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興元年,十月二十,辰時,晴,中丘城。
中丘城中央主街,有座金碧輝煌的南向門樓,其上掛有“平壽侯府”的燙金牌匾,門外兩側最顯眼位置,豎有兩根高大氣派的樑柱。單憑這座大門,以及這兩根樑柱,便知此間必爲郡望人家,而這座府邸的主家,就是中丘郡最大的門閥之一——中丘盧氏。
所謂門閥,也即士族、高門、世家,是在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方面佔有主導地位的家族。漢家門閥制度起於兩漢,興於魏晉,曹魏的“九品中正制”確立了門閥的政治特權,而西晉依憑官爵決定授田的“佔田制”則進一步確立了門閥的經濟特權。相比真正的大晉高門,中丘盧氏僅屬下等士族門閥,但在中丘郡,其卻堪稱參天大樹。
“噠噠噠...”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不久,西城門方向馳來了風塵僕僕的三騎郡兵。距離府門還有二十丈,來騎便即翻身下馬,爲首的一名都伯(督法官,位比百夫長)把繮繩甩給兩名隨卒,自己則略整衣冠,快步行往盧府大門。
路過門側的樑柱,那都伯不自覺的彎了點腰,眼底閃過異樣的神采。門閥一詞本就源自門第與閥閱的合稱。“第”指的是府門面向大街,代表着地位顯赫;而“閥閱”指的正是門側的這兩根樑柱,左稱“閥”,右稱“閱”,刻有盧氏祖上的功績與官曆。都伯是名依附盧氏的門生故吏,盧氏這種與生俱來的地位榮耀,怎不讓他這名黔首羨慕嫉妒恨。
盧府書房,富麗典雅,頭髮略白的家主盧錦正襟危坐,其長子盧闡則垂手側立。必須承認,百年士族經過數代美貌主母的基因改良,大都擁有一副好皮囊,如果撇去眼中的盛氣凌人,這父子二人皆可贊句丰神俊朗。此刻,他們前方,那名急報求見的都伯已經跪禮起身,正向二人仔細稟報,內容恰是王家寨之事。
“你是說,除了少單于丹沛,遼西烏桓五百餘人悉數葬身王家寨,出手者竟爲血旗軍。那位血旗將軍都被幽並聯軍懸賞征剿了,還不躲在山中消停幾天,竟敢做下這等大事,莫非嫌命長不成!”聽完都伯稟報,盧錦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氣,強按心中震驚,他猶自確認道,“對了,此戰他們是先行燒山、下毒,暗算烏桓人之後,最終纔敢動的手,此言可真?”
“正是,昨日我軍探哨午後抵近王家嶺,卻被阻截,待得大隊人馬傍晚抵達,王家寨已經人去樓空,僅有五百餘烏桓屍體。至於血旗營燒山下毒之事,乃我軍入山途中恰遇敗逃出山前往鄴城的丹沛少單于,由其口中得知。”都伯連忙稟道。
“你先下去暫歇,稍等後隨本官前往太守府。”盧錦擺擺手讓那都伯退下,臉上隨即掛上愁容。血旗軍跟他沒關係,胡人死光了他還有點開心,可戰事幹嘛要在中丘郡轄境呢?
作爲中丘賊曹掾(公安局長),本是司職治安捕盜,但隨着地方武裝的興起,盧錦基本擔當了已被晉武帝取締的郡尉之職,手中更實際掌控着中丘近半郡兵,這也是他盧氏在中丘呼風喚雨的本錢。然而,這等大事發生,他這個賊曹掾卻是難逃干係的,據說在血旗軍起兵的趙郡,那個不作爲的倒黴賊曹掾已被幽並聯軍解職待辦,他盧錦可不想步其後塵。
“父親大人莫憂,那血旗軍無非一羣敗兵亂民,歷數其戰績,均憑埋伏偷襲下毒這等陰損伎倆,真實戰力有何可懼?至多我等堂堂正正入山征剿,血旗軍若是逃離,幽並聯軍也無法責難我等,倘若幸運得手,那血旗軍有高價懸賞,可是大功一件啊,沒準我盧氏還可籍此進入王大都督法眼呢。”看出盧錦心事,任職賊曹佐史的盧闡進言道,“況且,山中還有個厲飛鷹,我等可不缺地利。”
“嗯,血旗軍卻是跳樑小醜,但時局難測,我盧氏兵力寶貴,若非必要,還是莫要爲其折損的好。爲父這就前去太守府,商議如何消弭此事。”盧錦手撫長鬚,目光閃爍,旋即吩咐盧闡道,“有備無患,你且傳信厲飛鷹,讓其打探血旗軍動向,若是可能,可先行示好,最好獲其信任,呵呵。”
“嘿嘿,父親大人高見,如此用間,足可事半功倍啊。”盧闡先是一愣,隨即明悟道。可笑這對陰險父子,尚還不知厲飛鷹業已成了無頭鬼,卻再無法聽他們使喚了。
“爹,又出事了。”不過,就在盧錦準備離去之時,一名風塵僕僕的戎裝青年衝進屋來,邊擦汗邊嚷嚷道,看裝束任職郡兵屯長。不待那青年再說,盧闡便打斷斥道:“四弟,書房之地,父親大人在此,你怎可如此失禮,成何體統?”
“見過父親大人,見過長兄。孩兒心急要事,適才失禮,還請父親大人恕罪。”那青年忙賠禮認錯,低頭之際,眼中卻閃過慍怒。
盧錦有四子,長子盧闡隨侍盧錦身邊爲官,二三兩子不學無術,進來的四子盧旭是個庶子,武藝不俗且頗通兵事,在郡兵中小有威望,自然沒少被盧闡藉口敲打。嫡庶有別,家主是要傳給長子盧闡的,儘管盧錦頗喜這名夭兒,卻也不會干涉盧闡立威之舉。他淡淡道:“旭兒,你不是已經派人回稟了嗎,怎不駐守山口,反又放下隊伍回城了呢?”
“稟父親大人,昨夜我方遣劉都伯返回不久,便在山口遇上一個鬼祟之人,其自稱血旗軍一名隊副,希望棄暗投明,舉報血旗軍與其賊首紀虎。據他所說,昨日參與襲殺烏桓人的還有摩雲寨人馬。”盧旭簡單解釋兩句,這才說到正題,“那廝知曉血旗軍如今藏身之地,卻謹慎的緊,非要面見太守才肯吐露實情,哼哼,我只得將之緊急帶回,現正在院中等待。”
“哦?做得不錯,讓人帶他進來問話吧。”盧錦眉頭一挑道。
盧旭依言出房,不久他便帶着兩名護衛,監看着一名身披皮甲之人進屋,那人不是鄧喜還能是誰。見盧錦高居正坐,鄧喜腿一軟,立即跪倒道:“小人鄧喜,見過大人!”
掛上一副和善,盧錦頷首道:“你既想棄暗投明,那便說說血旗軍詳情吧,若是消息果真無誤,本官少不了你的好處。”
鄧喜一臉爲難,眼珠亂轉,支支吾吾就是不想交代。一旁的盧旭大怒,劈手就給鄧喜一個耳光,斥罵道:“你這草民,太也大膽,竟敢有問不答。家父身爲本郡六品賊曹掾,豈會貪圖你那點小小功勞?”
眼底暗自閃過憤恨,鄧喜霎時都有點後悔了。作爲虎嘯丘便跟隨紀澤的血旗營老人,鄧喜曾因偷看女兵洗澡而當衆受罰,並從隊副職位被一擼到底,就此恨上了紀澤。他斷然背叛血旗營一是爲了高官厚祿,一是不忿自己身爲紀澤最早的幾名骨幹,而今竟比太多人位卑,甚至頂頭隊率梅贊之前還是他帶的兵呢!可現在看來,似乎高官厚祿並不易得,而這些士族高門更比紀虎難侍候多了。
這一刻,鄧喜突然明白,念及舊情的紀澤雖不喜他品行有虧且作戰耍滑,但因他並無大惡,在雄鷹寨擴編時仍將他任命爲預備隊副,其實這個軍職的特點不就是適合他鄧喜的安全混吃嗎。當然,世上沒有後悔藥,身陷這樣一家高官士族,本非鐵骨的鄧喜這次沒敢再行堅持,乖乖答道:“血旗軍如今聚衆千餘,有兵卒六百上下,正盤踞飛鷹嶺。對了,飛鷹寨原寨主厲飛鷹中了紀虎調虎離山之計,已被血旗軍給滅了...”
“鄧壯士先下去休息吧,我遣書吏筆錄,你將血旗軍兵力、裝備、防禦乃至軍官等等詳情理清。只要覈實無誤,本官自會上報,與你兌現懸賞。”待鄧喜說出血旗軍大概,盧錦擠出笑容,揮揮手道。
將出房門,鄧喜突然臉色一白,似乎想明瞭什麼,他猛一咬牙,驀的轉身跪地,磕頭不斷道,語音中卻難掩驚惶:“小的不求封賞,只盼得一依附。但求家主收留,小的願爲盧氏肝腦塗地也在所不辭。”
淡淡看了鄧喜稍傾,盧錦呵呵一笑道:“盧某喜歡聰明人,你好生出力。我盧氏不會虧待有功之人。”
鄧喜出門之後,屋內一陣無語,得知血旗軍滅了飛鷹賊,剛還準備傳令厲飛鷹去算計血旗軍的父子二人面面相覷。愣了會神,盧闡率先怒道:“厲飛鷹是我盧氏之人,對我盧氏忠心耿耿,沒少立下功勞,血旗軍太也猖狂,四處殺胡惹事就罷了,竟敢犯到我盧氏頭上,他真當自己是五品將軍嗎,哼,此仇必須得報!如今幽並聯軍正大舉征剿血旗軍,恰是一次良機,我盧氏正可公私兼顧,一舉兩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