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醒來之後,發覺自己正躺在一座錦榻之上。
室中高燃着兩支龍鳳花燭,一個斗大的喜字,貼在一幅紅綾之上。
君中鳳大吃一驚,突然挺身而起。
銅鏡映照之下,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穿上了一身銀紅的衫裙。
她幾乎想尖聲大叫,但她終於忍了下去。
活動一下雙腿、雙臂,穴道都已解開,緩緩退到錦榻旁側,坐了下去,思索對策。
心中想道:“此刻,不知我是否還是清白女兒之身,如若我未被玷污,死了還可以保下清白之身,但如已被站污,死了於事何補,這鏤心刻骨仇恨,難道能置之不理麼?我必得擔待起活下去。”
正忖思間,突見軟簾啓動,左刀關西緩緩走了進來。
他仍是一身青衣,只是在肩上加了一塊紅緞子圍巾。
君中鳳擡起頭來,望了關西一眼,緩緩站起身子,道:“你喝了很多酒?”
她壓制着內心中的激動,用出她最溫柔的聲音來。
那關西早已暗中運氣戒備,他想到進了新房,必將是一場天翻地覆的大鬧,或是那新娘子早已逃離了新房。
他預想了無數的情景,但卻未料到君中鳳竟然是這樣平靜。
關西輕輕咳了一聲,道:“嗯!我喝了很多酒。”兩道眼神,一直盯在君中鳳臉上察看。
只見君中鳳緩緩站起身子,行到木桌旁邊,挽起瓷壺,倒了一杯香茗遞了過去,道:“你先喝一杯茶,醒醒酒。”
關西接過茶杯,一飲而盡,道:“你鎮靜得出奇。”
君中鳳道:“事已至此,我急也沒有用了,不過,我要和你好好對談談。”
關西道:“好!我也想和你好好地談談。”
君中鳳道:“我知道你是爲了救我,纔出此下策,娶我爲妻。”
這幾句話,又大大地出了關西意料之外,呆了一呆,道:“這個,這個……”
君中鳳道:“你那位兄弟,時時刻刻想殺我,你既不能爲我和你兄弟翻臉,那是防不勝防了,如若娶我爲妻,此後,我是他嫂嫂,他就無法再暗算我了。”
關西道:“話雖說得不錯,但我已過花甲,姑娘纔不過十五六歲,這年齡,未免是相差太懸殊了。”
君中鳳搖搖頭道:“不要緊,你內功精湛,如是稍知惜愛,活上一百歲,並非難事。”
她的每一句話,都大大地出了那關西的意料之外,只聽得關西呆在當地,半晌講不出一句話來。
君中鳳突然長長嘆息一聲,道:“我能嫁到你這樣的丈夫,不但終身有靠,而且從今之後,再也沒有人敢隨便欺侮我了。”
關西輕輕咳了一聲,道:“這話倒是說得不錯,從今之後,再也無人敢欺侮你了。”
君中鳳道:“唉!有一件事,我心中不安得很。”
關西道:“什麼事?”
君中鳳道:“關於我守禮的事,孝服三年,這時間實在是太久了。”
關西道:“咱們武林中人,不講究這些俗禮。”
君中鳳道:“父母之喪,乃人間大制,豈可全然不管,賤妾之意……”
關西大爲關心地接道:“你的意思如何?”
君中鳳道:“賤妾之意,三年縮爲三月,既可全兒女孝心,亦不致使夫君多受冷落。”
這夫君二字,叫得十分嬌媚,聽人關西耳中,頗爲受用。
當下重重咳了聲道:“我那兄弟與徒弟,簡直胡鬧,不待制滿,就讓咱們拜了天地,難道三月後咱們重來拜過不成?”
君中鳳道:“賤妾之意,名禮不必拘束,盡到我作兒女的心意就行。”
關西道:“怎麼纔可盡你的孝心呢?”
君中鳳道:“咱們仍維夫妻之名,三月內不行夫妻之禮,也就算盡到心了。”
關西道:“賢妻說得也是,不過……”
君中鳳哪裡容他接下口去,急急欠身一禮,道:“夫君這等體貼錢妾,全我孝心,連那故世的先父、先母,也是感激於九泉之下了。”
關西被君中鳳拿話套住,僵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但聞關中的聲音傳來道:“老大!兄弟殺了你那個小浪蹄子,今日還你個大姑娘,但不知這丫頭聽不聽話……”
說着話,滿臉酒氣衝入了房中。
關西臉色一寒,道:“兄弟,這君姑娘和小鳳丫頭不同,那小鳳是窯子姑娘,爲兄的和她也只能算逢場作戲,這位君姑娘卻是正正式式拜過天地,豈可同日而語。”
關中碰了一個釘子,酒也醒了一半,心中暗道:“我們下了迷神藥物,使她神智昏迷中和你拜了天地,如是人家神智清醒,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豈肯嫁給你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
他心中在想,口卻是不便說出。
但聞關西說道:“由來是嫂嫂大如娘,從今之後,你要對她恭順有加,不可再以言語冒犯於她,如若不然,爲兄只好替她作主了。”
這口吻半是命令,半是教訓,只聽得右刀關中呆呆的,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原來關氏雙刀,雖是一母雙生,但兩人性格,卻是大不相同,那左刀關西生性陰沉,喜怒不形於色。關中卻是生性暴躁,三句話說不對,就怒火上衝,拔刀殺人。
關西對關中,一向是態度溫和,甚少發作,像這樣板起臉來說話,在關中記憶之中,乃從未有過的事。
關中雙目中間起了憤怒的火焰,但終於又忍了下去。
這時,站在一側的君中鳳,由關氏雙刀的神情中,亦有所得。
由於兩個一母雙生的至親兄弟,幾乎翻臉成仇,使她發覺了一個女孩子,除了武功之外,還有一種惡毒的武器,那就是美貌和心機。
她長長吁一口氣,暗暗忖道:“我要好好利用這自己的美麗,挑起他們兄弟火拚,不論他們誰勝誰敗,誰死誰傷,我都算報了一半仇恨。”
她想到報仇有望的得意之處,不覺間泛現出一絲微微的笑意。
關中目光轉動,觸到了君中鳳的臉上,只見她笑意盈盈,好態媚人,不禁心中一動。
但聞左刀關西冷冷說道:“怎麼?你心中可是有些不服氣麼?”
關中道:“小弟不敢,不過,不過……”
關西道:“不過什麼?”
關中道:“大哥對她這般寵愛,不知咱們如何向那張、黃二位堡主回話?”
關西冷冷說道:“一切都有爲兄作主,用不着你費心了。”
關中道:“大哥說得是。”轉身大步而去。
君中鳳目睹那關中背影消失,突然輕輕嘆息一聲,道:“咱們這位二弟,對賤妾似是有所不滿。”
關西道:“他一向爲所欲爲,隨便慣了,今後有我作主,諒他不敢對你不敬。”
君中鳳道:“如若因爲賤妾,使你們兄弟心中互積怨忿,那就叫殘妾百死莫贖其罪了。”
關西哈哈一笑,道:“賢妻放心,諒他還不敢對我無禮。”
君中鳳心中暗暗忖道:“總有一天,要你們兄弟翻目成仇,干戈相見。”口中卻微微一笑,道:“但願不要爲了賤妾,使你們兄弟失和纔好。”
關西笑道:“我那兄弟,雖然脾氣暴躁,但他對我,還有幾分敬畏。”
君中鳳伸出纖手,扶着關西說道:“賤妾伺候夫君安歇吧!”
關西轉臉看去,燭火下,只見那君中鳳臉兒嫩紅,嬌笑媚人,不禁看得一呆。
君中鳳吹熄了兩隻高燒的龍鳳花燭,新房中陡然黑了下來。
次晨天亮,君中鳳換着一身綠色衣服,綠衫、綠裙、綠繡鞋,那披肩長髮,也高高地挽起了一個宮髻。
這時,已是回升三竿時分,鎮上早市已開。
共中帶了兩個徒弟,早已在門口等得心中焦急。
他生性暴急,心中煩惱,把一腔怒火,全發到兩個徒弟身上。直把兩個徒弟全都罵了一遍,君中鳳才扶着關西,慢慢走出來。
關中只覺眼中一亮,君中鳳有如一隻綠色鳳凰,傍了關西,奔上篷車。
他感覺着君中鳳在啓簾登車的一剎那間,突然回目對自己一笑。
他不知那笑容中含些什麼,但他卻感到那一笑百媚橫生,動人無比。
關西輕喝了一聲,道:“起程了。”
關中如夢初醒一做,縱身躍上馬背,一抖繮,搶先帶路而行。
四匹健馬,護擁着一輛篷車,出了村子。
君中鳳突然發覺一件使人驚奇的事,那就是這輛馬車竟一直沒有趕車的人。
馬車的行進,全由兩匹健騾主宰。
奇怪的是那兩匹健騾竟然是如通靈一般,自己揀路而行,車身覺不出有顛簸之感。
這似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但如仔細地想一想,那是大有文章;
君中鳳心中生疑,就不自覺打量那兩匹健騾一眼。
只見兩匹健騾一般顏色,通體棗紅,十分健壯,跑起來輕輕鬆便毫無吃力之感。
再仔細看這篷車,內部鋪設,雖然使人舒服,但它的築造卻是;盡輕巧、靈便,所有木質,均是上好的木材,但卻在尺寸上減少它的:量。
顯然,這是一部經常在長程跋涉中的篷車。
這時,已然離開村鎮,走近了一片荒野之中。
右刀關中有如發瘋一般,突然加快了奔行之勢,健馬疾行如飛向前奔衝。
君中鳳雖然坐在篷車之中,但她已然開始去細心觀察,瞭解四周的事物,和一切發生的情形。
關氏兄弟的一舉一動,更是在她的注意之中。
只見關中發狂一般地縱馬狂奔,不禁心中暗暗冷笑。
她知道自己利用美麗的手段,已然收到了效果,關中縱騎狂奔那是說明他心中正自塞塞着一股沉悶和傷感之氣。
只見兩匹健騾也逐漸地放快了腳步,疾向前面追去。
關西和兩個弟子,見篷車漸快,也只好放馬而行。
四匹快馬,兩匹健騾,如飛一般奔馳在荒野的大道上。
一口氣,足足跑出了十幾里路。那當先奔行的關中,才緩緩慢了下來。
君中鳳暗中察看四匹健馬,都已經跑得通體汗落如雨,但那兩匹拖車的健騾,卻是不見一滴汗珠。
最使君中鳳驚異的,是那健騾在和四匹健馬競奔之時,篷車並不覺顛簸得很兇,顯是那健騾在快速的奔行中,仍然選擇了車行之路。
這時,她已然驚覺着這兩匹健騾,實非凡物,篷車恐也是大有來歷之物。
關西拍馬而上,繞到關中前面,冷冷說道:“兄弟!你心中好像有一股怨氣?”
關中道:“氣倒沒有,不過,小弟倒有幾句感慨之言。”
關西道:“好!你說吧!”
關中道:“咱們兄弟聯刀闖蕩江湖數十年,一向是有福同享,有禍間當,但此刻情形卻有些不對了。”
關西道:“什麼不對了?”
關中道:“這位新人嫂嫂,使咱們兄弟之間的情意,失去了平衡……”語聲微頓,接道:“唉!你們現在不過是一夜夫妻,形態之間,已經有了很大的轉變,如若時間再長些,大哥聽嫂嫂枕邊之言,說不定一怒之下會取小弟之命。”
關西臉色大變,似想發作,但卻又很快地忍了下來,淡淡一笑,道:“兄弟多慮了。”
關中道:“兄弟不是多虛,而是未雨綢繆,有感而發。”
關西輕輕咳了一聲,道:“你如此說,爲兄藏在心中的話,也不得人告訴你了。”
關中道:“小弟洗耳恭聽。”
關西道:“關於你殺小鳳的事,她雖是窯子姑娘,但她對爲兄卻是一片真情,而且賃屋同居,儼若夫妻,你竟然不事先告訴我一聲,自作主張,拔刀把她殺死。”
關中接道:“一個小窯姐,有什麼好留戀的?”
關西冷冷接道:“她如有何錯誤,要殺也該由爲兄殺她,你怎可擅自出手?”
關中道:“我答應還你一個比那小鳳強上十倍的大姑娘,不是還了你麼?”
關西道:“君姑娘。”
關中道:“君中鳳哪一點不強過小鳳十倍?”
關西雙目神光閃動,冷冷地接道:“她也只有一條命,禁不起你的一刀。”語聲更轉嚴厲地接道:“你這些年來,遊走江湖,爲所欲爲,作事從不肯三思而行,只要爲兄不在身側,哪一次你不誤傷幾條人命。這次,我如不和作約法三章,使你心有所忌,也許在十日之內,你就會殺了那君姑娘。”
關中道:“那小鳳是出口頂撞於我,才激怒於我拔刀殺她,君姑娘只要順我些,我爲什麼要殺她呢?”
關西道:“你錯了,今後你要順着她些才行。”
關中道:“什麼?要我聽一個十五六歲黃毛丫頭的話?”
關西道:“不錯,不論她年齡大小,但她是你的嫂嫂……”重重咳了一聲,接道:“有一件事,我必得說明,君姑娘不比小鳳,我已正式娶她爲妻,不論人前人後,你都要以兄弟之禮視她。如是你對她還像對那小鳳一般,爲死的絕不會再原諒你了。”
言罷,撥轉馬頭,退回到篷車前面。
君中鳳藉篷車垂簾掩護,一直在監視着關氏雙刀舉動。
她雖然無法聽到兩人談些什麼,但她卻看出那個結論,似是不歡而散。
關西健馬繞到車前,伸手去揭垂簾。
君中鳳急急閉上雙目,倚在車欄上面睡去。
關西揭開垂簾,香那君中鳳睡的正甜,微微一笑,放下垂簾,低聲對兩個隨車相護的少年說道:“她睡熟了,你們好好照顧,別驚醒了她。”
話未說完,突聞關中冷厲的大喝聲傳了過來,道:“豫、鄂道上,當真是很多不怕死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