之一一列出,聯名呈上,想來當可受到看重吧。”
所謂白契、草約,乃未經官府簽押徵稅的民間約定,嚴格來講屬於非法交易,若是仔細清算此項,官府將可名正言順的罰沒大量田地奴僕。劉涵身爲官府吏員,自然門清這一類貓膩,頓時眼前一亮,連連點頭。
不過,劉涵忽又面色怪異道:“釋遊兄,我家貧如洗也就罷了,你家可有良田千畝,奴僕數十,想來也不乏此等貓膩,你將之抖出,就不怕令尊拿擀麪杖抽你嗎?”
“呵呵,即便某不抖出,就沒他人了嗎,何不搶先下手?”張嵩卻是毫不在意,擺擺手道,“再說,學而優則仕,只要仕途有爲,又何必在意那點蠅頭小利呢...”
就在紀澤於長廣大展拳腳的時候,他卻是不知,一次針對他,準確說是針對安海商會的陰謀,正在江南的甬東羣島徐徐展開。
甬東羣島(舟山羣島)位於長江口以南,處大晉揚州的東南近海,由大小錯落的上千島嶼組成,早在夏商之前就是河姆渡文明的重要聚居地。晉滅吳後,這裡名義上爲吳郡、會稽和臨海等郡的轄地,但因此時海貿不興,官府歷來對其不甚看重,並未實際掌控。
故而,此時的甬東羣島非但流落着上萬遊離官府之外的漁耕百姓,還盤踞着嘍囉人數從數十到數千不等的衆多大小賊匪。其中,泗礁島位於錢塘灣以東,長江出海口東南,是甬東羣島北部一個方圓十來裡的海島。目前,實際掌控這裡的是一股號爲飛魚幫的海寇。
此刻,泗礁島飛魚幫聚義廳內,正座着以幫主“沙鎮海”爲首的十多名大小頭目,他們的表情皆是愁眉苦臉,究其原因與時下大多賊匪相同,那便是寨中人多嘴多,卻是缺錢缺糧了。
亂世之下,不光紀某人知道趁機招募流民擴充人手,其餘勢力如士族權貴、大戶豪強乃至山賊海寇其實也沒少出手。這個飛魚幫便是一個典型,兩年時間,它便從創建時的五六十青壯嘍囉暴漲到了現在的五百之數。只是,沙鎮海有擴充實力的野心,卻沒有尹某人那般可勁往碗裡扒食的能力。這不,江南糧價莫名居高,錢糧本就捉襟見肘的飛魚幫就覺難熬了。
“直娘賊!一個個平常喝酒玩女人都是好手,一到商量正事便啞巴了!侯三,你來說說,咱們如何解決糧荒?該尋哪家下手?”沙鎮海對廳中的沉悶很是不爽,見每個頭目都裝聾作啞,乾脆對着平素鬼主意最多的心腹三當家侯三開炮。
“大哥明鑑,不是我侯三不出力,這實在不好辦啊…”被沙鎮海點中,侯三心中發苦,他平常倒也狡詐激靈,欺詐摸底打悶棍毫不含糊,可混賊匪是要劃地盤比實力的,他們飛魚幫乃後起之秀,勢單力孤,來往船隻但凡有些油水,不是掛着甬東三大幫派的護旗,就是歸屬那些招惹不得的世家大族,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叫他尋誰下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