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發生之後,冉傾珞的神色便越發不正常。也不知她想到了什麼。總是魂不守舍的樣子。在吃早飯的時候,冉傾珞不是忘了拿筷子,就是忘了扒飯。史雲揚給她夾了幾著菜,她偏過頭衝着他笑笑。然後又陷入沉思之中,像是在理清一件特別複雜的事。吃着吃着,她忽然哭起來,丟下碗筷跑出門去。幾人都十分奇怪,面面相覷。
史雲揚趕緊追出去,冉傾珞正倚在一棵樹後孤獨地抱膝坐着,埋頭膝間,正哭得傷心。史雲揚緩步走近,他不知道爲什麼冉傾珞會這麼傷心,不過自從歐陽景蘭到上官府來過之後,這幾天以來,冉傾珞一直都不太開心。想來此事仍然還是她的一個心結。
“傾珞,怎麼了?”史雲揚低身問道。
冉傾珞不語,身子輕輕顫抖着,忽而擡起頭,轉進他懷中,放聲哭起來。史雲揚雖然不明白她爲什麼要哭,可是此時說什麼都顯得多餘,那索性什麼都不說,史雲揚就抱着她,輕輕拍着她的肩。
朝陽初升,照在每一片草葉上,草葉上一夜的凝露頓時反射出萬道晶瑩的光芒。陽光從樹葉的罅隙中漏下,灑下點點碎金,兩人相擁的身形變得無比斑駁。這麼美的相擁,若是時間能夠不再流轉,該有多好。
“我想家了,我想古蜀那個小小的山谷。我真想回到那個時候,母親逼着我學法術,雖然很苦,很平淡,可是卻很安逸。”
“你很累嗎?”史雲揚撩開她被淚水粘在臉上的頭髮,輕聲道。
冉傾珞搖搖頭,道:“我不累,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怎麼會累。”
史雲揚道:“你在傷心什麼?”
冉傾珞看看他的眼睛,史雲揚眼中的東西太多,她彷彿看不完也看不盡,她閉上眼,忽然聽見史雲揚說道:“今天晚上歐陽大人來府,我便正式向他提出解除婚約。”
冉傾珞道:“哪裡有你說的那麼簡單,解除婚約便如同休妻,歐陽家哪會同意?有了婚約,就如同有了婚姻。或許,我纔是不應該存在的那個人。”
史雲揚擁着她,輕撫她的長髮,道:“或許我們此次回來就是個錯誤,秦始皇陵雖然很隱秘,但是又有什麼必要非得要來一次長安。若是不回來,便不會有這許多麻煩。”
“轉輪境所說,總有它的道理,或許這裡有我們非去不可的原因,就像是我們尋找三魂匙開啓南疆女媧神殿的通道一樣。”冉傾珞想想後說道。此時眼淚已經止住。
史雲揚道:“我陪你出去走走吧。散散心,會好許多。”冉傾珞不說話,表示不想去。史雲揚又問了一遍,她仍未說話。忽然間,冉傾珞覺得身子一輕,來不及反應,史雲揚卻已經抱起她向門口走去。她詫異道,“你快放我下來,難道你想這個樣子上街去?”
史雲揚揚眉道:“怕什麼,我可不怕。”
冉傾珞忙道:“不可,見了人多不好,我跟你去就是了。”史雲揚一笑,這才放她下來,拭去她眼中的淚水,牽起她的手向上官府門口走去。
長安城這座繁華的城市,就像是嵌在大地上的一顆璀璨的明珠。這裡遠遠比任何人想象中還要大。可是他們雖然走在城中,心卻都是嚮往着城外。那裡的天空纔是真正屬於他們的長安雖然繁華,可卻不是他們想要的。這裡有太多的規矩,有太多的束縛。也有太多的情非得已和無可奈何。
與長安相比,那些偏遠的村落雖然沒有雕欄玉砌,也沒有飛檐亭臺。但是那裡的山山水水都是能夠讓自己靜下心來的好去處。無拘無束,安安靜靜。
史雲揚牽着她的手,走過繁華喧囂的街道,所有的人和物都漸漸從他們眼前滑到身後,只有牽着的手一直不變。冉傾珞也由着他,跟着他的腳步,漫無目的的行走。時不時,她轉過頭去看他的臉,只覺得這張臉已經漸漸在眼中變得模糊起來。忽然史雲揚轉頭與她對視,她卻很快的轉開視線,不再去看。
不多時,兩人行到一處寺院,只見寺院之中人來人往,各人都是滿懷虔誠的進進出出。史雲揚忽然聽見一陣陣木魚聲和唱經聲。走到門前一看,原來是有人正在開壇講經。
史雲揚仰頭一看,這座寺院名爲弘福寺。弘福二字深得人心,史雲揚道:“這弘福寺也不知是什麼日子,都說佛門本是清淨地,想不到竟然這般熱鬧。我們進去看看。”
冉傾珞點點頭,兩人走進門去。發現這弘福寺的面積甚廣,僅寺中一個院落便能容納數千人。此時院落之中已經支起了高臺,有高僧正坐於其上,傳授佛法。壇下坐着數千人,雙手合十,靜靜地聽着。史雲揚忽然覺得那高臺上的高僧似乎是在哪裡見過,可是此時正斜對着他,沒有看清他的臉。史雲揚便拉着冉傾珞轉到正面去,此時終於看清他的臉,那人竟是從天竺國取經回來的玄奘大師。
原來玄奘大師歷盡艱幸,於貞觀十九年回到長安城,他所攜帶的佛經、舍利、雕像全都放置在這弘福寺中。因取回來的經卷全是梵文,玄奘大師便在弘福寺設置譯場,翻譯經文,每月對外開壇講經。如今已有一年的時間。今日正是玄奘開壇講經的日子。一時間,弘福寺這個本來平平的寺院頓時就人滿爲患。
想到當年在於闐國見到玄奘的時候,那時候他也在開壇講經。只不過那一回差一點葬送在西域血煞五鬼的手中。如今得見故人,兩人頓時便有了剛剛踏上江湖的感覺。那時候只有他們兩個人,剛剛從生與死之中逃脫出來,逃到于闐國,那時候雖然很弱小,但是卻是他們一切一切的開始。
冉傾珞不懂佛經,史雲揚也不太懂,但是兩人都沒有離去,一直靜靜得聽着玄奘講經。
“...緣覺菩提。當如是懺悔。若欲得一切智,清淨智、不可思議智、無等等智正遍智。如是當懺悔。舍利弗。何以故。一切諸法由因緣生...”
玄奘在講壇上侃侃而訴,地下的人也聽得若有所思。他所講的乃是《菩薩藏經》,經文本來不長,但是玄奘大師一句一句的解釋,一句句地點化,旁徵博引,讓地下諸人都能容易理解。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史雲揚忽然覺得,這位玄奘大師真不愧是高僧, 儘管年紀不大,但是卻已經有如此雄厚的學識,如此廣大的威望。真乃當世之奇人。
《菩薩藏經》導人自省,無論何事皆由因緣而生,若是要得一切清淨智,便當懺悔。聽到此處,冉傾珞卻忽然心中不解。爲什麼一切都要自省,一切都要自己悔過,難道所有的錯與對都是自己造成的。難道自己本無過錯,也要承擔本不應當屬於自己的過錯?她忽然上前朗聲說道:
“大師,你講一切諸法由因緣生,做人當自省,懺悔。可是因緣皆由天定,並非我等凡人能夠左右。做人爲何要一味遷就,難道就不能將這自省和懺悔的時間用來一搏?有些東西本就是屬於我的,我爲什麼要放棄?我爲什麼要悔過?”
冉傾珞聲音很大,寺中雖然人來人往,卻沒有什麼太大的聲音。因此她這一聲便顯得甚是洪亮。一時間,所有的人都集中目光在他們兩人身上。史雲揚沒想到冉傾珞會一反常態,一時也是手足無措。衆人紛紛議論起來,壇下一片嗡嗡之聲。
玄奘從講壇上站起來,對着兩人行了一禮,道:“原來是兩位,阿彌陀佛,貧僧有禮了。于闐之時多謝兩位施主相救。”
史雲揚左手豎胸前,行了個禮,道:“大師有禮了。”
玄奘又向冉傾珞行個禮,道:“這位施主,你說因緣天定對麼?其實不是,因緣不由天定,而由心定。試問從時間長河之中走來,施主經歷的種種是否真實。這個世界是一個變化的世界,世界本無相,心動而已。每一個人都有存在的理由,假若有一個人的生命發生改變,這個世界也便不是原來的那個世界。每一個人都能影響自己,也能影響他人,別人的生老病死似乎與你無關,可是每一件事的發生,便是由一個個不相關的因素相連,這便是因緣。因此因緣在你心中,在你手中。懺悔,是要讓自己知道,今後到底怎樣取捨纔是最爲正確的,本屬於你的東西,它仍會屬於你,可是施主可要明白,那東西真的屬於你嗎?”
冉傾珞聽到這一句,頓時渾身一顫。玄奘的一句話如同當頭棒喝。本來屬於你的東西永遠都不會變,無論如何,它還是屬於你的。可是有些東西,你怎麼能說的清,它到底是不是你的。
冉傾珞對着玄奘行了一禮,道:“多謝大師點化,小女子受益匪淺。抱歉打擾大師講經,告辭。”
說罷便放開史雲揚向門外走去,史雲揚忙向玄奘行了禮,追着冉傾珞而去。玄奘遙遙回了禮,此處講經很快又恢復了正常,史雲揚追出門的時候又聽見朗朗經文傳入耳中。
史雲揚心中忽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他總覺得即將發生什麼,不過,會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