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中圈,紀澤嘴炮連連,發泄沉悶,一不小心已引起譁然一片。直到湯紹怒聲斷喝,他才豁然察覺自己今個似乎太過嘴欠了。以往他也沒少此類牢騷,可那都在私下,衆人也的確對朝廷不滿,所以沒誰說他不妥。只是,現在是衆人聚集之時,憑藉假冒軍候才得以統領全軍的他,卻開大會罵朝廷,這不是自斷倚仗,出昏招坑癟嗎?
有些真話私下可以說,公開不能說,羣衆可以說,領導卻不能說,便是在言論相對自由的後世,也不帶他剛纔那般搞的,穿越者也得有敬畏之心呀。百密一疏,越說越錯,紀某人背生冷汗,心中懊悔,然而,說出的話如潑出的水,卻也不能吞回去不是?
好在,湯紹焦急多過憤怒,擔心多過不滿,顯然並無敵意,餘人也大抵如此。紀澤略略放心,腦中盤算對策,口中則嘿然一笑,死鴨子嘴硬道:“民將瀕死,奈何以死懼之?弟兄們都被害到這光景了,全憑自身艱難求活,還怕說話犯禁嗎?還想日後爲朝廷效死嗎?”
亂上加亂,不怕事大的孫鵬湊前一步,不無攛掇的低聲道:“兄弟,該不會隊伍大了,你有了想法,要造反了吧?放心,老哥我反正不是第一次了,絕不拖你後腿,正好爽他一把!”
正焦頭爛額,紀澤聽得孫鵬這句不靠譜的,更是爲之氣結。並未壓低聲音,他斜睨孫鵬,沒好氣道:“介成兄,且不說多少人願意跟着,就憑咱們不到二百人,才幾斤幾兩,逃難求活尚且不易,說什麼造反,作死還差不多!”
搞什麼搞呀?公然大逆不道卻又明言不肯造反,嘴炮頻頻的紀澤讓衆人一陣迷糊,招致一道道愕然而狐疑的目光。這時,馬濤上前一步,帶着無奈,帶着探究,問出衆人心中所想:“其實,大人所言我等多少心有所思,大人才智過人,思慮高遠,既然言明不信朝廷,要我等依靠自身,想必已有定計,卻不知我等當何去何從?”
若知何去何從,還會因發泄沉鬱而嘴炮失言嗎,紀澤心中怒吼,這馬濤昨晚還拉着自己討教《破陣子》,好一副仰慕之態,咋這會盡來添亂呢。他現在其實最想說的是,俺只是前生上網嘴炮慣了,最近性命堪憂,壓力山大,方纔不過隨口吐槽罷了,收回來成不,當然,他知道若是這麼坦白,他近來辛苦塑造的威信將立馬崩塌。可惜,今個沒喝酒,否則裝醉也好搪塞過去啊。
迎上馬濤那清澈的目光,頭疼不已的紀澤不由苦笑,鬼使神差道:“何去何從?紀某自想尋那桃花源!”
“桃花源!?咋沒聽過,不知在哪?”尹銅追問,一副好奇寶寶的樣子。
非但尹銅,餘人也都疑惑的看向紀澤。紀澤一愣,旋即恍然,陶淵明還沒出生呢,便解釋道:“昔年家師曾言,大山深處有片桃林,其溪源盡頭有一秘境,與世隔絕,名曰桃源,其內阡陌交通,雞犬相聞,豐衣足食。那裡,官長由百姓定期公選,職責乃爲民服務,賦稅取之於民,用之於民。那裡,耕有其田,幼有所養,老有所依,行有所暢,宿無儀風。那裡,人人平等,友愛互助,按勞分配,無衙役叫囂,無兵匪隳突,更無胡蠻肆掠。”
本只是柔和後世見聞的解釋,可說着說着,紀澤不禁帶上了嚮往,帶上了感情,驀然落此險境,艱難求活,他又怎不期盼自身得入那桃源之地。同樣,聽着他的敘述,周圍許多人也被帶入暢想,流露出嚮往之色。原本躁動的氣氛被悵惘取代,一時間,山坳中陷入沉寂。
“這麼好,哪兒有找?”一個大嗓門打破了沉寂,卻是發問多過思考的劉大腦袋。
“那等大同樂土,人人嚮往,可惜舉世難尋,甚或根本沒有。”馬濤沒好氣道。
然而,經過這番暢想,紀澤卻已理出思路。他朗聲道:“沒有嗎?那我等便自行創建一處!天下之大,地廣人稀,與其受官府與胡蠻迫害,終日惶惶,不若尋一偏幽之所,創建世外桃源,享那桃源清平。”
掃視衆人,紀澤續道:“以紀某觀之,大晉業已風雨飄搖,傾覆在即,我漢家江山或將動亂百年。成都王雖敗,河間王猶佔洛陽與關中,且二王脅帝在手,司馬越與王浚之流必不甘心,大規模內戰遠未結束,我漢家元氣正內耗殆盡。更有甚者,反觀周邊外族,漢末迄今百年休養,早已羽翼豐滿,而今,羌氐年年霍亂雍秦,蜀中已入巴氐之手,匈奴方起兵幷州,鮮卑烏桓正披靡河北,皆對我漢家磨刀霍霍。內憂外患,此乃漢家千年之大劫,局勢之惡劣,已過齊桓公尊王攘夷之時。便是我等此番逃生,日後想要太平,也僅做夢而已!”
依據後世人的寬廣視角,紀澤毫不含蓄的釋放出恐怖大預言,看似危言聳聽,但其分析有理有據,兼有自身近來的才智表現,頓令場中人人變色,驚駭一片。即便素來沒心沒肺的劉大腦袋,也是乾澀着聲音,求助般問道:“虎子,那,那該如何是好?”
“前路何在,正是紀某日思夜想之事,其實,紀某也很怕死啊。”淡淡一笑,坦誠自貶調節一下氣氛,紀澤道,“紀某草芥出身,自知幾斤幾兩,不奢封侯拜相,也無力拯救萬民,自不願造反找死。然而,局勢糜爛,朝廷傾頹,紀某也不願淪爲魚肉,任人刀俎,更不願再替司馬諸王搏殺賣命。故而,紀某願攜手同道之人,自力更生,團結一心,擇地共建桃源,安居樂業!當然,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他日若條件適合,紀某卻也不吝有所作爲,爲我華夏興盛盡一份力!”
遁世避禍,世外桃源,美則美矣,未免渺茫。就紀澤這般打算,衆人愕然之後,或嚮往,或狐疑,或思索,或壓根不信。對此,紀澤不以爲意,信仰也好,傳銷也好,取信於人都沒一蹴而就的。今日話趕話,權當灑下種子,日後慢慢澆灌便好,至少,已給不少人帶來一絲希望不是?倒是湯紹等部分人明顯鬆了口氣,漢末至晉百年變亂,思想隨之混亂,傳統儒家經學沒落,玄學道學乃至宗教神學層出不窮,紀澤的說辭雖有離經叛道,卻算不得亂臣賊子,他們暫時跟隨隊伍,尚不必擔心日後被牽連爲叛逆。
話鋒一轉,紀澤聯繫現實道:“所謂桃源,乃紀某個人所想,今日信口言及,只願有意者他日同行,絕不敢強求他人,且只在我等脫險之後方可嘗試。諸位與紀某同甘苦,共患難,有歃血之誼,待得脫險之後,何去何從自然全憑自願,還望大家目下團結一心,血戰求活。呵呵,他日萬一紀某得覓世外桃源,定請諸位同去爲鄰,當然,若紀某哪天混不走了,也請諸位搭一把手,呵呵。今個就說這麼多吧,各位該吃吃,該總結總結,哎呦,馬肉湯都快沒了,俺還沒吃飽呢...”
由紀澤結束話題,今夜這番不期而至的思想風波戛然中止,它並未引發實質性後果,也未改善隊伍狀況,甚至還令枉顧軍候身份的紀澤威信削弱。但是,它給前途迷茫的這支隊伍,包括紀澤本人,點燃了一縷希望,或者說畫了張餅。而隨着世外桃源這一大同夢想在軍中的發酵,其逐步引起的變化,或將是大嘴巴紀澤都不敢預想的。
晚餐結束,普通軍卒自行雜務休整,紀澤則拉上什長以上軍官,圍聚一堆篝火,另行討論戰鬥總結,以及明日訓練計劃。無視衆人因桃源之說引發的怪異,尤其是湯紹那臭臭的臉色,紀澤拍拍手道:“隊伍在野雞嶺應可再貓上三日,臨陣磨槍,不快也亮,我等當盡力訓練隊伍,提高戰力,以備局勢有隙時伺機一舉突破封鎖,逃之夭夭。還請各位暫先說說各什所得戰鬥總結,一同討論,便從騎兵隊一什開始,一個個來。”
騎兵一什的什長恰是劉大腦袋,他這會倒是害羞起來,摸了半晌腦袋,這才磕磕巴巴道:“之前虎嘯丘與梅家村兩站俺都沒參加,哨卡之戰也僅趕了個尾巴,實在不好說什麼,但聽參戰兄弟說了幾點。一是投槍好用,當加強配備;二是近戰鴛鴦鎮好用;三是梅家村伏擊時百姓新兵打得太亂,也沒技巧,徒增傷亡,該設法改善。”
在劉大腦袋敘述之時,紀澤鋪紙於膝,手中則取出一支炭筆,開始記錄揣研。那炭筆是他剛從篝火中選出木炭削制而成,卻是看呆了周圍不少人,尤其馬濤。難怪這位軍候大人能折騰出桃源這等說辭,花樣還真多,是有才呢,還是怪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