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大熱天,一年裡雨量最少的季度。
崇靈高中的籃球代表隊隊員正在從別市的體育館回返學校的巴士車上。車上空調性能不佳,導致空氣悶熱、汗味瀰漫,然而對一班十三至十六歲的運動員來說,這點惡劣環境並不會使他們過剩的精力蒸發,難得一隊人一起出遊,必定得把握時間大鬧特鬧。
但是,此時巴士上的氛圍安靜異常,沒有人說話,沒有人玩耍,沒有人翻書,甚至沒有人睡覺。簡直就像一輛即將前往屠宰場的死亡巴士。
終於,坐在最前座的副隊長譚峻開口,語氣是他一貫的沉着嚴肅:“回去所有人跑二十圈操場才能解散。”
往年總是戰無不勝的崇靈籃球校隊,在本屆全國校際球賽預賽積分居然只以兩分微差險勝去年連預賽也沒能參與的敵手,驚險地擠進複賽最後一個名額,飽受來自許多競爭強敵的嘲笑,諷他們恐怕大勢已去,今年保不住全國冠軍的地位。
“炎育陵。”譚峻突然擡高聲音。
“是!”坐在倒數第三排左側靠窗位置的炎育陵給這一聲充滿威嚇魄力的叫喚嚇得立即站起,頭頂結結實實磕上巴士頂的行李架,但他壓根不敢喊痛,連撫一下也不敢,雙手惶恐地垂直在腿邊。
“你跑四十圈,外加兩百仰臥起坐,一百伏地挺身。”
“喂……”坐在譚峻旁邊的隊長開聲,“又不是育陵一個人的錯。”
“噢,那他早上遲到是因爲這裡的哪一位昨晚抓他出去狂歡了嗎?”譚峻翹起左腿,雙手抱胸,由始至終沒有回過頭看他身後的一幫後輩。
反是向來爲人溫文爾雅,打起球來才橫衝直撞的隊長回頭憐憫地望了眼還努力維持平衡直挺挺站着的炎育陵。
“那他一定是有不可避免的理……”
“對不起!”炎育陵打斷隊長的求情,“隊長、副隊長,還有大家,我願意負全責,副隊長,請別罰大家,讓……讓我一個人承擔。”炎育陵說完就猛吞口水,緊握雙拳,手心裡已都是汗。他知道若說了這番話,對自己特別嚴格的副隊長一定會把懲罰加倍,但他不能不承認自己應該負全責。
今天的球賽炎育陵是瞞着母親參加的,當然事後一定會穿幫,但至少球他已經打了,屁股開花還是掌心爛掉抑或膝蓋直不起來那以後再操心。
原本今早上凌晨五點就必須在學校集合,巴士五點半便啓程,炎育陵四點半想偷偷摸摸出門,豈知他剛要下樓時竟發現母親一個人坐在客廳,不曉得在做什麼,他可不敢確認,在房裡一直等到母親上樓回房才馬上飛也似地離開家,可抵達學校已經六點。
巴士延遲啓程,躲不開道路的繁忙時間,在多條堵塞的道路耗費很長時間,結果球隊錯過了第一場比賽,直接導致接下來的積分嚴重落後。不僅如此,炎育陵因心裡過意不去,上場時非常緊張,頻頻失誤,甚至不甚撞傷自己隊的隊員,他本是隊中主力,頂替他上場的候補經驗不足,球技也不及他,無法替球隊扳回太多分數。副隊長原不打算上場,最後不得不披甲上陣。不久前拉傷韌帶,仍在養傷的隊長也勉強頂了半場,纔沒讓球隊給淘汰。可傳說中的不敗冠軍隊還是顏面掃地了。
“怎麼這樣講?我們是隊伍,有難同當!”
“就是!四十圈嘛!還有仰臥起坐和伏地挺身,我陪你做!”
“對!大家一起做!”
“複賽要他們嚐嚐我們的實力!”
隊員們一個接一個站起來挺炎育陵,最後所有人都起來了。
“看,大家這樣團結,你就網開一面,放過育陵了吧。”
隊長的好言相勸,副隊長還是置若罔聞。
“一個個有種啊。”副隊長從座位站起,轉身往每個人臉上掃一眼,有一半以上的人都不敢和他正視,包括炎育陵。
“每年比賽,學校贊助我們全套制服和球鞋,還有交通和伙食,若比賽地點太遠還負責住宿,球隊一分錢都不需要花,比完賽還允許我們即使沒受傷也可以拿一天假休息,爲什麼?因爲我們是爲學校爭光的冠軍!今天這樣的狗屎結果,我打包票校刊社會拿來大做文章!校長會來質問我們!是不是不想打了!就算我們說想,也會明着勸、暗裡命令我們放棄今年的比賽,養精蓄銳準備明年再戰,省得丟學校的臉!”副隊長越說越激動,說到最後,隊長還捂住耳朵。
“你會不會太誇張?”隊長無奈地說。
“你敢說沒有可能?”
“呃……”隊長無言,他知道同樣的事情前年發生在學校的體操隊,體操隊曾經也是冠軍隊,但一直有青黃不接的問題,隊員的程度每況愈下,自前年被學校禁止出外比賽後就一蹶不振到現在。
“說不可能啊。”副隊長逼問。
“不敢……”隊長低下頭搔後腦勺。
得到隊長認同的副隊長氣焰就更漲。
“誰要還想繼續比賽就照我說的做,該跑二十圈的跑二十圈,該跑五十圈的跑五十圈,該加罰的加罰,我和隊長就會說服學校我們的水準依然是冠軍!說,我們是不是冠軍?”
衆人愣了半秒。
“是!是冠軍!我們是冠軍!崇靈校隊,戰無不勝!”
巴士上低落的士氣瞬間炒熱。握着方向盤的印裔司機大叔不明白適才的對話,見車上死氣沉沉的年輕少年們突然精神起來,呵呵笑着說他們這樣纔像運動員。
“那五十圈是怎麼回事?”隊長弱弱地問一臉洋洋得意回座的黑心副隊長。
黑心副隊長嘴角一撇,冷笑道:“那小子,人緣好就自以爲是,活該受。”
“你跟他有怨啊?”
“不順眼算不算怨?”
“唉……”
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則的隊長從來都鬥不過嘴毒心也毒的副隊長,只能想想事後可以怎麼安慰會被罰得不成人形的可愛後輩。
回程依然受交通堵塞之苦,到得學校已經是黃昏時分。
“誰敢陪他受罰,就一起加罰一倍。”
一百圈操場會跑死人,且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晚回家。礙着副隊長這惡毒的恐嚇,跑完二十圈操場的人只好默默回家,身上有多帶水和零食的都偷偷塞進炎育陵揹包裡。
炎育陵的七點鐘門禁時間早就過了,無論什麼時間回家都得受母親家法伺候,即成定局,他也就省下沒有用處的掙扎,當隊長再次給他求情,要副隊長把懲罰分兩天還清,他便表示不需要。
今天回家之後,他恐怕會有好幾天的時日跑不動。
炎育陵先做完仰臥起坐和伏地挺身,這兩項的罰數雖然不少,但是是他慣例的訓練前熱身,輕鬆就完成。跑步挑戰的是耐力,跑至四十五圈,天都黑了。操場只剩副隊長一人‘監刑’。
炎育陵從進球隊開始就不曾得到過這位魔鬼副隊長的寬容待遇,但副隊長確實實力強大,也指導他很多必需的技巧,並且很重用他,他第一次參賽就當主力,候補都沒當過,所以他自然不會不服,即使真的覺得自己兩條腿和腰背都要斷掉了,不可能跑下去。
“幹什麼?尿急啊?”副隊長手插着褲袋走前來。
炎育陵無力回答,手扶操場邊的小樹樹幹,佝僂着腰低頭喘氣。他的汗像水流似的沿着下巴滴落,衣褲和襪子也都溼透,他從脖子以下到腳趾,每一個部位的肌肉都在痠痛,緊繃的大腿和小腿顫抖不停,隨時可能抽筋。
“跑不完就明天跑,從零跑起。”炎育陵擡頭望一眼魔鬼,看見魔鬼眼中的認真,吞吞口水,他直起腰,甩了甩兩條腿,舉步艱辛地繼續向前。
副隊長慢跑跟在旁邊。
“放鬆肌肉,慢慢調節呼吸。”
“嗯。”炎育陵點頭,聽從指示嘗試放鬆。
“你有爆發力,但耐力還需磨練,我可不是無故罰你跑步,這也是訓練。”
“是……我……知道……”炎育陵每說一個字就得換氣。
“服不服?不服隨時能走,不留你。”
“服!我服!”炎育陵大力點頭。
這最後的五圈,副隊長就一直陪着跑,斷斷續續和炎育陵說些關於球隊的往事,描述幾場他難忘的NBA經典賽事,然後談夢想,說未來。
炎育陵認真聽,注意力給轉移後,身體的不適便不至於太難熬,腳步漸漸恢復輕盈。
“說說你未來的打算,念體專吧?”
問題拋了過來,炎育陵怔了下,點頭說是。
“哈,我就知道!你很有天分,就該往籃球這條路闖!”副隊長難得地露出笑容。
炎育陵抿脣微笑,“嗯。”未來,如果他能作主,確實是這麼打算。
五十圈大功告成。
炎育陵知自己必須趕回家,遲歸母親會按超出門禁的時間罰跪,他能爭取少跪一分鐘也好,可他一跑完就力氣用盡,躺在操場上無法動彈。
“我聽說你有弟弟,也打球?”副隊長邊說邊把炎育陵右腿擡起來拉直,然後用膝蓋頂着他大腿後側往他胸口方向推,激烈運動後的拉筋動作是不能省略的。
炎育陵咬牙強忍大腿前後肌肉拉扯和收縮的痛楚,想到一會兒還得做撕腿前彎的動作他就有想哭的衝動。
“我問你話,沒聽見?”
“沒有……”
“真沒聽見?耳背啊?”副隊長吼。
炎育陵忙搖頭澄清:“我弟弟沒打球!”
“是噢?爲什麼?”副隊長放下右腿,換左腿。
“他身體不好,有哮喘,不適合運動……”
“天生的?”
“嗯。”
“嚴重?”
“嗯。”
“那真可惜,要是也能加入我們隊多好,起來。”
左腿給副隊長放了下來,炎育陵戰戰兢兢地坐起,副隊長就用腳給他把雙腿往旁劈開,角度絕對大於九十度角,還嫌不夠,接着用手給他往旁再劈開些。
不要啊……炎育陵只能把請求往肚裡吞。
“你長這麼高,弟弟也不差吧?”副隊長說着就繞到炎育陵身後,招呼沒打一聲,便用雙掌推着炎育陵後背往前。
“啊……”炎育陵忍不住□□。
“叫什麼?你是女孩子啊?”副隊長毫不留情地往前推,而後就不客氣地跨坐到炎育陵背上,將炎育陵上身下壓。
炎育陵身體的柔軟度不比一般人差,雖沒好得像體操運動員,可他強在忍耐力,於是魔鬼副隊長就偷用體操隊的拉筋動作來磨練他,常常會把在一旁觀看的隊員嚇得噤若寒蟬,要知道他們靠腿力打球,腿部的肌肉都練得很僵硬。這般壓腿和酷刑沒兩樣。
炎育陵咬住嘴脣制止自己呼痛,可時間逐秒過去,他的痛楚是翻倍上升。
他必須分散對痛楚的注意力。
“我弟弟……身高和我……差很多……”
“那麼高?”
“不……他很矮。”說自己弟弟矮有點罪惡感,炎育陵忙補充:“他比較嬌小,很可愛……”
“男生可愛有個屁用?”副隊長口無遮攔……
誰說沒用?炎育陵腹誹,弟弟就是可愛招人疼,不像自己,只會招棍棒藤條‘疼’。
“親兄弟身高怎麼會差那麼多?你父母身高差也很大?”
那大概是原因之一吧,炎育陵也這麼想,不過還有一個肯定的原因。
“我弟弟是早產出生,所以……身體就比較弱,發育也慢些……”
“噢……那你做哥哥的就該多照顧他了。”
“是,我懂……”
壓腿結束,副隊長接着又替炎育陵作其他舒緩動作。身體肌肉的痛楚慢慢減輕,炎育陵的思緒也跟着放鬆。
雖然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和副隊長的話,但他的思緒卻因剛纔的話題給帶到了從前,弟弟出生那一年。
那一年,在他腦海烙印得最深的一句話,是父親說的,和副隊長說的差不多。
“你以後是哥哥了,必須照顧弟弟,保護弟弟,凡事以弟弟優先,因爲弟弟身子弱。”
這句話炎育陵可以大方與人分享。
但,不會有人知道這句話在當時給五歲的他帶來多大的動力。
他可是因着這句話,才活着渡過了一段暗黑如夢魘的童年。