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歷三年,四月三十,午時,晴,冀州高陽。
高陽郡國因地處河北中段,此前處於石勒與王浚勢力的拉鋸地區,一度飽經戰火,城池荒廢,人煙寂寥。但同樣也是因爲地處河北中心地帶,且東北側畔掘鯉澱(白洋澱),更有滹沱河等數條幹流途經此地,水運便利,它在血旗軍全踞河北之後,便被選作了河北臨時軍政府的駐地,也是紀澤北返河北後的行營所在。
距離血旗軍登陸河北已有一個半月,隨着節節勝利與政策宣傳,新佔區軍民逐漸安穩,之前藏於山澤之間的百姓也陸續冒頭返鄉,而華國後續抽自海外的軍兵輜重與各級官吏,則也基本到位了河北各地,並以之爲枝幹初步建立起直到鄉鎮一級的基層軍政架構。
有官又有民,外安而內足,凋敝久矣的河北社會,迅速轉入了民生恢復狀態。而一度淪爲荒蕪的高陽郡城,儘管本地居民依舊不多,可隨着華國河北軍政府的入駐,已頗顯人氣,這幾日更因即將在此舉辦的河北文武恩科,居然有了熙熙之景。
悅來酒家,在早前的高陽郡城內,本屬不上臺面的一間中型酒家,怎奈血旗軍光復高陽之後,昔年城內的一應高檔酒家皆無人迴歸,蛛網依舊,倒是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竄回來的悅來東家,拉了幾個人手,炒上幾道小菜,便一舉成了郡城餐飲業如今的執牛耳者,尤其這幾日城中多了衆多應考之人,悅來酒家的生意更是紅火得不要不要。正可謂繁華落盡皆泡影,唯有存活是贏家。
二樓雅間,十餘華服儒生有老有少,各席端坐,觥籌交錯ꓹ 雅詞不絕,氣氛熱烈而不喧亂。居中正坐者ꓹ 乃一氣度雍容的中年男子,其人舉止端莊,未語先笑ꓹ 妙語連連,只那酒後透紅的肥臉ꓹ 襯得一雙眼睛又小又賊。
此人名爲武釋,本爲幽州北平郡的郡臣ꓹ 月餘前血旗軍驀然兵臨城下之際ꓹ 他作爲本地大族魁首,直接間接掌控的郡兵不要太多,遂搶在老邁遲緩的郡守開城投降之前,綁了郡守開城投降。由是,他便成功換船,也或準了前來高陽參與恩科範疇內的官員續用考覈。而在座的其他人,半數年長的與武釋情況相類ꓹ 也是參與續任考覈的前任郡內官員,餘下年輕者ꓹ 則是隨他們同行前來科考的鄉黨或族中子弟。
“呵呵ꓹ 小子斗膽ꓹ 敬武世叔一樽!呵呵ꓹ 憑藉世叔獻城之功,此番官員續任遴選ꓹ 世叔定能高居郡守甚至州中大員。呵呵ꓹ 日後但有可能ꓹ 只望世叔能對小子有所提點呀。”推杯換盞間,一名看似有點木訥的年輕士子ꓹ 頗有點怯懼,也頗不習慣的向着武釋賠笑舉樽道。
莫怪這位出身庶族的應考士子表現不堪,委實有着心理陰影。須知這位武郡臣此刻看似笑眯眯的彌勒佛一般,可過往在郡內,卻是十足的橫行霸道,橫徵暴斂,魚肉一方,但有違拗其意者,無不遭其辣手摧殘,被其搞得家破人亡之人,堪稱不勝枚舉。
夯貨!小家族出來的就是小家子氣,連拍個馬屁都這麼不利落!好險被拍到馬腿的武釋,不由暗自腹誹,眼底閃過一絲不屑,卻知華國治下莫欺少年窮,面上遂一團和氣的飲了一口,甚至還略帶傷感道:“甭提什麼獻城之功,委實慚愧,若非實在不願本郡鄉親蒙受戰火,本官絕不會棄了張郡守,每每念及於此,本官皆深感自責呀。”
“世叔有仁有意,怎奈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只能舍小義而全大仁了。”另一衣着更爲考究,也更有眼色的年輕士子適時插言,不動聲色的轉開話題道,“眼見明日就要科考,實乃中原所未經之事,我等更是年輕無知,世叔見多識廣,還望對我等的今次應考,乃至日後可能的官場行事,不吝警言一二!”
“呵呵,警言不敢說,諸位日後多爲棟樑之才,只怕他日本官還要靠着諸位互相幫襯纔是。”武釋語氣謙遜,一臉誠懇,徐徐說道,“不過,本官畢竟在官場先行一步,倒是有一句話與諸君共勉。官場之道,正如先賢之語:‘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
這句話出自《論語》,乃勉人操守之言,在座的基本人盡皆知,紛紛點頭之餘,卻不免心生疑惑。那華服士子倒是聽出另有玄機,忙繼續捧哏道:“還請世叔細言之。”
“所謂事父母能竭其力,非是單指父母高堂,而當延展至整個家族,乃至整個鄉黨。子曰,誰能出不由戶,我等但有機會,確當不忘提攜族人,籠絡鄉黨,日後也好在官場互爲臂助,便是施政也有裨益嘛。”抿了口茶,武釋語重心長道,“所謂事君能致其身,我等對上務必隨時示之以忠,大至軍政工事,小至生活細碎,皆須想上之所想,急上之所急。譬如此番科考,諸位便當預做些功課,華國如今最想什麼,也免臨考忙亂嘛。”
臥槽,就您這剛剛賣得頂頭上司家破人亡的貨,也好意思談忠?衆人暗自腹誹,面上卻是嘖嘖品味,受教一片。武釋則續道:“所謂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重點當在‘與朋友交’,須知多個朋友多條路。就如此次科考,河北英才薈萃,焉知他日不會生出一二宰輔,爾等同年科考,堪稱有緣,接下數日乃考後待榜之暇,正該主動出擊,多加會文,多加親近,莫要錯失了這等交接良機呀...”
武釋一番推心置腹的諄諄引導,令年輕士子們醍醐灌頂,也令那些官場老鳥們感同身受。待得一場酒宴收場,一個以武釋爲核心的未來官場圈子,已然略見雛形。衆人興致而歸,可一出悅來酒家的店門,卻覺城內氣氛霍然一變,只因街頭多了大批全副武裝的軍兵,甚至連城門都已被戒嚴關閉。
驚疑間,有血旗軍兵的大聲喝喊,爲衆人適時做了一個頗顯勉強的解釋:“華王有令,此次恩科涉及河北大計,爲免敵對分子暗中搗亂,舞弊串聯,徒生事端,影響考生髮揮,即刻起郡城戒嚴,至三日後科考收筆爲止...還望各位速速各回住處,但有生活所缺,可尋居處軍兵索取...但有違令四竄者,取消恩科資格...”
與之同時,郡府正衙,紀澤居中高坐,一衆將佐臣僚則濟濟一堂。這一次,身處河北的華國高級文武幾乎都來了,而每個人的案上,均擺着三份文書,內容則是華國就河北新佔領區的政區規劃,防區規劃,以及血旗戰輔軍伍的最新擴編規劃。
在規劃中,華國首先將就河北郡多縣多卻人口稀少的現狀,縮編調整新佔區的行政規劃。算上黃河南岸三郡,如今華國在北中國共佔有二十六郡163個縣。其中冀州有郡國十三,縣八十三;司州有六郡國四十八縣;兗州有一個濮陽郡國,含四縣;幽州則有六個郡國,三十一縣。
這麼多的郡縣,可即便算上東搜西刮來的所有人口,也僅三百三十多萬,每縣平均人口僅有兩萬。而且,大郡最多能有十數縣,小郡如鉅鹿國,最少僅有兩個縣。如此不合理的政區劃分,自有其各種各樣的歷史原因,但更多無非是源於漢末以來諸王封國與官員崗位的“剛性”需求。
說來這州郡縣的設置,真就伴隨着一部冗官冗爵的增長史。帝堯時,禹平水土,以爲九州,相傳有九鼎鎮九州氣運。周成王時,保章辯九州之野,皆有分星:東南曰揚州,正南曰荊州,河南曰豫州,正東曰青州,河東曰兗州,正西曰雍州,東北曰幽州,河內曰冀州,正北曰幷州。但漢朝前,州僅是一個模糊的地理概念,而非郡縣那樣,是行政區劃的具體概念。
始皇初並天下,削罷列侯,分天下爲三十六郡。後又興師逾江,平取百越,置閩中、南海、桂林、象郡,凡四十郡。
西漢一統,漢高祖增郡二十六,武帝增郡三十一...或拆分或開疆,至漢平帝元始二年,凡新置郡國七十有一,與秦四十,合一百一十有一。說來,恨不得每一帝王都要多多少少增設幾個郡,而西漢疆域增加約有五成,郡卻增加了兩倍,其中有人口增長與開疆擴土導致增設官府的剛性藉口,更多的則是好大喜功,以及給官僚系統與鳳子龍孫們增加崗位發福利。
就此,郡被搞爛了,太多了,不好管了,啓用州這個高大上的設置吧。於是,漢武大帝復夏舊號,南置交址,北有朔方,凡爲十三部。涼、益、荊、揚、青、豫、兗、徐、幽、並、冀十一州,交址、朔方二刺史,合十三部。
值得一提得是,最初的刺史爲漢武帝所設,“刺”意即刺探、調查,故而最早的刺史,其實僅是皇帝特派去各地的監察官員,並無固定的行政職權。只是,畢竟是代表皇帝的“欽差”,日子長了,刺史指手畫腳慣了,再碰上一個懶得勤換刺史的皇帝,繼而再換上兩任皇帝,於是,淪爲“歷史遺留問題”的刺史,也就轉正成爲一州的最高行政官,成了士林們平添出的一大塊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