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喜北郊,土山之上,從弓騎洗禮下僥倖逃生的馬韓步卒喘息甫定。箕煥卻不敢稍歇,已然開始四下吆喝,爭分奪秒的指揮還能動的步卒恢復編制,處理傷病,並利用地形設壕搭樁,組織防禦。憑藉己方如今的士氣與狀態,他可不敢保證血旗軍是否會直接攻上來,更不知那將是何等結果,只能以最大努力,盡人事聽天命了。
剛剛分派完任務,不待箕煥喘口大氣,他的親衛長卻是面色古怪的湊近,手指西南方向,低聲提醒道:“大帥,您看,前軍那邊在做什麼?雙方怎麼還沒接陣?是血旗軍正在勸降嗎?”
呃!箕煥這才愧然想起,自己麾下還有一支斷後送死的前軍,之前忙着率中後軍逃命,他幾已將之給忘了。經一提醒,他忙擡眼遠眺,跟着就有點傻眼,本以爲早該斷送掉的前軍,此時竟然依舊嚴陣以待,而在他們的南方,亮閃閃一片的,豈非正是又一股血旗騎軍。只是,最早出場的他們,怎生還不動手?直娘賊,又是捨不得自身傷亡嗎?
“隆隆隆...”驀地,東南方傳來馬蹄轟鳴,那片亮閃閃的鋼甲洪流,恰在箕煥關注之際,向着馬韓前軍加速奔馳。箕煥心頭猛的一跳,伴以難以遏制的憤懣憂懼,血旗軍等到此刻才發動攻擊,莫非是爲了打擊士氣,專門演練給他們這幫馬韓殘軍看的...
馬韓前軍所在,劉靈親率蒼狼中軍,已然開始了一場以騎克步的碾壓。箕煥那位親衛長的猜測不假,之前血旗一方的確對馬韓前軍進行了勸降,卻被那位鐵骨錚錚的千夫長斷然拒絕。既然不降,面對騎軍又進退不得,無奈結陣硬抗的馬韓前軍,只得迎接蒼狼營的怒火。
“嗡嗡嗡...”奔騎滾滾,雙方逼近,令夷兵們咬牙切齒的是,相距遠在一箭開外,血旗陣中便發出了齊聲嗡鳴,不消說自是踏張弩了。還好,掃一眼天空迅速逼近的箭雨,估摸也就三四百而已,得,躲無可躲就硬扛吧!
“噗噗噗...”然而,馬韓步卒們轉瞬便意識到,自家所謂的硬扛,面對踏張弩的強勁力道根本就硬不起來。別說他們大多僅是皮甲,便是皮盾抑或少量軍官的鐵甲乃至燦燦金甲,也只有被貫穿的份兒。弩雨洗禮之下,成片的馬韓步卒中矢,中矢必倒,多有透體,甚至不乏串血葫蘆。
“直娘賊,接下該看咱們的了...”扛過弩雨,馬韓步卒們口中怒罵,弓手們更是紛紛將兇狠眼光瞪向對面。然後,他們的神色就精彩了,先是愕然,繼而不屑,再又是愕然,最後則是驚懼。
能讓馬韓步卒的神情如此豐富,卻因弩雨過後,血旗騎軍竟在進入一箭距離之前突兀變陣。頭前身着亮燦明光鎧的蒼狼騎卒,不約而同的撥馬外分,或左右包抄,或適度減速,任由後方隊伍繼續前突,自身則銜尾接入陣中。初始還令馬韓步卒視爲膽怯的舉動,在經歷系列嫺熟配合,重新呈現爲一個鋒矢陣之後,正應馬韓前軍軍陣的,已是一隊整齊排列的黑甲騎兵,連人帶馬,從上到下的全副黑甲!
“唏...”土山之上,儘管無法像前軍步卒那樣身臨其境,箕煥依舊看得一個激靈,繼而目光一閃,脫口驚呼道,“莫非這就是,就是血旗軍的重騎兵,據傳能夠正面擊敗甚至碾壓鮮卑胡騎的那種具裝重騎!?”
沒錯,這正是血旗軍的一大王牌——重騎兵,不過,東萊一戰之後,血旗軍對其已然不再捂着蓋着。先前之所以發動時間被明顯推遲,非但有着故意殺雞駭猴的意味,更因這些“老爺兵”的存在,其轉入戰鬥狀態的慢條斯理,可是連性急的劉靈都無可奈何的。
蒼狼營中,順應各軍主將的秉性,左右軍主司弓騎,側翼襲擾,劉靈的中軍則主司突騎,正面破陣。破陣殺氣重騎兵自會被蒼狼中軍盯上,在劉靈的強烈要求下,他的直屬親兵屯已有兩隊轉職爲重騎兵,非是裝備不起更多,實是重騎兵太拖累速度,太佔據輜重。而今難得有次實戰機會,劉靈分明是要炫上一把。
幽黑的全身重甲,精選的高大戰馬,森寒的超長騎槍,齊整的突進陣列,以及馬甲的猙獰配刃,令這支重金打造的重騎猶如來自地獄的惡魔。連老遠旁觀的箕煥都倒抽冷氣,驟然正迎其鋒的馬韓步卒們,頓時感受到了一股無堅不摧的威勢,一股令人窒息的殺氣,怎不驚懼?
“嗖嗖嗖嗖...”隨着重騎兵進入馬韓軍卒的一箭之地,驚懼的夷兵們拼命的射出箭矢。箭雨掠過低空,狠狠撲向對面的黑色騎陣,可令馬韓步卒們絕望的是,除了叮叮噹噹的聲響,對面的重騎兵竟是全然不受影響,好似箭雨什麼的皆與他們無關,他們僅是沉默的加速加速再加速,其沉重而急促的蹄聲,則令馬韓步卒們心驚心驚更心驚!
“嗖嗖嗖...”倒是重騎之後的尋常突騎,趁着重騎已然騙走了馬韓前軍的箭雨,這才控制着節奏進入敵軍一箭之地,並以一撥箭雨向這塊戰場宣誓他們的存在。可惜,身在重騎之後,他們的風采註定將被完全遮掩。
終於,重騎兵勢不可擋的衝至了馬韓軍陣之前,沒有吶喊,沒有猙獰,僅有金屬面罩後一雙雙冷漠的眼神,還有一杆杆格外粗長的騎槍,它們具備適度的彈性,遠隔數個馬身的距離,便粗野的擊向了螳螂擋車般的馬韓步卒,與其說它們是捅刺,不如說是蠻不講理的衝撞!
“砰砰砰...”前排居中的馬韓盾兵還沒明白什麼回事,還不及驚呼,就隨着他們的大盾一道,被巨大的衝擊力掀飛;第一排之後是第二排的槍兵,可憐他們的長槍太短,不及觸及重騎兵的人馬,便也被幹淨利落的撞飛。
一二排之後,接着又是第三排,一樣的被撞飛,而撞飛之後的下場,基本就是落地再無動靜,直至沒於重騎兵緊跟而來的鐵蹄之下,化爲可憐的肉泥。倒也不乏重騎夾縫中的漏網之魚,以及重騎矢陣兩側的馬韓步卒,操傢伙向着重騎奮起反擊,怎奈除了叮叮噹噹打鐵,愣是無處下口,直至在絕望中被後續重騎撞翻踩死。
然後,是第四排,再然後,沒了,的確沒了,至少成排結陣的步卒沒了,重騎之前僅餘逃跑不及的倒黴身影。這一刻,反應過來的馬韓步卒們已然崩潰,沒誰還願毫無意義的擋在重騎坦克面前作死,其崩潰之快,甚至都沒給重騎們機會演練排間換位的臨陣技巧...
“嗖嗖嗖...”“噗噗噗...”既然馬韓步卒已經大亂,既然重騎兵在前方勢不可擋,那麼緊跟其後的輕裝突騎們,就無需傻叉的提着馬刀乾瞪眼了。弓箭乃至連弩,就尋着兩側那些還不潰逃依舊持械的夷兵,甭管是死戰不退型還是嚇傻呆懵型,先清清刺頭再說。當然,政策是要講的,韓語的呼喝已然山響:“跪地免死!跪地免死...”
前軍中央,準確說是十息之前的前軍中央,一名身着鐵甲的馬韓騎將好一身馬上功夫,又是橫擋豎格,又是鐙裡藏身,又是鐵板橋,總算招架了幾根騎槍的攻殺。可當他重新坐起,正欲催馬挺槍,刺殺對面一名重騎的時候,斜刺裡卻又突兀冒出一杆騎槍,疾如奔雷,砰一聲將其掃落下馬,從而令其像似尋常小卒一般,在重騎鐵蹄下化爲肉泥。
這位騎將正是這支馬韓前軍的千夫長,將之擊落馬下的,卻正是劉靈本人,遠勝常人的膂力令他將粗長笨重的騎槍使得更像是任意甩動的硬鞭。而隨着這名千夫長斃命,螳螂擋車的馬韓前軍徹底崩潰,接下來的,只能是面對四腿騎兵追捕下的紛紛投降,頗一副虎頭蛇尾。
“蒼狼中軍!”輕鬆碾陣,業已踏破一切阻擋後的劉靈,高舉手中騎槍,無比騷包的狂吼道。迴應他的,則是中軍騎卒們響徹戰場的口號:“無陣不破...”
“咕!咕!咕...”土山之上,遠遠看完前軍崩潰的過程,短暫卻霸烈的過程,箕煥不禁吞了把口水,可傳入他耳裡的,卻非僅有一聲,而是身邊此起彼伏的吞嚥聲。掃眼看去,則是一張張蒼白而僵硬的臉。
箕煥並未責怪自家軍卒們的怯懦寡識,因爲他自己其實也不比他人強多少。儘管距離之遠令他不足以看清前軍的戰場細節,但血旗軍那一小撮重騎兵,從突兀路面到碾壓破陣,僅是尋常跑馬一般的程序,在丁點時間內便徹底擊潰了自家的前軍戰陣。絕非前軍太弱,這分明是對方太過兇悍了。
如果說箕煥之前還在懊悔自己中計令中後軍自亂陣腳,現在卻已舒暢了許多。至少,他這個主帥通過身先士卒,帶領他們闖過了蒼狼弓騎的攔截擊潰,更還提前躲過了重騎兵的粗暴碾壓,將本該覆沒的大軍,愣生生帶到土山這處苟安之地。所謂五十步笑百步,果然有對比才有正確評判嘛!
不過,箕煥的阿Q之樂僅僅維持了片刻,便有軍將前來,吞吞吐吐的稟報道:“大帥,傷亡統計完畢,目前,土山上尚有,有軍卒兩,兩千二百多名,其中重傷三百,輕傷六百!”
“這,這,這麼少嗎?戰前五千常備軍卒,加上五百親兵,某麾下可是有着五千五百啊!”箕煥腦袋一嗡,口中喃喃,好險沒來個心絞痛給掛掉。他之前早已想到過傷亡慘重,可真沒想到短短片刻的交戰,自家就已折損了六成軍兵,算上傷亡更是接近八成。就這還是被困在小土山上苟安一時,孰知己方是否就能度過這一劫呢?
可對方呢?四下找找,揉揉眼睛再找找,箕煥花了好半天眼力勁,卻令自己的情緒愈加負面。只恨那血旗騎卒,殺死殺傷那麼多馬韓勇士,自身倒斃戰場的卻僅二三十而已,約摸算上所有傷亡,當也不到百人減員,這叫他箕煥情何以堪?
“大帥,敵軍又圍上來了。”親衛長打斷了箕煥的神思不屬,手指土山下方道,“他們已然清理戰場,恩,還在包紮救護我方傷員呢!”
收起紛繁思緒,箕煥端詳圍向土山的敵騎,見他們並未棄馬結陣,顯然不是準備攻取土山,暫時倒也不甚爲意,畢竟僵持圍困早在預料之中。掃眼戰場,前軍的戰鬥已然結束,除了直接被重騎撞死踩死的,或是死在踏張弩下的,餘者基本都乖乖成了俘虜,倒能有個五六百人。自然,一應輜重甲帳都成了血旗軍的繳獲。
不過,真正令箕煥瞳孔收縮的卻是血旗軍此時的救死扶傷。輕傷的包紮,重傷的擔架,看架勢,恨不得有口氣的他們就會去拯救。甚至,在土山的一箭之地內,血旗軍都派出俘虜,在馬韓中後軍留下的血路中去搜尋可救之人,就好像這些人的負傷全然不是他們造成的一樣。
“直娘賊!之前還打生打死,現在卻扮成懸壺濟世,這幫漢人在搞什麼鬼?”撓撓後腦勺,親衛長替箕煥問出了心頭的狐疑,“難道就是爲了俘虜賣奴那點賺頭?至於如此盡心嗎?”
沒有血旗軍兵回答親衛長的疑問,風中恰時飄來了土山上馬韓傷員的竊竊私語:“這血旗軍狠歸狠,可救護傷員卻不含糊,別說咱們目前失了輜重,便是入了尚喜城,怕也沒這待遇。唉,早知道剛纔咱就直接倒在半道了,當漢人的俘虜固然不爽,可總比傷口感染受罪,甚至不治丟命要好啊。”
“可恨,血旗軍這是亂我軍心,弱我鬥志!”親衛長勃然變色,恨聲請命道,“大帥,請讓卑下將那些亂嚼舌頭的傢伙尋出,斬首示衆,以儆效尤!”
“罷了,此乃陽謀,我軍已然被困,更兼斷了水糧,便是震懾一時,也難持續一日。”擺擺手,箕煥掃眼戰場雙方,不無頹廢道,“唉,某還是小看了血旗騎軍,憑其此戰之威,非王城再遣重兵,左近方國焉有援兵敢來相助我等?”
聞得箕煥此言,其身邊幾名軍將齊齊一震,俄而,一名心腹千夫長半跪行禮道:“大帥,事已至此,我等皆可戰死,然大帥既爲馬韓王族重將,又身系東南戰局,安全與否涉及我馬韓軍心民心,卻絕不能閃失。是以,卑下尚續利願率步卒殘部,掩護大帥夜間突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