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歷三年,三月二十八,酉時,陰,司州廣平郡,襄國北門。
“隆隆隆...”襄國城北,軍號嘹亮,萬馬奔騰,塵煙漫天。伴着片片旗幡招展,一支盔明甲亮的萬人騎軍,從原野盡頭漸漸現出身形。熠熠生輝的明光鎧甲,映射着晚春的驕陽,令他們猶如身處一片光的海洋。而在那片光耀的中央,一面大幅血旗正散發着刺目的紅,迎風獵獵,懾人心魄!
襄國早已四城緊閉,大街小巷的驚呼嘈雜則在巡城軍兵的驅散下,很快變爲萬人空巷,而一隊隊的步卒,則攜着各類軍械,分批分區迅速登上既定的城頭防區。一切皆顯得快而有序,經驗老道,不愧是個側重以戰養戰的軍事集團。只是,人人臉上眼中的那份焦慮茫然,乃至身體動作的生硬滯澀,卻令這架戰爭機器頗給人一種鏽蝕之感。
此刻,石生刁膺等人也已飛騎趕至了北門城頭。注意到周邊軍兵的低迷驚惶,刁膺忙用他那並不洪亮的嗓門,憋足了勁,故作朗笑道:“直娘賊!出場再是拉風,再是騷包,再是旗幡連片,聽聲也就萬人而已!哈,三臺尚在我手,這撥萬人騎軍定是繞城越縣,見縫插針溜將過來,後繼無緣,有何可懼,哈哈,是來給我等送菜的嗎?”
三臺駐軍加上民壯也僅剩有五千好不好,只怕是別個沒空搭理吧!?皺眉捱過刁膺那因中氣不足而明顯變調的公鴨嗓音,石生不無腹誹的掃視城頭軍兵,好似刁膺的鼓舞之語效果一般,畢竟,中樞再是拼命封鎖消息,可局勢的惡劣以及石勒的死訊,終歸無法瞞得密不透風。
能被石勒委以襄國留守,石生自有機敏智謀,雖有吐槽,倒也迅速領會了刁膺之意,看城內士氣之低迷,恰有敵方輕兵前來,正該挫之用於鼓舞軍心士氣。眼珠一轉,他遂配合着豪邁道:“哈哈,刁長史所言甚是!既然血旗小兒送菜上門,不吃豈非枉顧對方美意?卻不知哪位將軍技癢,想要下去活動活動,爲我等掙個開門紅?”
“將軍若是信得過,末將石朗願往,定把來敵打個屁滾尿流,爲全城軍民搏一個頭彩!”一名身材健碩的青年胡將排衆而出,昂首請戰道,滿臉的自信。
恰似石生、石聰以及這個請戰的石朗,羯胡勢力中的胡人能被石勒賜姓爲石,多與石勒同出於羌渠部族,屬心腹的同宗鄉黨,但勇悍善戰卻是必要條件。縱然大勢上他們幾無勝算,但相同兵力之下,這些羯胡人的好勇鬥狠卻仍不會消減多少。
“好,石朗老弟可率麾下五千騎軍在北門待命,但有機會,旗號到處,就看你如何大展我羯人之威了!”滿意的拍拍石朗的肩頭,石生壓低聲音,神色轉肅道,“不過,若無軍令,不得擅自出擊,更不可戀戰不歸!城中如今雖可徵得步卒五萬,但精銳騎兵已被石聰折去五千,僅餘萬五之數,且多爲我羯人勇士,可不容任何閃失...”
城頭尚在排兵佈陣,城外的血旗軍則愈加逼近,待得三裡之距,大軍減速停歇,卻有一軍三千兵馬繼續上前。在他們中央高舉的血旗之畔,免不了又是傾斜破舊的石勒纛旗,以及被高高挑起的數個人頭,而每個人頭的下方,還有一面白幡,各自對應注有石勒、石聰乃至逯明等人的名字。
該彪騎兵根本不給城頭石生等人任何答話機會,亦或說是將他們已經看做冢中枯骨,他們抵達城門百丈之距,旋即便開始繞城跑圈,輔以三千人整齊劃一的洪亮口號:“石勒已死,纛旗被繳,首級在此...羯胡必亡,爾等速降,尚可免死...戶田百畝,免徵一年,人人有賑,日米五升...華奸恥辱,數典忘祖,反正立功,可免勒柱...今有冉樑,獻城鄴都,官拜偏將,祖上有光...”
“什麼,主上真的薨了,怎麼可能,他那麼英勇善戰...那真的是主上的纛旗,卻不知那首級是否爲真...”城頭之上,或震驚,或狐疑,或絕望,或竊喜,或彷徨,軍兵們頓時譁然一片,“連主上都兵敗身死了,襄國還能守得住嗎...這般局勢,襄國諸公會怎麼辦,我等又該怎麼辦...”
“快,曉諭全城軍民,城外皆爲謠言蠱惑,絕不可信!還有,組織城頭軍兵,與城外血旗軍對罵,投石牀弩也自由射擊,不得延誤!”城頭之上,刁膺的一張俊臉已被血旗軍字字如刀的誅心口號駭得蒼白,他甚至是越俎代庖的急聲下令,“傳令石朗將軍,儘快率軍於城門集結,隨時出擊,決不能叫敵軍再這般擾亂人心!”
“依長史之言傳令!”石生面色同樣難看,倒比刁膺更爲冷靜,吩咐旗牌親兵之後,他復又轉而安慰起了刁膺這個同繩螞蚱,“長史也勿要太過心焦,主公死訊終歸紙包不住火,堵不如疏,轉投我等還是開誠佈公,並趕在大戰到來之前,儘快轉立嫡長公子弘爲繼嗣,或還有望收拾人心!”
刁膺瞳孔下意識一縮,石勒長子石弘僅僅四歲,此時石生與其說擁立石弘,不如說是他要確立自身在石勒殘部中的領導地位;然則石勒已死,衆人必須有一名新狼王統攝全局,共度難關。石生的威望雖遠不及石勒,但矮子裡面拔高個,其人目下卻是襄國內最爲合適的人了。至於石弘這個牌坊少主日後的命運,現在誰還有空去管?
“唉,也只得如此,我等理當精誠協作,同保少主共度難關。”目光一陣閃爍,刁膺復又衝石生長身一揖,一臉懇切道,“然少主年幼,又值動盪之際,還請將軍勉爲其難,領綱大都護之職,總攝大將軍府一應軍政!”
有刁膺帶頭,其餘文臣武將雖然各有心思,但此時攝政大都護就是一個九死一生的崗位,倒也無人出頭反對添亂,遂陸續附和,懇請石生上位。而石生卻也當仁不讓,只那略顯興奮的臉上,更多的還是凝重與不安。天可憐見,他就是不做大都護,血旗軍若是殺過來反攻倒算,一樣跑不了他石生的頭一號,如今之舉,更多的還是絕境之下的奮力一搏罷了。
“大都護,城下既然出現了主公纛旗與首級,只怕我等不能僅僅驅散敵軍了事了。”主次既定,刁膺諫道,“如今局勢險惡,人心浮動,再涉及人事變動,最忌內部不和。好在我方上下素重軍功,大都護若想扶保少主,有那抵擋血旗軍之可能,還請抓住此戰機會,借哀兵之勢,務必竭盡全力挫敗來敵,最好還能奪下主公纛旗與首級,以收人心,振軍心士氣,從而穩定內部局勢!”
“然也!主公既死,其首級與纛旗豈能再被血旗狗賊所辱!”石生瞬間領會這是他上位立威的一次機會,目中閃過決絕,他也顧不得再保存什麼兵力,斷然喝令道:“石樑,速率你部一千重騎前往北門,隨石朗出戰,定要大敗來敵!石堪、郭權...你等幾人速速集結本部步騎,隨時待命出城...”
“咻咻咻...”石生等人猶在調度重兵出擊,繞城挑釁的血旗軍倒是先有了動作,眼見城頭已然亮出了投石機與牀弩,他們並未遠遠避開,而是貼近城頭一箭之外,向城頭搶先拋射出了附有神火油包的踏張弩矢,首要目標自是側前方有着威脅的牀弩投石機,捎帶着那些驚惶不定的襄國守卒。
“噗噗噗...”“篤篤篤...”如今的華國財大氣粗,蒼狼騎早已人手一弩,三千弩矢帶着點點火光劃過天際,猶如從天而降的一片星雨,狠狠的扎入城頭。鮮血飈飛之餘,神火油包更是點起火苗簇簇,雖因量少不至引發大面積火災,卻也足夠叫守卒們喝上一壺。
要說石勒軍兵也非善茬,多年縱橫絕非白給,城頭盾陣也算密不透風,更有軍兵張弓以待,怎奈他們首次與血旗軍對戰,對於血旗軍弓箭射程外的生猛打擊,尤其是落在城頭乃至盾牌上那些極難撲滅的神火火簇,委實有點措手不及,儘管傷亡不多,卻免不了一陣雞飛狗跳。
而固定在城頭的那些目標更大且木質易燃的牀弩投石機,更被神火一濺就燃,淪爲撲火對象,轉眼便停工了大半。即便有些牀弩投石機得以報復反擊,大炮打蚊子,導致的傷亡卻是寥寥。
迎頭就是一記悶棍,光捱打卻沒法還手的那種,城頭軍兵好易通手忙腳亂,總算清除了火患,穩定了場面,重新擡頭之際,別個血旗軍已然越過北城,繞彎前往西城禍害去了。免不了一通冤比竇娥的咒罵,可大多人的眼中,本就難以遮掩的驚惶之色,卻是愈加濃了幾分。
“直娘賊,連句場面話都沒說就開打,太囂張了!太不講究了!血旗軍都是這般無恥,這般先下手爲強嗎?我呸,就這德性,還自稱代表華夏的禮儀之邦嗎?”已被血旗軍先聲奪人的火弩逼退入了門樓,石生同樣發出咒罵,但旋即,他遠眺那片繞城而走的煙塵,眼珠一轉,驀地獰笑道,“傳令石堪,率其本部騎軍,伺機從東城殺出,對這幫繞城敵軍攔腰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