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潁三岔口衝突可謂雷聲大雨點小,其傷亡總計也就數十淮南軍兵外加一艘艨艟,相比孟家堡事件可謂不值一提,便是相比同時期血旗軍發生在中原地區的其他大小衝突事件,傷亡也屬一般。但是,這一走舸對艨艟的示範戰例,一經有心人迅速傳開,卻令大晉各方對血旗軍方興未艾的聲討驟然降溫。
作爲東羅馬拜占庭帝國在冷兵器時代殘喘數百年的重要保障,神火油在晉境內的悍然登場,着實嚇尿了橫行江河的一應大晉水師,誰都受不了一個照面便船毀人亡的坑癟戰鬥,那麼,在想出辦法反制神火油之前,誰人還願與血旗水軍對壘?誰人又能遏制血旗水軍縱橫淮水?由是,血旗軍陷入中原腹地的勤王之師就不會孤立無援,那麼,誰又真願爲了遏制華興府強自出頭,與這樣一支後背無虞的強軍死磕呢?
繼淮南水師之後,第二個捏鼻子被迫承認血旗軍水上霸主地位的便是江南水師。三岔口事件後的第三天,之前從南陽調往瀛州暫駐的安海第二軍團,在陶飈的率領下,興沖沖趕到了長江口。渾不知風頭已被呂翔搶走的他們,打出搜尋華興府某艘失蹤商船的蹩腳理由,徑直闖開沿途水卡,沿江西進挑釁,目標直指江南都督司馬睿所駐的建業城(後世南京)。
令陶飈憋悶也令世人大跌眼鏡的是,司馬睿不愧爲史上最有涵養也最熊包的開國皇帝,愣是沒敢跟血旗軍頂牛,其實司馬睿一度也想打一架來着,可得知三岔口賭鬥實況的江南大族們,卻不願拿賴以自保的水軍家底去當燃料啊。
最終,還是顧榮這個華興府的“無冕國戚”屁顛顛出馬,在安海水軍抵達建業之前,先一步截住陶飈一番溝通,才止住了安海水軍前往建業打臉司馬睿的過分行徑。當然,就孟家堡事件,司馬睿交份態度轉變的表奏是必須的。
短短時間,一度就孟家堡事件批判血旗軍的地方大員們接連改變態度,如周馥的沉默退縮,如司馬睿、裴盾的轉爲中立,甚至苟青州的倒打一耙。但不論各方說的是什麼漂亮話,中心意思都是要求晉廷顧全大局,要求豫州府相忍爲國,更是表達了自家不願無端尋血旗軍打生打死的基本訴求,畢竟別個血旗軍真是勤王來的,僅是想要擄些泥腿子走人嘛,匈奴圍攻洛陽咱們都沒出兵呢!
與之相對的,是血旗軍的一再增兵,先後分兩次,再把近五萬的軍兵送至豫州,又從所聚移民中徵募了數萬民兵,一時號稱二十萬血旗雄師。華興府這分明是不惜一戰,破罐子破摔的流氓態度嘛,可如此一支大軍彙集,虎踞中原,能夠做什麼?下一步又要做什麼?弄不好就是又一場中原危機,又一場匈奴攻洛,論烈度絕對更甚!
由是,逼近伊缺血旗大營的晉軍悄然退回了洛陽,抵近潁川的乞活軍灰溜溜縮回了虎牢,南陽郡兵則無視了血旗軍隨後的無端入境,各地頻頻搗亂的鄉紳兵匪們也如冬蟲般蟄伏了身形,頓令之前還沸沸揚揚動輒擦槍走火的中原轉眼便萬馬齊喑。
不止於此,豫州荊州這兩個移民輸出大戶兼苦主,乃至同樣代表司州苦主的晉廷諸公們,此刻皆瞪大眼睛啞然噤聲,那些名士賢達們對華興府的慷慨指斥更是絕跡。畢竟,拳頭纔是硬道理,士林施壓既已不好使,誰都不敢再行刺激血旗軍,惹毛了別個不光要移民,而是要打內戰咋辦?嘿,若將勤王之師逼成了董卓進京,不管日後能否收拾亂子,估計都跟他們這幫現任當權者無關了啊...
十一月二十五,就在中原氣氛極度凝滯之際,一份來自安海大將軍紀某人的奏摺,冠以《安內三策》,姍姍來遲的上達天聽,同時也在有心人的故意宣傳下迅速廣傳民間。《安內三策》中,紀某人大談攘外必先安內,治亂必先治民,所謂亂世生流民,流民擾亂世,必須控制流民,保證百姓安居樂業,從而遏制魏復、汲桑之類叛軍的生存土壤,纔好集中力量一致對外,這也是血旗軍被迫增兵中原的根本原因。
以大晉忠臣老成謀國之姿,紀某人提出治民三策如下:第一策,抵制內戰,非勾結外胡,非謀朝篡位,大晉各方不得動兵互攻,否則天下共擊之;第二策,官府輕徭薄賦,嚴明法紀,豪強減租減息,體恤民生,杜絕本地百姓轉爲新的流民;第三策,大力安置外地流人,使其安居樂業,倘若地方力有不歹,可由華興府遷至海外安生,而流人於海外墾荒收穫,稅賦可以回補晉境,緩解錢糧壓力,變亂爲財!
這一份奏摺,頓令中原地區的緊張氣氛爲之一緩,也給晉廷諸公與地方大員們遞上了一個體面收場的臺階。畢竟,《安內三策》本身是好的,絕對順應人心,難以指責,表面道理上諸方都可以接受,一場突如其來的中原危機或將就此和氣化解。
於是,晉廷就此作出了積極反應,在華興府駐京使節童崖的懇請與陪同下,東海王派出了麾下要員前往血旗軍伊缺大營,以與血旗軍督帥祖逖商討細節。出使者正是劉琨的兄長劉輿,憑其與祖逖的私交莫逆,也可見司馬越此番的誠意之足...
伊缺大營,背倚青山,側憑伊水,扼守山缺,把控着洛陽南下荊州南洋與豫州弋陽的主要通道。這一日,夕陽殘紅,寒風瑟瑟,枯葉蕭蕭,南下伊缺的官道上,緩緩駛來一隊人馬,越過避至道旁的流民,直奔大營而來。
這彪人馬中間,是一輛頗爲寬大的馬車,某一刻,車廂窗簾拉開,露出一張中年人的面龐,瘦削蒼白,難掩疲憊,鬢髮間更有縷縷白霜,正是劉輿。或因經不得風,他旋即一陣劇烈咳嗽,待得喘息稍定,這才手指道旁三五成羣的流民百姓,搖頭苦笑道:“竟連京畿百姓都如此攜家帶口的投奔血旗軍,移民海外,朝廷失職,我等無能啊!”
“劉公萬莫自責,天災兵禍,年年欠收,流人更是成千上萬,您縱是鞠躬盡瘁,卻也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呀。若論爲政勤勉,不說朝廷上下,便是童某也知首推劉公。這等慘淡光景,理當負咎者大有人在,怎可歸罪劉公您啊。”車廂之內,一個年輕的聲音傳出,滿是真誠,出言者正是與劉輿同來的華興府駐京使節童崖。
三年的在京磨礪,周旋於權貴之間,兼負拉攏探詢之責,童崖更顯幹練,也更具士人風範。不過,對眼前這位風評爲“輿猶膩也,近則污人”,且行事狠辣,更在年初幫助司馬越清洗朝堂,謀劃誅除繆播、王延一衆帝黨的劉輿,童崖卻真心敬重,畢竟劉輿絕對是個全心做事的人,一力維繫着東海王的錢糧輜重,也維繫着飄搖晉廷的財政。只可惜,結合情報,看情形鞠躬盡瘁的劉輿只怕真的快要死而後已了。
(注:《晉書》有載:“(劉輿)洛陽未敗,病指疽卒,時年四十七。追贈驃騎將軍。”算時間,劉輿的英年早逝就在明後兩年。)
“呵呵,童老弟過譽了,身爲人臣,國難至此,又何以推脫...咳咳咳...”劉輿苦笑着答道,禁不住又是一通咳嗽。
“劉公身體有恙,還是莫要開窗了,多加保重呀。歇歇,喝口熱茶。”童崖目露不忍,忙起身遞過熱茶,並示意侍童給劉輿捶背順氣。也就此時,南方傳來一陣馬蹄轟鳴,風中更已飄來一陣朗笑:“慶孫兄,慶孫兄,小弟迎接來遲,莫要怪罪呀,哈哈...”
來的正是再度返回伊缺坐鎮的祖逖,不過軍兵卻已增至戰輔兵兩萬兼民兵兩萬,局勢未定下他卻未敢親赴洛陽,是以此番倒是他三年多來首次見到劉輿。須知劉輿可是聞雞起舞好基友劉坤的兄長,過往沒少打秋風的交情,祖逖自然見面欣喜。
然而,奔騎近前,甫一見到聞聲下車的劉輿,祖逖卻是一怔,眼圈都有點紅了,他連忙跳下馬來,搶步上前扶住劉輿,不無顫音道:“這,這,這,三年未見,兄長何以清減如斯?”
“呵呵,時局多難,未免操心了些,御醫囑託我少些操勞,多些調養,可哪有空閒?這不,匈奴剛走,你血旗軍又來了。”劉輿輕捶一把祖逖的肩頭,不無打趣道,“倒是你祖士稚,如今手握二十萬雄師,痛擊胡酋,兵逼洛陽,愈加意氣風發了呀。”
“兄長折煞小弟了,我血旗軍此番勤王之後,僅爲移民,若無天大變故,決計不會挑起大戰,兄長儘可放心調養。”祖逖忙出聲勸慰,扶着劉輿道,“兄長快快上車吧,外面風寒。”
“無妨,坐了這麼久,卻也悶了,前方已距營門不遠,士稚若是不急,便陪爲兄走走吧。”淡淡一笑,劉輿一邊緩步前行,一邊手指遠處營門排隊領餐的流民,不無感慨道,“遙想四五年前,在潁川偶遇紀子興,他還是一名朝不保夕的雜牌將軍,甚至擔心被人加害,不敢在許昌多呆一刻,孰料短短數年,便能派出雄師,強行將粥棚開到洛陽門口了。”
漸從初見情緒中恢復平靜,祖逖也隨之喟嘆道:“是啊,昔年主公便胸懷大義,有志於扶危濟困,如今果能援助四方,卻不知何時方能彙集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