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熙元年,十一月二十,午時,晴,宜蘭港灣。
驕陽稍暖,潤風微涼,入冬的夷州依舊氣候宜人。清澈的海水白浪層層,雄壯的戰艦搖曳徐徐,愉快的鷗鳥啼聲悠悠。今日,在這狂鯊一號上,按照紀某人後世記憶中的開放式風格,舉行着他離開夷州島前的最後一次高層酒宴。
“主公,您可不能去洛陽,咱大夥兒可都指着你呢,那東海王這次不知又要搞些什麼幺蛾子,左右沒甚好事。咱們如今兵強馬壯,大不了反了大晉,怕他個鳥!”布根大着個舌頭,端着杯子過來敬酒道。
布根這廝以匈奴僕從雜胡的身份,投降之後一直鞍前馬後,也算戰功不斷,如今總算擢至戰兵校尉,終得進入血旗軍高層,近來心情大好,這會兒嘴裡也沒個把門的,卻是迎來周邊一片附和。本來嘛,華興府已有七十萬人的海外規模,不亞一個青州,氣候漸成,縱是丟掉長廣也已難撼根基,一干軍將們可謂底氣十足。
“咯咯咯,咱季大府主那麼謹慎一人,豈會學那孤膽英雄,無端以身犯險,放心吧,派你去他自個也不會去!”伴着銀鈴般的笑聲,趙雪走了過來。生輝的明眸,嬌媚的容顏,齊腰的長髮,婀娜的紅裙隨風輕舞,煙視媚行,盡顯二九年華的嬌俏可人。
要說趙雪媚骨天成也不爲過,尤其與紀澤有了婚約之後,愈加光彩照人,舉手投足間隨便幾個動作都顯得那麼賞心悅目,直令紀某人不禁多看幾眼。不過,正自欣賞的他突覺一陣寒意傳來,瞥眼看去,卻是數十步外憑舷倚坐的梅倩,一張冷臉以及轉瞬消失的一次撇嘴。
收回目光,紀澤故作渾不在意的與布根碰杯小啜一口,收斂心神道:“詔見一事可大可小,想是當朝諸公覺得大局已定,可以拿捏一下我血旗軍了,甚或,僅是有人看上了愈加繁榮的長廣,爲了日後伸手尋一藉口而已。無妨,他有穿牆技,咱有過牆梯,我華興府只管大步跨前,豈容他魑魅魍魎隨意拿捏?”
“士稚兄,朝廷那些蠅營狗苟你便莫要操心了,只管爲我漢家開疆擴土,左右某不會主動挑起內戰就是。”掃眼一圈,瞥見唯一略顯尷尬的祖逖,紀澤近前笑道,“說來,某本想再留下欣賞士稚兄攻克基隆谷地,剿滅金羽部落,此番卻是沒有機會了,呵呵。”
“某雖知驕兵必敗,但憑藉瀛東營與瀛東郡守備諸營共計萬人,加上南征軍推遲返回的近萬大軍,某委實不知那裡的數萬夷人如何抵抗我血旗之師,呵呵。”祖逖目光微閃,繼而沉聲道,“放心,某會替你守好夷州這塊地方。”
“好!”紀澤與祖逖重重碰了一杯,一飲而盡,繼而轉移話題道,“有士稚兄坐鎮夷州,再有華興府物資支持,某確實不怕瀛東有失,唯一可慮者,仍是瘟疫。我已與大兄細談過隔離防疫系統的相關細節,屆時還望士稚兄對此下大力氣,一切軍功政績,在百姓生命面前,都必須讓步...”
“哈哈,咱南征軍大獲全勝,聽說在華興時報大肆鼓吹下,整個樂島都樂翻了,估計主公這趟回去少不了一場大典遊行呢。”林武的大嗓門響起,扯了半天才吐露心聲,“誒誒,看了最新那份時報沒,上面有一篇俺環眼豹的專題呢,闊葉口救助夷民,林校尉橫刀立馬,嘖嘖嘖,寫得真貼切!”
一片噓聲中,紀澤就着話題走近林武那一圈人,似是隨意的,他指着餐桌上一摞報紙道:“新來的華興時報各位都沒少看嘛,樂琉二郡土地住房私有化安置情況,想來諸位都知曉了吧?”
這些報紙是隨移民船隊抵達夷州,有着華興府的大事小情,便是內容滯後,也早被閉塞於夷州的一干南征高層翻爛了。而紀澤所說的土地住房私有化衆人自然知曉,在南征軍大捷消息傳回樂島之後,配合着移民遷離,張賓領行政署已經正式啓動農戶土地與非農戶住房的私有化。各地通過抓鬮排號等公開方式,預計月底便可基本收官。
只是,南征軍卒的分配自有家屬甚至軍方盯着,肯定不會吃虧,衆人卻不明白紀澤之意。紀澤見此笑道:“普通軍民田地有了着落,咱們是否應該關心一下自家封田呢?此番擴土瀛東郡,預計摺合可得良田二百五十萬畝,待到明年底夷州私有化,海外三郡除卻移民安置所需,已夠爵位封田之用。諸位可曾想過,日後如何耕作,如何管理自家封田呢?”
“僱人耕作,或者將地租出去,再不行就購奴...”林武不假思索答道,聲音卻越來越小。便是他這個不曾農耕的賊頭轉軍頭,也立馬意識到其中問題多多。與他類似,許多人細想之下,也都面泛難色。
唐生最先點出關鍵,他不無抱怨道:“主公,您將升階政策定得太過寬鬆,不說大晉移民,便是韓人、州胡人、琉球人、夷州人,只要願意參與新土開發,就有望成爲平民,可以分得自家田地。可咱們貴爵民爵的封田加起來足有百萬多畝,初估需要青壯三萬,如此缺口,這叫我等去哪尋人耕作封田啊?”
“咱們還算好的,我麾下那些中低層軍官可沒少就此發愁,都吵吵得我頭疼。他們就一兩百畝封田,自家人想住城裡,不願再去鄉下操持農活,可這點地不上不下,零散出租太麻煩也不見得租得出去,就是想購奴開個農莊,怕還養不起管事,這叫如何是好?”錢波也撓着頭皮,不無泄氣道,“直娘賊,沒田時煩,有田了更煩!”
的確,海外的封田雖好,卻頗難消受。華興府的獲爵者多有薪俸不低的崗位,自不可能攜家帶口的自行耕地,其實攜家帶口自個也耕不完數百畝的封田。這就涉及到了封田的勞力與管理,還真要難爲華興府一幫底層出身,沒啥家族勢力相助的傢伙。
更坑憋的是,華興府的《土地法》中有着明確定義,所有土地皆屬於華興府,個人擁有與交易的僅是短期、長期乃至無限期的經營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條定義看似與土地私有並無實際衝突,甚至,因爲不可抗因素失去田地的百姓,還可向政府重新申請田地,但由此衍生的另一條不算侵犯私人產權的法規便是,任何人的土地倘若拋荒,華興府便有權懲處,一年罰款,二年加罰,三年剝奪經營權。
“嘿嘿,諸位何必憂心,既然主公當衆提出這一難題,自然早有計較,不會令封田成爲雞肋,我等不妨聽主公說說。”馬濤卻絲毫不急,笑對衆人建議道。有他提醒,衆人紛紛將期盼的目光投向紀澤。
“其實,田地多了,不光貴爵民爵多有這等麻煩,華興官方亦將有部分閒置公田,想將這些田地零散租出很難。”紀澤淡淡一笑,拋出了他的主意,“先說青壯勞力,某已下令由夏田組建甲等南洋營,暫一軍兩曲編制,由此直下探索南洋諸島,那裡的島夷矇昧且體弱,恰可用以驅做田間耕奴。”
紀某人擡嘴間便決定了數萬南洋島夷,乃至十數萬島夷眷屬的悲慘命運,可涉及自家利益,一衆華興高層對此卻無人提出反對,宋灤更是眼前一亮道:“主公若是有意南下攻取別的島夷,屬下願爲前驅。”
“呵呵,仗會有你打的,暫時卻非南洋。”紀澤笑着搖頭,不無滿意的迎向衆人道,“南洋島嶼上萬,太過廣博,熱帶環境又太過兇險,我華興府目前只需開闢航道,設立些許戰略基地即可。須知我等戰略重心猶在北方,甚或大晉,短期卻無人力物力大量投入南洋。”
“至於捕奴之事,可交給民間商人去做,有個叫張憧的,想必你等不少人都知道,他便曾主動提出類似構想,很好嘛,我等還可發動大晉沿海勢力,來爲我等去南洋趟雷嘛,呵呵。”收起壞笑,紀澤又一本正經道,“再說了,捕奴這等行爲野蠻而血腥,我華興府與血旗軍秉持仁義,可不好官方出面去做!”
又是一片噓聲,紀澤面色不改,終於說出今日正題:“勞力問題就此解決,管理方面,某計劃新設一家獨立商會,名爲華興農牧,專事承租這類田地。具體細節由趙大掌櫃細說,諸位與所有華興獲爵者,皆可憑自願選擇是否合作。相信通過這一商會,諸位不光省事,獲利也當比自行處置只多不少。”
“有啥好選,跟着主公哪能吃虧?我先報個名!”馬屁無下限的李良不待趙雪開講,便搶着表了態。隨即,其他人大多吵嚷着願意合作。這倒不是衆人都那麼喜歡拍馬屁,話沒聽全就贊同,而是紀澤的賺錢本領素有口碑,跟着他就是喝湯也當不虧。
待衆人安靜,趙雪清清嗓子解說道:“華興農牧將集中組織僱工、從民或奴民,推廣最新農牧技術,引入最新糧畜品種,替人從事農林牧漁,並對農產予以初加工,乃至後期商業運營,針對土地主要是因爵獲田與華興府閒置公田。不論貴爵還是民爵,凡不便自行耕種者,皆可自願將封田交由華興農牧運營,最低轉交期爲五年。”
“出田者按照租地數量,以華興府當年平均畝產計,每年保本可獲四成田地產出,此外,出田者還可分紅商會每年稅後淨利之五成,剩餘淨利則歸商會所有。保守估算,諸位若將封田交予華興農牧統一代管,獲利將相當於普通土地五成以上佃租,甚至更高。還請諸位相信,府主是在惠及肱骨勳臣...”
成立華興農牧是紀澤在夷州興起的念頭,是他對後世集體農場的一種翻版,採用兼顧經濟與社會效益的商辦加官督模式,爲華興府與擁爵公民接管爵位封田的包袱。將部分零散土地集中一處進行規模化集約化管理,藉此非但可以控制農牧生產成本,還可藉機試驗推廣先進農牧業生產技術,提高產量。
同時,利用這些土地,紀澤乃至華興府也就掌控了大量就業機會,可以給輔戰軍卒創收,可以僱養老弱病殘等弱勢人羣,甚至可以順帶“改造”從民、奴民,其社會效益不容忽視。不過,怕是連執行者趙雪都沒想到,紀某人在此背後還有着更多的潛在算計。
其一,是利益捆綁。華興農牧的服務對象除了政府,主要是成千上萬擁有爵位的功勳人物,華興農牧可令他們不需費心便能從封田中得到高過尋常租賃的收益,恩惠功臣的同時,也將紀澤、華興府與這些精英的利益進一步捆綁,進而攏住這些元老精英,從而穩住整個華興府。並且,華興農牧只是紀某人這類捆綁的其中一環而已。
其二,農業社會中掌控土地即是掌控其上的農業人口,華興府目前的爵位授田接近一百五十萬畝,對應農業人口可達三萬戶十數萬人,以後還將更多。這樣的人口資源掌控在紀澤乃至華興府手中將是一股正面力量,但若被少數居心叵測者掌控一定數量,那就是豪強門閥誕生的土壤,是一種隱患,是隱患紀某人就要設法儘早遏制消除。
看了眼人羣中應對自如的趙雪,紀澤輕輕一笑,封田聯營算是他應對晉廷諸公的諸多步驟之一,其實嚴格的說,這是他加強內部團結的步驟之一。因爲,他紀某人如今已有資格對腐朽的晉廷說不,已可按照自己的想法走自己的路,只要他能牢牢掌控住華興府這一戰鬥集體。
旋即,紀某人溜往了人羣邊角的一處甲板,這裡梅倩正斜倚一把小椅,獨自曬着太陽。她的姿態略有慵懶,已顯紅潤的臉上不見了傷員的蒼白,一個月過來,她的傷勢恢復大半,雖不能活動自如,也已能在駐地走動着管理軍旅事務。只是,身體好了,她眉宇間的那份清冷,卻也愈加恢復如前了。
“孤影獨坐,對日望遠,梅大將軍好雅興呀。”紀澤不無縐文的搭訕道,語氣中頗顯套近乎。
“縱橫捭闔,片塵不染,紀大府主好飄逸,只不知又要累得趙家妹妹如何操勞呢?”梅倩瞥了紀澤一眼,淡淡道,話語中夾槍帶棒,不乏拒人千里之感。
“呃,呵呵...近來身體如何,這幾日整軍可還經受得住?”紀澤打個哈哈,無視梅倩的冷淡,換個話題關切道。
“屬下無恙,不勞府主大人關心,大人還是過去多替雪兒妹妹分擔些吧。”梅倩神情淡淡,話語更顯冷硬。不知因爲身體康復,還是趙雪來了的緣故,之前已與紀澤頗有默契甚至曖昧的梅倩,近來對紀澤卻是不假辭色。
紀澤不由苦笑,很顯然氣氛不對,不過“賤”強又自戀的他毫不客氣的在心裡將此歸結到了吃醋之上。摸了摸鼻子,他笑着辯解道:“爲上者把握大局,盯緊重點足矣,切不可事必躬親。凡事當知人善任,充分放權,從而令團隊他人得以進展所能,自身只需事前嚴明規則,事後獎功罰過便可。”
紀澤的吹噓之言,確也出於本心,雖然他的放權並不像他自己說得那麼幹脆,卻是遠勝過這個時代的大多首腦,其效果也還不錯。事實上,夷州的開發中紀澤便是如此行事,他只做了份整體規劃,具體事務幾乎很少干預。
然而,紀澤說得天花亂墜,梅倩依舊不爲所動,縱是她眼中閃過贊同,嘴上卻只是淡淡道:“是嗎?”
像被突然扼住喉嚨,紀澤無語,差點憋成內出血,更是感覺一扇曾經短暫開啓的大門再度對他關閉,咋使勁也無法推開。得,冰山女再現冰冷本色,他也只得一邊退去,一邊左顧右盼道:“呵呵...呵呵...今個天挺不錯嘛...”
恰此時,有人送來了臺階。卻見一艘銅鯧快艦箭一般駛入港灣,直奔狂鯊一號而來。在那銅鯧船首,一名身背三面小紅旗的軍卒正翹首以待。若料不差,當有緊急信報送來。紀澤如蒙大赦,邊迅速溜走邊乾笑道:“對了,那邊怕有重要消息,我去看看,你歇着,不用送,不用送了...”
看着紀澤飛也似遠去的背影,坐在椅上壓根沒動更沒送的梅倩,忍不住噗嗤一笑,猶如冰雪融化,只是,她的眼中隨即閃過一片茫然,面上也再度恢復清冷...
這邊的紀澤已經收到信報,卻是一份來自樂島,經由蘭嶼基地轉呈的紅色緊急鴿報。其內容看得紀澤,乃至身邊其他人,悉數目瞪口呆,甚至哭笑不得。因爲,名義上正要詔見紀某人的那位傻皇帝,“何不食肉糜”的極品天子晉惠帝司馬衷,竟然恰逢其實的掛了,且洛陽城已有傳言,天子死於中毒,乃東海王所爲,暗流涌動,內鬥再起。
《資治通鑑》有載:“(光熙元年)十一月,己巳,夜,帝食餅中毒,庚午,崩於顯陽殿。”
《晉書》則雲:“(晉惠帝)後因食餅中毒而崩,或雲司馬越之鴆。”
按說這對華興府與紀澤是個好消息,因爲晉廷近期是沒空對付華興府了,甚至紀澤都理直氣壯的無需應詔上京了。但在謔笑之餘,紀澤不免哀嘆,正史中的西晉便是這般沒個消停,方見穩定復又亂起。而類似他紀某人這等不臣之輩,如石勒,如王彌,如匈奴,如巴氐,就是一次次利用這等機會發展壯大,直至推翻晉廷,乃至五胡亂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